我一直是李清晨醫(yī)生的忠實讀者，他不僅進行醫(yī)學科普，更開展社會批判。他的絕大多數(shù)觀點我都贊同，對他的閱讀量和廣闊視野深表欽佩。不過，最近他寫了一篇文章，《某人做了件并非必要的事，你瞎感動啥呢》，我私以為有待商榷。

在這篇文章中，他主要批評了2011年流傳的一張網(wǎng)絡(luò)熱圖，火車站一名游客猝死，僧人上前握手超度。他追問的是，到底應(yīng)該做什么才算對社會有益？他首先認為，超度亡魂并非必要，必要的是“一系列專業(yè)人員的工作”：比如警方刑事偵查、法醫(yī)鑒定、殯葬服務(wù)人員處理遺體、民政部門注銷戶口……進而得出結(jié)論：“照片里的和尚的所作所為，比起我后面羅列出來的那么多正經(jīng)人做的正經(jīng)事，簡直輕如鴻毛。我們的世界要維持正常運行，主要靠的還是正經(jīng)人和他們做的正經(jīng)事?！?/p>

昨天看到他的推文，我內(nèi)心有一絲波動，但抑制住沒寫文字?？紤]到我自己是個佛弟子，是否因他批評法師的行為，甚至可能上升到對我信仰的否定，如果站在佛弟子的角度上反駁，似乎也不夠理性。冷靜一天之后，我才決定正式寫點文字。

先把我佛弟子的身份擱置，倘若有一天我遭遇猝死，有個其他宗教的修行者來給我做祈禱，我會感恩，哪怕跟我的信仰不同，我也會感恩他的善舉。

人死后會去哪兒？我相信輪回，很多一神教相信天堂和地獄，總之，正經(jīng)宗教都相信存在彼岸，并且通過以“善”為核心的修行，引導(dǎo)我們在死后順利到達幸福的彼岸。也許您是唯物主義者，不相信怪力亂神，但我想，您至少相信人性的良善。當我們抱有善念來行事，起心動念，便是希望他人走向更好的去處。因而，倘若我臨終前，有牧師為我祈禱，盡管我不相信他的信仰，但我感恩他的善念。

對利他的行為（無論世俗意義還是信仰層面）有所感動，或者哪怕不是感到，而抱有一絲寬容和欣慰，我想，都是人心良善的體現(xiàn)。無論那張照片中是僧人、道士還是牧師，我都有同樣的寬容和欣慰。至少，我們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還有人愿意對死亡有敬畏、有思考、有實踐，而不是陷入死去元知萬事空、從此萬事不當真的工具理性。

再說說李醫(yī)生所說的“正經(jīng)”和“必要”。他文章中提到的刑警、法醫(yī)、殯葬、戶籍這些角色，固然都是正經(jīng)和必要的流程。人處在社會關(guān)系和社會結(jié)構(gòu)中，這些流程都是我們作為“社會人”的必要，我們需要在法理和程序上確認死亡、追溯死亡原因，然后注銷我們生而為人的社會證據(jù)，一張死亡證明，戶籍注銷，才證明我們的生命正式終結(jié)。我是社會學出身，對這一切流程自然認同。但我難免心生疑慮，人，從生到死，真的是只因為社會制度和關(guān)系而存在嗎，倘若沒有出生證明、戶籍、體檢報告這些證明，我們是否就不存在，倘若沒有死亡證明、戶籍注銷這些證明，我們是否就不曾真正死亡。社會通過“正常”的秩序和流程來實現(xiàn)管理和約束，達至效率最大化，我們個體也因此得益。然而，我們在面對自己的生死和困惑，這些外在的流程能解決一切問題嗎？我個人存疑。

因此，我不太確定臨終祈禱（哪怕不符合所謂的“規(guī)定”），和“必要”的社會流程之間，哪個更正經(jīng)和更必要。臨終祈禱，無論哪個宗教，都明確地期待亡者能在死后去向一個更幸福的彼岸，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有些人信的彼岸不同，可這又何妨，關(guān)于死亡，人類不像牛頓定律那樣有準確答案。我們期待了解死后的世界，思考如何尊重和敬畏死亡，并且為死亡之后做一些準備和努力，尤其是科學還無法揭示死亡的全部奧秘。很多人（包括我）需要人生意義，根據(jù)各自的機緣選擇自己的信仰，無論是宗教、愛還是存在本身，只要不違反法律和公序良俗，都至少該得到尊重，如果能因善行而有對公眾有所啟發(fā)，那更是功德。

所有社會意義上的“必要”，都是出于秩序的需要。這個秩序的功能是治理，實現(xiàn)社會的“正?！边\轉(zhuǎn)，卻沒有解決我內(nèi)心的問題。死亡證明、戶籍注銷和殯葬處理，都解決的是我肉身歸處。人有沒有靈魂，死亡是否就是終結(jié)，倘若死亡是終結(jié)，我為什么要遵循善而摒棄惡。難道我只是基因的奴隸，只是為了更健康地進行基因復(fù)制，那么當我生育子女并撫育成人之后，我的基因價值和社會功能就已經(jīng)消失，沒有價值了嗎？我存在于此刻，什么是幸福，我生命有限，死亡之門背后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有好奇心知道，我希望思考死亡的意義，由此思考人生的存在。這才是我選擇信仰的原因，而不是很多人以為的“迷信”。

唯物論何嘗不是信仰的一種，如果因此把其他信仰斥責為迷信和統(tǒng)治工具，那就跟宗教之間的黨同伐異沒什么區(qū)別。

寬容，寬容，還是寬容。尊重個體的選擇，只要ta沒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氐竭@個事件中，僧人只是拉起亡者的一只手，應(yīng)該不算移動遺體。盡管法醫(yī)來了，也不會對尸檢造成太大的影響。當然，僧人如果因此被判決違法、并承擔相應(yīng)責任，我想他在發(fā)慈悲心超度亡者的剎那，也準備好了承擔這樣的業(yè)果。在他的價值排序中，亡者得到超度，超過他自己的榮辱。同時，他也沒有傳播任何宗教思想，更不會讓人陷入絕對信仰和服從的狂熱，祈禱和超度，僅此而已，他沒有強迫別人相信自己的理念，也沒有為自己的信仰而感到驕傲。十多年過去，他甚至沒有留下名字，人們也不會記住“他”。而只記住他的善良。盡管在唯物論者的眼中，他的行為“不必要”，可讓人感到一絲慰藉，讓這個社會感受到自己不會無緣死，不也是一種必要嗎？

最后，我想跟李醫(yī)生探討關(guān)于理性的話題。我同樣信奉理性，因此我對自己的信仰也會不斷反思和辨析。佛教傳播至今，偽經(jīng)不少，附會的故事更多，諸如佛教所謂須彌山和四大部洲的世界解釋，我也覺得需要商榷。信仰，不是盲信，也需要理性來推進自己的修行。沒有什么是不能質(zhì)疑和反駁的，疑，是為了悟。

我也不會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信仰而變成偏執(zhí)狂，那本身就背離的佛陀的初衷。慈悲與智慧，是佛教秉持的初衷，慈悲是磨練我的發(fā)心，智慧是在增進我的能力。我不是佛，自然有很多缺陷，因此才需要通過修行改正自己的錯誤，提升自己的境界。否定自己，甚至不斷對自己的信仰發(fā)問，本身就是理性的表現(xiàn)。

同時，我雖然是理性的信奉者，但也保持著對理性本身的警惕。19世紀以來，隨著非理性主義和后現(xiàn)代思潮的興起，對理性絕對化的反思成為核心議題，尼采認為，理性傳統(tǒng)將邏輯思維奉為至高準則，導(dǎo)致“酒神精神”被壓制，而且科學理性的邏輯框架無法涵蓋心靈體驗與非理性領(lǐng)域。還有哲學家認為，將理性權(quán)威神圣化，使其成為“新的上帝”。這種理性崇拜實則是“超理性的非理性”，因其以絕對化姿態(tài)壓制批判與反思。?？陆沂纠硇栽捳Z與權(quán)力共謀，理性成為社會排斥機制的合法性基礎(chǔ)。德里達解構(gòu)“邏各斯中心主義”，揭露理性依賴的二元對立（如理性/非理性、真理/謬誤）隱含等級暴力，通過語言固化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袄硇允强駸岬睦鋮s劑，卻也是生命的防腐劑”。

正如李醫(yī)生一直說這種臨終超度“非必要”，當然，法醫(yī)鑒定、戶籍注銷、殯葬處理這些流程更加必要。但我們在這些功能性的必要之外，可否承認，也允許別人有一絲絲的非理性的信仰。無論人還是社會，都不是機器，無法精準運行。如果一定要從效用的角度，藝術(shù)的無用之美，一切詩意和超驗或許都可以歸于“非必要”，如果因為不符合科學或者秩序，就要遭受批評。那我們的社會思想，是否又陷入了另一種傲慢。與李醫(yī)生商榷，也是對自己的鞭策，允許別人在現(xiàn)有科學解釋之外尋找答案并且踐行，無論他人篤信什么、跟自己的信仰有何種沖突，都不要把自己當成唯一正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