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我的兒??!你這是咋咧?!”
王翠花一腳踹開半掩的房門,嗓子眼兒里憋著的那股慌勁兒,在瞧見床上兒子那死灰般的臉色時,徹底炸開了。
屋里,一股濃得發(fā)苦的酒味兒混著藥渣子味兒,嗆得她直犯惡心。
“媽……我……我尋思那廣告上說……說那桑葚泡酒能治癱……”
兒媳婦王秀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話不成聲,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指著墻角一個黑乎乎的大瓦罐。
王翠花只覺得腦門子“嗡”地一下,天旋地轉。
她看看床上不省人事的兒子,又看看那要命的瓦罐,一口氣沒上來,指著王秀娥,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你這個蠢婦!真是無知……無知要了建國的命??!”
01
空氣里總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味,混雜著許久未曾徹底散去的汗氣。
這味道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籠罩著這個不到六十平米的家,也籠罩著王秀娥的心。
窗戶總是關著大半,怕風吹進來,驚擾了床上躺著的那個男人。
男人叫李建國,曾經(jīng)是家里的頂梁柱,如今卻像一截被蛀空的木頭,安靜地橫在那里。
他的眼睛多數(shù)時候是睜著的,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上那塊因為漏水而泛黃的印記。
偶爾,他的眼珠會極其緩慢地轉動一下,像生了銹的齒輪。
王秀娥知道,他又在看她了。
她會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計,走到床邊,輕聲問:“建國,想喝水不?”
或者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李建國無法回答。
癱瘓奪走了他活動的能力,也奪走了他說話的權利。
只有喉嚨里偶爾發(fā)出的、意義不明的“嗬嗬”聲,算是他對這個世界的回應。
王秀娥就俯下身,耳朵貼近他的嘴唇,努力分辨那微弱氣流的含義。
多數(shù)時候,她什么也聽不出來。
只能憑著朝夕相處培養(yǎng)出的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去猜。
猜他是不是餓了,是不是渴了,是不是身子躺麻了想翻個身。
更多的時候,她猜不對。
李建國的眼神依舊是那種空洞的、失焦的模樣。
王秀娥的心就像被一只手揪著,慢慢收緊,透不過氣來。
她會默默地幫他擦拭嘴角可能滲出的口水,或者整理一下他蜷曲的手指。
日子,就是這樣一分一秒熬過去的。
曾經(jīng),這個家里也是有笑聲的。
李建國在附近的工廠開車,雖然辛苦,但收入穩(wěn)定。
王秀娥在家里操持家務,兒子在外地讀大學,偶爾回來,一家人其樂融融。
那時候的李建國,嗓門洪亮,身板硬朗,一頓能吃三大碗米飯。
他喜歡在晚飯后,叼著煙,看著電視里的球賽,時不時點評幾句。
王秀娥會嗔怪他煙味嗆人,卻還是默默地把煙灰缸挪到他手邊。
變故發(fā)生在一年前的一個雨夜。
李建國替工友多跑一趟長途,在盤山路上連人帶車翻下了山坡。
命是撿回來了,但脊椎受了重傷。
醫(yī)生說,下半輩子,大約只能在床上度過了。
工廠賠了些錢,親戚朋友也湊了些。
可那些錢在日復一日的醫(yī)藥費和康復治療面前,很快就見了底。
一開始,王秀娥還抱著希望,帶著李建國四處求醫(yī)。
從市里的大醫(yī)院,到鄉(xiāng)下的土郎中,只要聽說哪里有法子,她都去試。
積蓄花光了,能借的也都借遍了。
李建國的病情卻沒有任何起色。
他的腿腳依舊沒有知覺,肌肉日漸萎縮。
后來,他們只能回到這個老舊的房子里,靠著王秀娥打零工和微薄的低保維持生計。
兒子知道了家里的情況,吵著要退學回來幫忙。
李建國躺在床上,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里擠出幾個模糊的字:“不……準……回……”
王秀娥也哭著勸兒子,說家里還有她,讓他安心讀書,將來有出息,比什么都強。
兒子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
生活像一盤被推磨的石磨,沉重地、一圈又一圈地碾過王秀娥的神經(jīng)。
她早上五點起床,給李建國擦身,換洗尿布,喂他流食。
然后匆匆扒拉幾口早飯,就去附近的早市幫人賣菜,或者去小餐館洗碗。
中午趕回來,繼續(xù)照顧李建國,做午飯,喂飯。
下午,如果能接到一些糊紙盒或者穿珠子的手工活,她就坐在床邊做。
一邊做,一邊陪著李建國。
她會絮絮叨叨地說著今天遇到的事,菜市場的菜價,鄰居家的閑話。
李建國依舊是那樣安靜地聽著,眼神沒有焦點。
王秀娥也不知道他到底聽進去多少。
或許,他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不明白。
但她還是不停地說,仿佛只有這樣,這個家才不至于那么死氣沉沉。
夜晚,是最難熬的。
李建國因為身體的原因,經(jīng)常會整夜整夜地無法安睡。
他會發(fā)出煩躁的呻吟,或者因為肌肉痙攣而突然抖動。
王秀娥就要起來,幫他按摩,給他喂水,輕聲安撫。
她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
鏡子里的自己,眼窩深陷,頭發(fā)也添了不少銀絲。
才四十出頭的年紀,看起來卻像是五十多歲的人。
有時候,她會一個人躲在廚房里,默默地流眼淚。
哭過了,擦干眼淚,繼續(xù)回到那個充滿藥味的房間。
她不能倒下。
她要是倒下了,這個家就真的完了。
李建國雖然癱了,但他還是她的丈夫,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哪怕只是精神上的。
只要他還活著,她就覺得還有一絲念想。
只是,這念想,也越來越微弱了。
她開始留意那些貼在電線桿上的小廣告,或者塞進門縫里的宣傳單。
“祖?zhèn)髅胤?,專治癱瘓,一月見效!”
“最新科技,干細胞移植,重獲新生!”
她知道這些大多是騙人的。
可心里總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萬一呢?
萬一真的有奇跡呢?
這種念頭一旦生出來,就像荒草一樣在心里瘋長。
她開始變得有些神經(jīng)質,對任何可能讓李建國好起來的消息都格外敏感。
鄰居張大媽說起鄉(xiāng)下有個神醫(yī),用針灸治好了多年的偏癱。
王秀娥就盤算著怎么湊路費,怎么把李建國弄過去。
后來打聽清楚了,那神醫(yī)治好的不過是個中風后遺癥,跟李建國的情況完全不同。
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但過不了幾天,新的“希望”又會以別的形式出現(xiàn)。
電視里某個健康講座,主持人唾沫橫飛地推銷著一種保健品。
說得神乎其神,仿佛能包治百病。
王秀娥就盯著屏幕,把那個熱線電話默默記在心里。
她知道家里沒錢,可還是忍不住會想,如果能弄到一點,給建國試試,會不會不一樣?
這種想法折磨著她,讓她夜不能寐。
她看著身旁熟睡(或者說,是昏沉)的李建國,看著他消瘦的臉頰,心里像刀割一樣疼。
建國啊建國,你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
哪怕你能跟我說句話,我也心滿意足了。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他干枯的嘴唇。
一絲絕望的涼意,從指尖蔓延到心底。
這個家,太安靜了。
安靜得讓人害怕。
安靜得讓人覺得,連空氣都凝固了。
她渴望一點聲音,一點改變,一點能打破這死寂的任何東西。
哪怕,那希望看起來虛無縹緲,甚至有些荒誕。
她也想抓住。
因為不抓住,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墻角的日歷,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又一天,快要過去了。
新的一天,會帶來什么呢?
王秀娥不敢想。
她只是麻木地重復著每天的動作,照顧著李建國,維持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心里那點微弱的火苗,在現(xiàn)實的寒風中,忽明忽暗。
02
轉機,或者說,王秀娥自以為的轉機,出現(xiàn)在一個悶熱的午后。
那天她去菜市場買菜,回來的路上,看到一群人圍在一個小攤子前。
攤主是個戴著草帽的干瘦老頭,面前擺著幾張印得花花綠綠的宣傳單。
旁邊還有一個小喇叭,循環(huán)播放著:“家傳秘方,專治疑難雜癥,百年傳承,無效退款……”
王秀娥本不打算湊這個熱鬧。
這些年,類似的江湖郎中她見得多了,大多是騙錢的把戲。
可就在她要走開的時候,耳朵尖地捕捉到了幾個字。
“……半身不遂,臥床不起,皆有奇效……”
她的腳步像被釘子釘住了一樣,再也邁不動了。
她擠進人群,目光落在那宣傳單上。
宣傳單的紙質很粗糙,油墨味刺鼻。
上面用醒目的大字寫著各種病癥,其中“癱瘓在床”、“行動不便”幾個字特別顯眼。
而在這些病癥下面,畫著一幅圖。
圖上是一個躺在床上的病人,旁邊放著一個酒壇子,酒壇子上畫著幾顆紫紅色的果實。
另一幅圖,則是那個病人站了起來,精神抖擻。
宣傳單的文字極盡夸張之能事,說什么“千年古方”,“宮廷御用”,“采集深山日月精華之桑葚”,“輔以特制藥引”,“七七四十九日即可見效”。
王秀娥的心,怦怦直跳。
桑葚?
這東西她不陌生。
小時候在鄉(xiāng)下,房前屋后就有桑葚樹。
每年到了季節(jié),紫黑色的桑葚掛滿枝頭,甜滋滋的,是孩子們最愛的零食。
可她從沒聽說過,桑葚還能治癱瘓。
而且,還要用酒泡。
旁邊有人問那老頭:“老先生,這方子真這么神?”
老頭清了清嗓子,瞇著眼睛,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信則有,不信則無?!?/p>
“我家這方子,傳了多少代了,治好的人,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也就是現(xiàn)在世道變了,我才拿出來普度眾生?!?/p>
他又指著宣傳單上的圖畫。
“你們看,這桑葚,可不是一般的桑葚。”
“得是特定時節(jié),特定山頭采的,再配上我們家祖?zhèn)鞯囊?,用上好的燒酒浸泡?!?/p>
“這酒啊,能活血化瘀,通經(jīng)活絡?!?/p>
“桑葚呢,又能滋補肝腎,強筋健骨?!?/p>
“兩者合一,效果自然非同凡響?!?/p>
人群里發(fā)出一陣半信半疑的議論聲。
王秀娥緊緊攥著手里的宣傳單,指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
她的腦子里亂糟糟的。
理智告訴她,這太不靠譜了,簡直是天方夜譚。
可另一個聲音卻在蠱惑她,萬一是真的呢?
建國已經(jīng)這樣了,還能更糟嗎?
哪怕只有一絲絲的希望,也值得去試一試啊。
她想起李建國那雙空洞的眼睛,想起他日漸消瘦的身體。
想起醫(yī)生搖著頭說“我們盡力了”時的無奈。
她的心,像被泡在黃連水里,苦澀不堪。
“老先生,”王秀娥鼓起勇氣,聲音有些沙啞,“這個……這個桑葚酒,怎么弄?”
老頭看了她一眼,見她面帶愁容,衣著樸素,猜到她家境定然不好。
他嘆了口氣,說道:“姑娘啊,這方子雖然好,但藥材和炮制都講究?!?/p>
“你要是真想試試,我可以把方子告訴你,桑葚和引子,我這里也有。”
“不過,這價錢嘛……”
王秀娥的心沉了一下。
她知道,這種東西,肯定便宜不了。
她身上帶的錢,只夠買幾天的菜。
“大概……大概要多少錢?”她小聲問。
老頭伸出三個指頭。
王秀娥倒吸一口涼氣。
三百塊?
這差不多是她一個月的收入了。
“這還是看你誠心,少收你的。”老頭又補了一句,“你想想,要是真能讓你家那口子好起來,這點錢算什么?”
王秀娥沉默了。
三百塊,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
可如果,如果這錢能換回李建國的健康……
她不敢想下去。
那誘惑太大了。
她咬了咬牙,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幾十塊錢。
“老先生,我……我今天沒帶夠錢。”
“您能不能,先把方子給我看看?我回去湊湊錢,明天再來找您買藥材?!?/p>
老頭打量了她幾眼,似乎在判斷她話的真假。
過了一會兒,他點了點頭。
“行吧,看你也是個實誠人?!?/p>
他從攤子底下摸出一張發(fā)黃的紙,遞給王秀娥。
“方子就在上面,你自己看。”
“不過我可提醒你,這桑葚和引子,外面可買不到我這么地道的?!?/p>
王秀娥接過那張紙,如獲至寶。
紙上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行字。
無非是桑葚多少,白酒多少,浸泡多久之類的。
看起來,似乎并不復雜。
她把方子緊緊捏在手里,匆匆跟老頭道了謝,便往家趕。
一路上,她的心都在激烈地跳動著。
既興奮,又忐忑。
她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是對是錯。
但她已經(jīng)沒有別的選擇了。
回到家,李建國依舊安靜地躺在床上。
王秀娥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她走到床邊,輕聲說:“建國,我今天看到一個方子,說不定能治好你的病?!?/p>
李建國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
王秀娥自顧自地說著:“你等著,我一定想辦法把你治好?!?/p>
“等你好起來了,我們……我們就像以前一樣?!?/p>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那個賣藥的老頭,那張粗糙的宣傳單,那個所謂的“祖?zhèn)髅胤健保谒X海里盤旋不去。
她知道這很冒險。
甚至,有些愚蠢。
可她已經(jīng)被逼到了絕境。
任何一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她都想抓住。
她把那張寫著方子的紙,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枕頭底下。
仿佛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也藏著她最后的一絲希望。
接下來的幾天,王秀娥開始想辦法湊錢。
她把家里能賣的東西都翻了出來。
幾件舊衣服,一個用了多年的舊收音機,還有李建國以前戴過的一塊手表。
這些東西加起來,也賣不了幾個錢。
她又厚著臉皮去找親戚鄰居借。
可是,能借的早就借過了。
人家一聽她又是為了給李建國治病,大多是搖頭嘆氣,婉言拒絕。
碰了幾次壁,王秀娥的心也涼了半截。
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異想天開了。
就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事情卻有了意外的轉機。
兒子從學校打來電話,說他申請到了一筆助學金。
他讓王秀娥別擔心錢的事,安心照顧父親。
王秀娥握著電話,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她沒告訴兒子自己想用偏方的事。
她怕兒子擔心,也怕兒子反對。
這筆錢,就像及時雨一樣,讓她看到了希望。
她小心翼翼地盤算著,留下兒子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剩下的,應該勉強夠買藥材了。
她的心里,重新燃起了那股幾乎要熄滅的火焰。
她開始偷偷地打聽哪里有賣桑葚的。
現(xiàn)在不是桑葚成熟的季節(jié),市場上很難找到。
她跑了好幾個地方,才在一個偏僻的果品批發(fā)市場,找到了一家還存有少量干桑葚的鋪子。
那桑葚看起來干癟癟的,顏色也不夠鮮亮。
但王秀娥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
她按照方子上寫的量,稱了一斤。
接下來,就是白酒。
方子上說,要用高度的純糧食白酒。
王秀娥特意去了一家老字號的酒坊,買那種最便宜的散裝高度白酒。
足足五斤。
當她提著沉甸甸的桑葚和白酒回家時,心里充滿了異樣的感覺。
既有對未來的憧憬,也有一絲絲的不安。
她不知道,自己親手釀下的,究竟是能治病的良藥,還是一劑穿腸的毒藥。
但她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
她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03
夜深了。
窗外的風嗚嗚地刮著,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低聲啜泣。
房間里沒有開燈,只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一點微弱的月光,勉強勾勒出家具的輪廓。
李建國似乎睡著了,呼吸均勻而微弱。
王秀娥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赤著腳,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她來到廚房,從柜子最深處,摸出了前幾天買回來的桑葚和白酒。
還有一個她特意找出來的,以前家里腌咸菜用的大玻璃罐子。
罐子已經(jīng)刷洗得很干凈了。
月光下,她的臉龐顯得有些蒼白,眼神卻異常明亮。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她先將干桑葚用清水稍微淘洗了一下,瀝干水分。
紫黑色的桑葚在她的指尖滾動,帶著一絲絲涼意。
然后,她擰開白酒的瓶蓋。
一股濃烈刺鼻的酒精味立刻彌漫開來。
王秀娥皺了皺眉,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將白酒倒進了玻璃罐里。
五斤白酒,裝了大半個罐子。
接著,她把處理好的桑葚,一把一把地放進酒里。
桑葚一接觸到酒液,顏色似乎變得更加深沉了。
它們在透明的液體中慢慢舒展開來,像一朵朵盛開在水底的黑色小花。
王秀娥的心,也隨著那些桑葚的沉浮,而起起落落。
她按照那個老頭給的方子上寫的,還從一個小紙包里,捻出了一點點灰褐色的粉末,也撒了進去。
那是老頭說的“祖?zhèn)饕印薄?/p>
王秀娥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聞起來有一股怪異的草藥味。
但老頭說,缺了它,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她寧可信其有。
所有東西都放進去之后,她找來一塊干凈的布,蒙住罐口,用繩子扎緊。
然后,她把這個承載著她全部希望的玻璃罐,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床底下最不顯眼的角落。
那里陰暗潮濕,平時很少有人會注意到。
做完這一切,王秀娥才松了一口氣。
額頭上已經(jīng)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她直起腰,聽著隔壁房間里李建國平穩(wěn)的呼吸聲,心里默默祈禱著。
建國,你一定要好起來。
一定要。
從那天起,王秀娥的生活里,又多了一項秘密的任務。
她每天都會趁著李建國睡著,或者自己假裝去上廁所的時候,悄悄地溜到床邊,掀開床單的一角,看一眼那個玻璃罐。
罐子里的酒液,顏色一天比一天深。
從最初的清澈透明,漸漸變成了淡紅色,然后是深紅色,最后變成了濃郁的紫黑色。
像一壇陳年的老酒。
桑葚在酒液中浸泡著,也變得越來越飽滿。
王秀娥每次看到這種變化,心里都會涌起一陣莫名的激動。
她覺得,這酒一定充滿了神奇的力量。
一定能把李建國的病治好。
她甚至開始想象,李建國喝了這酒之后,慢慢地能動了,能說話了,能下地走路了。
他們一家人,又能回到從前的樣子。
這種想象,讓她暫時忘記了現(xiàn)實的殘酷和艱辛。
只是,等待的日子,總是那么漫長。
方子上說,要浸泡七七四十九日。
王秀娥掰著指頭數(shù)著,一天,兩天,三天……
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難熬。
她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
也更加小心翼翼,生怕這個秘密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
尤其是李建國的母親,她的婆婆。
婆婆偶爾會從鄉(xiāng)下過來看兒子。
每次來,都會對王秀娥的照顧挑三揀四。
嫌她給兒子吃的沒營養(yǎng),嫌她屋子收拾得不干凈。
王秀娥知道婆婆心里苦,兒子成了這個樣子,當媽的怎么能不難過。
所以,她總是默默忍受著,盡量不跟婆婆起沖突。
她更怕婆婆發(fā)現(xiàn)那個桑葚酒。
以婆婆那種傳統(tǒng)的性子,知道了肯定會大發(fā)雷霆,說她胡鬧,異想天開。
說不定還會把那罐酒給砸了。
所以,每次婆婆要來之前,王秀娥都會提前把玻璃罐藏得更隱蔽一些。
有時候,她會夢見李建國真的好了。
他在夢里對她笑,拉著她的手,說:“秀娥,這些年,辛苦你了?!?/p>
她會哭著醒過來。
醒來后,面對的依舊是冰冷的現(xiàn)實,和躺在床上毫無生氣的丈夫。
巨大的失落感,會將她吞噬。
但只要一想到床底下那罐神秘的酒,她心里就又會重新燃起一絲希望。
那酒,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她把所有的寶,都押在了這上面。
時間一天天過去。
罐子里的酒,顏色越來越深,幾乎變成了墨汁一樣的黑色。
一股濃郁的、說不清是香還是怪異的味道,從罐子里隱隱約約地散發(fā)出來。
王秀娥覺得,時候差不多了。
她數(shù)著日子,已經(jīng)快到第四十九天了。
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成功還是失敗,就看這最后一搏了。
她開始有些坐立不安。
白天照顧李建國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會走神。
晚上也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既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又害怕那一天的到來。
如果,如果這酒真的沒用呢?
她不敢想下去。
她已經(jīng)付出了太多,也等待了太久。
她輸不起了。
窗外的蟬鳴,一聲比一聲聒噪。
夏天,快要過去了。
她的希望,能不能在這個夏天結束之前,開花結果呢?
王秀娥不知道。
她只能默默地等待著,煎熬著。
那壇黑色的酒,像一個沉默的魔鬼,也像一個慈悲的菩薩。
牽動著她所有的神經(jīng)。
04
第四十九天,終于到了。
王秀娥幾乎一夜沒睡。
天剛蒙蒙亮,她就爬了起來。
她的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像要掙脫束縛飛出來一樣。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今天,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
或者,是希望徹底破滅的時刻。
她先像往常一樣,給李建國擦洗了身體,換了干凈的衣物。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從床底下,把那個沉甸甸的玻璃罐抱了出來。
罐子里的酒液,黑得發(fā)亮,散發(fā)著一股濃烈而復雜的氣味。
有酒的醇香,有桑葚的果香,還有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藥草味。
王秀娥盯著那罐酒,眼神里充滿了虔誠和期待。
她找出一個小碗,和一根平日里給李建國喂水用的吸管。
她先給自己倒了一點點,用手指蘸著嘗了嘗。
一股辛辣、甘甜又帶著些許苦澀的味道,在舌尖彌漫開來。
味道很奇怪,但并不難喝。
王秀娥覺得,這酒一定吸收了桑葚和藥引的精華。
她把碗洗干凈,然后小心翼翼地從罐子里舀出小半碗深紫黑色的酒液。
她端著碗,走到床邊。
李建國依舊安靜地躺著,眼睛半睜著,望著天花板。
王秀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俯下身,在李建國耳邊輕聲說:“建國,今天……今天我們喝點好東西?!?/p>
“這個,能治你的病?!?/p>
“喝了它,你就能好起來了。”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充滿了不確定,卻又帶著一股執(zhí)拗的信念。
李建國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嗬”聲,不知道是回應,還是無意識的反應。
王秀娥把吸管的一端,輕輕放進李建國的嘴里。
然后,她把碗湊近,讓吸管的另一端浸入酒液中。
她緊張地看著李建國。
她希望他能自己吸吮。
哪怕只是一點點。
但李建國沒有任何反應。
他的嘴唇依舊是干裂的,沒有一絲血色。
王秀娥有些失望,但沒有放棄。
她想起了平時喂他喝水的情景。
她輕輕捏開李建國的下巴,將吸管往里送了送。
然后,她用手指輕輕擠壓吸管的另一端,讓少量的酒液,順著吸管流進李建國的口中。
酒液很濃。
她喂得很慢,很小心。
生怕嗆著他。
一滴,兩滴,三滴……
深色的酒液,慢慢地消失在李建國的口中。
王秀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李建國的臉。
她期待著,奇跡的發(fā)生。
期待著他的手指會突然動一下,或者眼睛會突然變得有神采。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李建國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
依舊是那種死寂的平靜。
王秀娥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怎么會這樣?
難道,那老頭是騙子?
難道,這酒根本就沒用?
不,不會的。
一定是劑量不夠。
她又喂了幾口。
小半碗酒,很快就喂完了。
王秀娥放下碗,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她的手心里全是汗。
她等待著,焦灼地等待著。
李建國的呼吸,似乎比平時稍微粗重了一些。
他的臉頰上,也泛起了一絲不正常的潮紅。
王秀娥的心又懸了起來。
這是……這是好轉的跡象嗎?
她俯下身,仔細觀察著李建國的反應。
突然,李建國的身體輕微地抽搐了一下。
緊接著,他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急促而含混的嗬嗬聲。
臉色也變得越來越紅,甚至有些發(fā)紫。
王秀娥嚇了一跳。
“建國!建國你怎么了?”
她慌忙去拍打李建國的臉頰,試圖喚醒他。
可是,李建國的眼睛卻慢慢地閉上了。
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困難。
像被人扼住了喉嚨。
“建國!你醒醒!你別嚇我!”
王秀娥徹底慌了神。
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只知道,情況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李建國的身體不再抽搐,而是變得僵直。
他的臉色,從潮紅變成了青紫,再從青紫變成了駭人的蒼白。
他的胸口,幾乎沒有了起伏。
王秀娥的手顫抖著,伸向他的鼻子底下。
一絲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的氣息。
“不……不會的……”
王秀娥的腦子一片空白。
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攫住了她的心臟。
她拼命地搖晃著李建國的身體,哭喊著他的名字。
可是,李建國沒有任何回應。
他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木偶,任由她擺布。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秀娥!開門!秀娥!”
是婆婆的聲音。
王秀娥渾身一震,像被驚雷劈中。
婆婆怎么來了?
她這個時候來做什么?
敲門聲越來越響,還夾雜著婆婆焦急的呼喊。
王秀娥失魂落魄地看了一眼床上毫無生氣的李建國,又看了一眼桌上那半碗剩下的黑色酒液。
她的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她跌跌撞撞地跑去開門。
門一打開,婆婆就沖了進來。
“建國呢?建國怎么樣了?”
婆婆的臉上滿是焦慮和不安,似乎預感到了什么。
當她看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李建國,和王秀娥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時,心頓時沉到了谷底。
“建國!我的兒啊!”
婆婆撲到床邊,搖晃著李建國的身體,老淚縱橫。
“秀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建國他……他怎么了?”婆婆轉過頭,厲聲質問王秀娥。
王秀娥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瞟向了桌上那碗酒。
婆婆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那個盛著黑色液體的碗,和旁邊那個散發(fā)著怪異氣味的玻璃罐。
“那是什么?”婆婆的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得尖利。
王秀娥再也支撐不住,渾身癱軟下來,淚水洶涌而出。
“媽……我……我聽人說……桑葚泡酒……能治癱瘓……”
“我……我就給他喝了一點……”
她的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語無倫次。
婆婆愣住了。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王秀娥,仿佛要從她的臉上看出這彌天大謊的破綻。
桑葚……泡酒……治癱瘓?
這……這是從哪里聽來的荒唐話!
她猛地想起了什么,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也曾聽說過,有些地方用桑葚泡酒,但那是作為強身健體的補酒,而且用量極少。
像這樣用大量的桑葚,還是干桑葚,再配上那么多高度白酒,給一個癱瘓病人喝……
這簡直是在要他的命??!
一股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瞬間攫住了婆婆。
她的目光從王秀娥驚恐萬狀的臉上,緩緩移到床上一動不動的兒子身上。
然后,又落在那壇致命的黑色液體上。
“你……你……”
婆婆指著王秀娥,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
她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天旋地轉。
“真是……真是無知啊……”
婆婆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哀鳴,雙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她的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房間里,只剩下王秀娥壓抑的哭泣聲,和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