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人:
白燁(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名譽會長、中國社科院文研所研究員)
張清華(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北京師范大學教授)
賀紹?。ㄉ蜿枎煼洞髮W教授)
劉大先(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草原文學是民族意識、生態(tài)意識與生命意識的相互交織
白燁:讀《草原十二騎手》這本作品集,我覺得最合適的題目就是“希望在草原”。閱讀這些作家作品有一個總的感想是,這些分屬不同代際的作家,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既具有自己突出的個人特色,也有一個代際的群體特色?!?0后”“80后”作家注重由生活化的敘事探察人的命運轉承,連帶著表現(xiàn)一定的時代變化與人生的密切勾連,作品內蘊渾樸而厚重。而“90后”“00后”,則由更為個人化也更具現(xiàn)代感的敘事,來表現(xiàn)自己對于生活的深刻體察和對于人生的特別感受。但無論是哪個代際的作家,都具有內蒙古作家所共有的一些特點,比如關于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關于蒙古族的歷史文化,關于人與動物的親密關系,關于人與自然的天然聯(lián)結等等,以及尋根意識、民族意識、生態(tài)意識、生命意識的相互交織等??梢哉f,“十二騎手”每個人都自帶光彩,總體上又形成五彩斑斕的樣態(tài)。
賀紹?。?/strong>我一直以為內蒙古就是一片大草原,后來知道內蒙古除了草原和沙漠外,還有高山,還有茂密的大森林,還有富饒的塞上江南。內蒙古的地貌如此豐富多樣,從這里生長出的內蒙古文學同樣豐富多樣。當我讀到“草原十二騎手”的作品時,首先就聯(lián)想到我對內蒙古地貌的重新認識。“草原十二騎手”代表了內蒙古文學年輕一代的特點,他們就像內蒙古豐富多樣的地貌一樣,真是一派壯麗的河山。
張清華:我首先想到的話題是“地方性”問題。其實好的作品,自古以來都有鮮明的地方性。比如屈原的《楚辭》,就是首先以與《詩經(jīng)》相比鮮明的“南方性”獲得了影響,然后成為中國文學的“正統(tǒng)”。所以,好的地方性的前景就是最終抵達“非地方性”?!拔膶W版圖”的拓展,自古以來就是靠著鮮明的地方性來張大的。從這一點上講,我認為“十二騎手”所代表的草原風氣與風尚的寫作,其意義是非常之大的,他們雖然帶著濃郁的陌生感與地方性,但終將會成為當代文學中熟悉的風景。
如同北朝的民歌或是建安時期的詩歌,這部作品集中我所讀到的是一種帶著剛健之氣的、有些慷慨悲涼意味的詩意。這在時下的文學場域和風氣當中,是有著特別意義的。它剛健而明快的風格,可以說是一股濃烈的新風,也可以說是一團風暴,催動和催生更良好的文學氛圍。
通過對草原的書寫,讓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文化的內部多樣性
劉大先:《草原十二騎手》這部作品集首先拓展了文學題材與想象的空間。
先從海勒根那說起,他的作品是在文化精神層面的一種開拓。自農(nóng)耕文化興起以來,中國主流文學是以大陸文化為本的農(nóng)耕文化的文學,但是并不意味著沒有游牧文化與海洋文化,之前我們的主流思維中很少注意到這一點?!栋蜕5拇蠛!分兄魅斯珡牟菰~向大海,顯示出游牧者的世界是四海為家,體現(xiàn)的是一種游走的世界觀,也就是說游牧文化的開拓精神,與所謂西方海洋文明的開拓是一種并行不悖的存在。農(nóng)耕文化講究安土重遷,而游牧者有一種瀟灑來去的態(tài)度,他們覺得“我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的世界就在哪里”。從宏觀的長時段文化類型來看,狩獵者是最初的自由群體,他們在草原上馳騁,在森林里尋覓,在河流中捕魚,本質上都是自由人。但農(nóng)業(yè)出現(xiàn)后,農(nóng)民與土地緊密相連,大地成為母親般的存在,他們如同自己種植的作物那樣同土地之間發(fā)生了血肉的聯(lián)系。到了工業(yè)革命后,現(xiàn)代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使得一部分人可以離開土地,重新成為“游牧者”,與原本草原上的游牧文化存在一定的關聯(lián)和相似性,這便是文化精神上的開拓。通過對草原的書寫,我們意識到這一點,即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文化的內部多樣性。
賀紹?。?/strong>海勒根那是驚濤駭浪的大海?!栋蜕5拇蠛!分胁菰系陌蜕R欢ㄒヌ魬?zhàn)大海,巴桑就是海勒根那的深層愿望。他的小說具有大海的風格,氣勢大、氣場足。他把自然崇拜、英雄主義和游牧精神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波濤起伏的敘述。像大海一般的海勒根那從來不會是平靜的,他的小說具有強烈的動感。他的內心有一個強大的動力源,哪怕他的《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是要寫一次牧民的慶典活動,他也要派一個神秘的高個子過來,在酒杯里掀起滔滔波浪,即使喝酒,也要喝出英雄氣勢,高個子就是海勒根那心目中的英雄。
張清華:海勒根那的《巴桑的大?!肥且磺谋?,也是生命的壯歌和贊歌,它寫了命運的殘酷,也寫了愛的禮贊,這兩者是如何奇妙地統(tǒng)一在一起的,引人思索。這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巴桑有童年的厄運,因為頑皮砸響了一枚遺棄的炮彈,把自己的雙腿炸掉了,這是他人生當中的不幸,但是他又非常幸運地遇到了斯琴額吉,在這位媽媽的教養(yǎng)之下,他獲得了一顆仁心,同時也以頑強的毅力練就了出色的騎術,有了堅韌的性格和生存的本領,所以他一生實踐仁心,所到之處是用愛來面對一切的,他收養(yǎng)了幾乎遇到的所有殘障孩子,也獲得了生命的真正的自由。他生于草原,最終死于大海,且葬于大海,可以說以殘廢之軀獲得無限的自由,這篇小說讓人讀后心潮澎湃,久久難忘。顯然,沒有草原性格就沒有巴桑,沒有巴桑的英雄之氣,也不可能有這樣感人的作品。
白燁:“70后”的三位作家海勒根那、趙卡和拖雷相較之下,藝術辨識度更高一些。他們的小說寫作從“寫什么”到“怎么寫”,都具有比較鮮明的個性與特點。海勒根那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擅長側寫,特別是在描寫人物上,都是旁敲側擊、旁推側引,這種小說技法不是他所獨有,但他的運用無疑是最為嫻熟的。至于趙卡,我覺得他一定讀過并喜歡美國作家約翰·巴斯的小說作品。約翰·巴斯有一部小長篇《路的盡頭》,寫一個無所事事的小青年到一個鎮(zhèn)上惹出了好多煩心事,從意味到寫法都具有“后現(xiàn)代”的典型特征。趙卡的代表作《你會游泳嗎》表面上看,寫的是張順到賴莊承包魚塘的始末,但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以及被逼無奈時開槍射殺地頭蛇徐強強,寫出了一個想干事的人總干不成事的惱怒,以及事情的發(fā)展超出原本意愿的結果。這個作品很有意味的是,張順在魚塘邊拿槍指著徐強強時問道“你會游泳嗎”,徐強強依然強勢地回答:“游啥泳呀,你還長本事了……”這個時候徐強強仍舊看不起張順以致他忍無可忍,無論對于張順還是徐強強來說,事情都在走向并非所愿的結果。這里面既內含了對于人性的審視,也蘊藏了對于人生的叩問。這部作品和《殺縣簡史》,都充分展示了趙卡在小說寫作中對于那種“有形式的意味”和“有意味的形式”的注重與追求。
他們來自草原但不局限于草原,作為“同時代人”面對著共同的生活與生存語境
劉大先:在常見的言說中,內蒙古作家似乎都帶有某種地方性乃至族群性,但在這些中青年作家的作品中,恰恰能看到時代的轉型、生態(tài)的重構以及主體的重建,即他們來自草原但不局限于草原,并沒有被空間與文化所束縛,而是作為“同時代人”面對著共同的生活與生存語境。娜仁高娃的“地質文學”作品,書寫極具質感且情感相當細致;肖睿的存在主義戲劇,顯示出先鋒的余韻。以“70后”作家拖雷的兩部作品為例,《厄爾尼諾》的內容放到任何一個城市都適用,寫的是人到中年那種變幻莫測、充滿不確定性的現(xiàn)實生活;《叛徒》則是歷史題材,懸疑的情節(jié)最終并未給出明確結局或者揭曉謎底,因為歷史本就沒有答案,它只是自然發(fā)生的過程。這樣的作品實際上擺脫了地域性的限制,也不刻意追求某種特殊文化的書寫。趙卡、阿尼蘇、陳薩日娜、蘇熱、田逸凡、艾嘉辰這些作家,讓我們不能從某一個特定角度出發(fā)去看待,因為它們豐富多樣、極為復雜,且?guī)в絮r明的時代特征。
張清華:拖雷應該是屬于城市的,在城市里才對氣候的變化特別敏感。他用厄爾尼諾這一因海洋升溫所造成的全球氣候異常的現(xiàn)象來比喻城市人因生活變化而造成的情感異常,它挑戰(zhàn)著傳統(tǒng)的倫理,直面人與人之間的緊張,但拖雷最終讓大家歸于和解,也許這就是內蒙古的城市,它像草原一樣的寬容。
白燁:由這幾位“70后”作家的作品可以看出他們的小說寫作能走到這樣一個程度,至少有兩個顯而易見的緣由。一個是他們的人生閱歷相對豐富,閱歷是經(jīng)歷,也是經(jīng)見與經(jīng)驗,使得他們的生活庫存與寫作素材更為豐盈,而他們對于生活的看取和藝術上的處理,也更帶生活底蘊與時代氣韻。另一個是,他們非常注重通過閱讀擴展自己,豐富自己。這包括閱讀中國作家的作品,也包括閱讀外國作家的作品。通過閱讀,延伸自己,更新自己。我曾看到拖雷寫的一篇記述他跟幾位作家交往的文章,他在與那幾位作家交往過程中,就是向他們學習,閱讀作家,閱讀作品,從中找到滋養(yǎng)自身的營養(yǎng)。我覺得他們的豐富閱歷與注重閱讀的習慣,是成就他們的兩個重要動因,這也值得其他作家借鑒和吸取。
張清華:“80后”青年作家肖睿的寫作值得關注。他的《筋疲力盡》寫一個年輕人在心理疲憊和疾病重壓下的“死亡幻覺”,同余華早期的很多作品有非常多的相似度,感覺是余華的《死亡敘述》《難逃劫數(shù)》《世事如煙》等作品的變構和延長。但是他寫得更具體,更綿長,超現(xiàn)實意味也更濃,我驚訝于他在幾乎難以繞過的敘述之墻或是陷阱與絕地中還能夠繼續(xù)他的故事,確乎顯示了非同一般的才華。
賀紹俊:肖睿的小說都與沙漠有關,他是沙漠派來的文學使者,因此他的小說具有很多沙漠的特性,比如像沙漠一樣有一種空曠感,又比如像沙粒一樣有一種硌人的疼痛感。當肖睿的思緒處在沙漠之中,就具有了詩人的氣質,如果這個時候他來寫小說,他使用的文字不是漢字,而是沙粒,他把沙粒鋪在了他的小說敘述里,他寫小說是一邊講述著沙漠里生長出的故事,一邊在用沙粒寫詩。沙漠、沙丘、沙暴,是肖睿小說中最基本的意象。小說里有很多對沙漠的精彩描寫,比如“冰冷的沙粒像是長殼的蟲子般到處亂爬”“沙漠刮起風暴不僅能遮住陽光,連黑暗都能遮住”,他的小說靈感來自沙漠,人物來自沙漠,主題也來自沙漠,理解了肖睿小說中與沙有關的意象,也就理解了他的小說。
另一位“80后”作家娜仁高娃則是一座莊嚴的高山。在娜仁高娃的小說里出現(xiàn)最多的場景是“沙窩子”,這是她的家鄉(xiāng),但站在家鄉(xiāng)遠遠望去,就能看到陰山山脈。因此我們從她所寫的發(fā)生在沙窩地的故事里,能感覺到有一座莊嚴的高山作為背景在默默地觀望著。她并不追求強烈的動感,舒緩平靜的敘述就像是靜默的高山,凸顯在你的眼前,讓你感受到高山的無言卻傳遞著無比豐富的言說和無比寬厚的溫情?!堕T》的故事并不復雜,仿佛是作者小聲給我們說著貼心的話;《裸露的山體》則是為父親吟唱的一支長調。
張清華:事實上,從“70后”到“00后”作家,我在他們的作品中看到了兩種鮮明的取向:一是強烈的現(xiàn)實感,他們寫到這里蒙古族和漢族兩種生活形態(tài),共同的特質是原始、質樸、濃烈,有強烈的愛恨情仇,濃重的煙火氣息。另外一個取向,就是鮮明的先鋒氣質。幾乎每位作家都保留了先鋒探索的氣質,保留了對藝術形式的偏愛。以至于我有一個強烈的感受,就是仿佛先鋒文學還在草原上彌漫和生長著,在這些寫作者當中,留下了鮮明的個性和風格化的語言追求。
草原文學有旺盛的生命力,自然會傳承生長下去
劉大先:這些作品也讓人想到文體上的突破。這里涉及兩個方面的文化互譯,一種是蒙古語書寫與國家通用語書寫之間相互促進。像娜仁高娃、海勒根那這樣的作家,用國家通用語言進行寫作,需要通過內在的自我翻譯,不僅是語言層面的轉換,更是文化層面的翻譯。用民族語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寫作在這種雙重翻譯中豐富了“中文”的語言表達、美學風格及其內涵。另一種是中青年作家普遍受到西方語言文學的影響,以類似的方式作用于“中文”。其結果是帶來文體上的突破,像渡瀾、曉角等人的寫作,或者出于自覺探索,或者出于天賦本能,都對現(xiàn)代文學以來所熟知的小說體裁形式進行了改寫。他們的探索也并不一定全然成功或者完美,卻提供了可能性。
賀紹?。?/strong>“90后”的渡瀾,小說常被認為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味道,她的魔幻都是在大森林里遭遇到的。《傻子烏尼戈消失了》這篇小說里她帶著我們朝森林走去,見到了書籍中的情景,我們越往深處走,越有一種恐懼感,覺得有一種未知的危險正悄悄逼近。但渡瀾能夠巧妙地化解危險,最終帶著大家一起去慶祝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這正是渡瀾的魔幻不同于其他作家的地方,她的想象和她的童心在一起。渡瀾是茂密的大森林。
蘇熱、田逸凡、艾嘉辰、曉角,也都是“90后”“00后”的年輕一代,他們更像是海洋中的漂移島,這幾位年輕作家或者扎根于某一大海,或者將崛起成一座高山。田逸凡來自山東,他和草原相處得很和諧,但我們還是能夠將他從眾多騎手中分辨出來。蘇熱兩篇小說的故事都發(fā)生在一個叫黃鎮(zhèn)的地方,艾嘉辰的兩篇小說都有科幻元素,無論是黃鎮(zhèn)還是科幻,也許正是他們走向輝煌的出發(fā)點。曉角則是一個很特殊的姑娘,因為家庭原因失去了讀書的機會,但是她把文學作為自己最親密的伴侶,文學也為她開啟了一個美好的精神世界。我讀她的兩篇小說很感動,無論是安靜的桃花源,還是一匹淡綠色的馬,都會讓我們感受到塞上江南的溫暖和陽光。
劉大先:通過這12位作家的作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族群,其內部的寫作都充滿了多樣性。既有繼承傳統(tǒng)、傳承文化血脈的寫作,也有關注當下現(xiàn)實的先鋒性寫作。面對這樣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情況,文學的發(fā)展,一方面失去有效性的文化與傳統(tǒng),有著“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態(tài)勢;另一方面,就像駿馬奔馳過草原,馬蹄雖會踏碎一些花草,但第二天草依然會挺拔生長,有生命力的東西自然會傳承生長下去。
最后引用肖睿作品《暖陽》一段話作為結尾:“當我背上他,踏著馬蹄在大地飛一般奔跑,草原的大地聽懂我們的笑聲,那里面除了愛,什么都沒有?!边@里面表達出一種存在的共通性。既強調多樣性,又內含共通性,這就是“十二騎手”所奉獻給我們的最大公約數(shù),即文化的公約數(shù)、情感認同的公約數(shù)、生命認知的公約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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