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燕不是城里姑娘。

她老家在山溝溝里，遠得連快遞都只送到鎮(zhèn)上，每次取件都得再坐一個小時的摩托車。

她爹媽一輩子跟黃土地打交道，身上總有股煙草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但就是這么個窮地方，硬是飛出了她這只“金鳳凰”。

她從小就不愛說話，就喜歡悶著頭讀書，把課本啃得比家里的鍋底還干凈。

最后，她硬是考上了省城里這所還算不錯的大學，成了全村幾十年來的第一個大學生。

通知書寄到那天，她爹高興得喝了半斤白酒，見人就說我閨女有出息了。

可高興過后，就是學費的難題。

她爹媽把家里最后一點積蓄都掏了出來，又挨家挨戶跟親戚借了一圈，才湊夠了第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

臨走那天，她爹蹲在門口卷著旱煙，旱煙嗆得他直咳嗽，半天就憋出一句話：“閨女，在外頭別惹事，好好學習，別學那些城里娃亂花錢?！?/p>

李曉燕把這話死死記在了心里，像刻在骨頭上一樣。

她穿的衣服都是從老家?guī)С鰜淼?，洗得發(fā)白，樣式也土，在五顏六色的大學校園里顯得格格不入。

她從不跟風買什么名牌化妝品，別的女同學周末逛街看電影喝奶茶，她不是泡在圖書館，就是出去找活兒干。

發(fā)傳單，在小餐館里端盤子，一個月下來也能掙個幾百塊錢，勉強能讓自己的生活費寬裕一點點。

她不覺得苦，反而覺得心里踏實。

唯一讓她覺得有點不滿足的，就是有時候嘴巴特別饞。

可能小時候家里窮怕了，一年到頭見不著幾次葷腥，所以對那些聽過沒見過的美食，總有種說不出來的向往。

一晃到了大三，大學生活那點新鮮勁兒也早就過去了。

每天就是宿舍、食堂、教室，三點一線，日子過得跟白開水似的，清湯寡水，一眼能望到頭。

閑下來的時候，李曉燕就喜歡抱著手機看那些美食視頻。

視頻里那些吃播主播，對著鏡頭把比臉還大的龍蝦、長滿尖刺的帝王蟹吃得“咔咔”作響，滿嘴流油。

但最讓她著迷的，是一種黑乎乎、亮晶晶的小顆粒，叫魚子醬。

主播們把那玩意兒說得神乎其神，是“餐桌上的黑黃金”，是“一口就能嘗到整個大海風暴的極致美味”。

李曉燕心里跟貓抓似的，直咽口水。

她偷偷上網(wǎng)一查價格，當場就蔫了。

正經(jīng)的鱘魚子醬，指甲蓋那么大一小盒，就敢賣好幾百甚至上千塊。

這價錢對她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

她退而求其次，在拼夕夕上找到一種十幾塊錢一大瓶的“平價替代品”。

那東西也叫“魚子醬”，但評論區(qū)都說其實就是染了色的普通魚卵，吃個新鮮。

到貨后，她迫不及待地打開嘗了一口，一股死咸死咸的腥味沖得她直皺眉。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把這瓶假魚子醬當成了寶貝。

每次吃飯的時候，都只用筷子尖兒蘸上幾粒，配著白米飯，然后閉上眼睛，假裝自己嘗到了人間美味。

這種廉價又心酸的自我滿足，成了她枯燥生活里唯一的一點點光亮。

徹底打破這份平靜的，是她的室友王倩。

王倩是本地人，家里開了個小廠，條件很好，花錢從來不看價簽。

她對李曉燕這種“苦行僧”式的生活挺不理解的，覺得她活得太累。

這天，王倩的男朋友來看她，提溜著一個看著就很貴的禮品盒。

里面是一小罐真正的俄羅斯鱘魚子醬，黑色的玻璃罐子配著一把精致的貝殼小勺，像件藝術(shù)品。

王倩對這玩意兒興趣不大，拿那把小勺撬開嘗了一口，立馬嫌棄地皺起了眉頭。

“什么味兒啊，咸了吧唧的，還不如吃點炸雞過癮呢?！蓖踬秽洁熘?/p>

她一扭頭，看見李曉燕正眼巴巴地盯著那盒子，眼神都直了。

王倩覺得好笑，隨手就把盒子推了過去。

“燕子，你嘗嘗？我吃不慣這個，別浪費了。”

李曉燕的心“怦怦”狂跳起來，感覺渾身的血都涌到了臉上。

她受寵若驚地說了聲“謝謝”，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手都有點抖。

她學著視頻里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舀了一丁點，放進嘴里，然后用舌尖輕輕地把那些黑色的小顆粒頂向上顎。

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的天靈蓋都被一股奇異的力量掀開了。

那根本不是她吃過的那種死咸的腥味，而是一種極其復雜、醇厚、帶著淡淡奶油和堅果香氣的極致鮮美。

那些黑色的小珍珠在她的舌尖上接二連三地、溫柔地爆開，釋放出的氣息仿佛讓她整個人都沉入了溫潤又深邃的大海里。

這跟她買的十幾塊錢的玩意兒比起來，簡直一個是地上的泥，一個是天上的云。

王倩看她那副如癡如醉、快要升天的樣子，被逗笑了，隨口說道：“至于嗎？不就一盒魚子醬，我男朋友說才八百多塊錢，你要是喜歡吃，回頭我讓他再給你帶?！?/p>

“八百多”，這三個字像三把大錘，狠狠地砸在了李曉燕的心上。

八百多，是她爹媽頂著烈日在土里刨兩個月才能掙出來的錢，是她自己省吃儉用將近兩個月的生活費。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又殘酷地，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那道看不見的、深不見底的鴻溝。

那股子被她強行壓抑了很久的渴望，混雜著無法言說的自卑和嫉妒，像有毒的藤蔓，瞬間就死死地纏住了她的心臟。

從那天起，李曉燕就魔怔了。

她的嘴里、腦子里，全都是那個讓她飄飄欲仙的味道，日日夜夜，揮之不去。

她再吃自己買的廉價魚卵，只覺得滿嘴都是化工原料的腥臭，難以下咽，最后賭氣把它全扔進了垃圾桶。

欲望的火一旦被點燃，就再也無法熄滅。

她一咬牙，把自己兼職攢下的所有錢都取了出來，總共五百出頭。

她揣著這筆“巨款”，第一次走進了那家只在門口張望過的、全城最高檔的華聯(lián)精品超市。

超市里燈火通明，冷氣開得十足，逛的都是些衣著光鮮、說話慢聲細語的城里人。

李曉燕穿著洗得發(fā)白的T恤和牛仔褲，走在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感覺自己像個走錯地方的土撥鼠。

她徑直走向進口食品區(qū)，在那一排閃閃發(fā)光的冷柜前停下了腳步。

她看到了，就是那個牌子，跟王倩吃的一模一樣，只是分量更小。

她拿起一盒，看到標簽上那個刺眼的數(shù)字：498元。

這個數(shù)字像一根燒紅的針，刺得她眼睛疼。

她的手開始發(fā)抖，心里有兩個小人在瘋狂打架。

一個說：“買吧，就放縱這一次，不然這輩子都念著這個味兒，干什么都沒勁！”

另一個尖叫著：“快放下！這可是你一個多月的生活費，買了它，下半個月就得頓頓啃饅頭喝涼水！”

她在冷柜前像個雕像一樣，足足站了十分鐘，手心里的汗把那冰涼的小盒子都捂熱了。

最終，那個代表著欲望的小人，一腳踹飛了理智。

她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抓著那盒子，逃也似的跑去收銀臺付了錢。

回到宿舍，還好，王倩不在。

她把這盒魚子醬當成圣物一樣擺在桌上，甚至舍不得馬上打開。

她先是仔仔細細地洗了手，又把桌子擦得一塵不染。

她學著電視里的樣子，把冰箱里僅有的一片白吐司用喝水的杯子口壓出兩個小圓片，假裝那是正宗的布里尼餅。

她沒有酸奶油，就決定什么也不配，品嘗它最原始的味道。

她用指甲小心地撬開蓋子，用一把干凈的小勺，一次只舀三五粒，鄭重地放在吐司片上，然后閉上眼睛，慢慢地送進嘴里。

還是那個味道，極致的鮮美，無與倫比的滿足。

但這一次，滿足中又夾雜著一絲刀割般的心疼和害怕失去的焦慮。

她吃得極慢，一粒一粒地在嘴里抿著，仿佛這樣就能讓時間走得慢一點，讓這份快樂延長一點。

可再怎么慢，那小小的一盒也很快見了底。

當她用勺子刮干凈最后一粒魚卵后，巨大的、無邊無際的空虛感瞬間將她吞噬。

空空的盒子，仿佛在無情地嘲笑她的貧窮和不自量力。

吃過天上的龍肉，就再也咽不下地上的糠了。

這句話，李曉燕現(xiàn)在是徹底體會到了，體會得撕心裂肺。

接下來的幾天，她像丟了魂一樣，上課走神，吃飯不香，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那個味道像個鉤子，死死地勾著她的魂，讓她不得安生。

那個瘋狂的念頭，開始不受控制地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里冒了出來：去偷。

這個想法把她自己都嚇了一大跳，她拼命地搖頭，在心里罵自己無恥，罵自己瘋了。

可是，理智在日夜煎熬的欲望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她開始給自己找借口：“超市那么大，一天流水幾十萬，少兩盒小小的魚子醬，誰會發(fā)現(xiàn)呢？”

她又想：“反正買那東西的都是有錢人，我拿兩盒，又不算是偷窮人的東西?！?/p>

她用最后一個理由說服了自己：“就這一次，就這一次，嘗夠了，就再也不想了。”

經(jīng)過幾天的天人交戰(zhàn)，貪婪最終徹底占了上風，把她最后一點羞恥心踩在了腳下。

她選了一個人流最多的周六下午，換上了一雙稍微有點大的舊運動鞋，背著平時那個空蕩蕩的布袋子，再一次走進了華聯(lián)精品超市。

她的心跳得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手心冰涼，全是黏糊糊的冷汗。

她假裝在各個貨架前閑逛，眼睛卻像雷達一樣死死地鎖定著進口食品區(qū)。

時機來了。

一個穿著制服的導購員正背對著她，熱情地給一對年輕情侶介紹著進口紅酒。

李曉燕一個箭步?jīng)_到冷柜前，目光迅速鎖定了那款最貴的，一盒就要九百多。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全憑著本能，迅速用手抓起兩盒，轉(zhuǎn)身就走。

她沒有把東西放進口袋或布袋，那些地方太容易被發(fā)現(xiàn)。

她快步走到一個賣鍋碗瓢盆的角落，這里人最少，幾乎沒有攝像頭。

她蹲下身子，假裝自己的鞋帶開了，用身體擋住別人的視線。

就在蹲下的短短幾秒鐘里，她飛快地解開鞋帶，把那兩個冰涼扁平的小盒子，一個一個地塞進了運動鞋的鞋底和鞋墊之間。

她的動作快得像個熟練的慣犯，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做完這一切，她重新系好鞋帶站起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感覺腿肚子都在發(fā)軟。

她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甚至還拿起一個不銹鋼碗看了看價錢，然后才邁著略顯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著出口走去。

她低著頭，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面，一步一步地挪過了超市出口的檢測門。

沒有響。

警報器安靜如雞。

巨大的竊喜和解脫感瞬間沖垮了她緊繃的神經(jīng)，她差點腿一軟坐到地上去。

然而，就在她一只腳即將邁出超市大門，踏入自由空氣的那一刻，一個粗壯的胳膊像鐵欄桿一樣攔在了她的面前，伴隨著一聲讓她魂飛魄散的斷喝：

“姑娘，等一下?！?/p>

是保安老王。

老王其實并沒有親眼看到她偷東西，但他那雙在超市里練了十年的眼睛，比監(jiān)控還毒。

他早就注意到這個女學生不對勁，在冷柜前鬼鬼祟祟，眼神飄忽，離開時走路的姿勢也似乎有點別扭，一只腳好像不敢用力。

他不動聲色，用對講機讓后臺的同事調(diào)看了監(jiān)控。

雖然角度刁鉆，但還是能看到她有個迅速從冷柜拿東西并快速蹲下的動作。

接下來的搜查，就成了公開的處刑。

老王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李曉燕的布袋子翻了個底朝天，里面除了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和兩本專業(yè)書，什么都沒有。

他又示意李曉燕自己掏出所有口袋，結(jié)果依然是空的。

這下輪到老王犯嘀咕了，難道真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

可監(jiān)控里的動作做不了假，那東西肯定就在她身上。

他盯著眼前這個渾身抖得像篩糠、臉色白得像墻紙的女娃，心里納悶到了極點。

東西不大，就倆小扁盒，這丫頭片子，到底能藏到哪兒去？

老王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疙瘩，他圍著李曉燕轉(zhuǎn)了兩圈，目光像X光一樣把她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掃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她的臉上。

他壓低了聲音，但每個字都像小錘子一樣砸在李曉燕的心上，也清晰地傳進周圍看熱鬧的人的耳朵里。

“我再問你最后一遍，東西到底在哪兒？”

“你別以為我找不到就拿你沒辦法。”

“我告訴你，這兒到處都是高清攝像頭，你的一舉一動都拍得清清楚楚?！?/p>

“你自己交出來，跟我們?nèi)ヌ宿k公室，把錢補上，這事兒還有商量的余地。”

“要是我報警，警察來了，那性質(zhì)可就全變了！”

“到時候不僅要在學校里通報批評，檔案里還得記上一筆，你這大學可就白念了！”

“你一個女孩子，臉皮薄，這么多人看著，你真要把事情鬧大嗎？”

“快！交出來！”

“你到底藏在哪里了？！”

老王的話像一把把錐子，一字一句全都扎在了李曉燕的心上。

“大學白念了”、“檔案里記一筆”，這些詞像炸雷一樣在她腦子里轟響。

她那點因為貪欲而膨脹起來的僥幸心理，被這殘酷的現(xiàn)實瞬間擊得粉碎。

周圍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像無數(shù)只蒼蠅在她耳邊嗡嗡作響。

甚至有人已經(jīng)掏出手機，打開了閃光燈，對準了她這張煞白的臉。

那刺眼的燈光，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曉燕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哇”的一聲，她再也忍不住，當眾大哭起來。

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糊了滿臉，狼狽到了極點。

她知道，今天這事兒是躲不過去了。

再撐下去，只會更丟人，更難堪。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李曉燕停止了哭泣，慢慢地彎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