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長，夜里露水大，可別又讓槍栓生銹?！薄?927年9月中旬，萍鄉(xiāng)北郊的山道上，兩名士兵邊走邊嘀咕。一句看似隨意的提醒，透露出秋收起義部隊眼下的窘境：槍膛里沙土沒清干凈，干糧袋也只剩幾把炒米。

短短兩周前，這支隊伍還雄心勃勃地舉起工農武裝旗幟，卻在攻打長沙前夕遭遇多路反撲，傷亡猛增，士氣急轉直下。毛澤東眼見長沙攻不動，便在文家市提出“退兵湖南湘南”之議，本想把殘部拉回熟悉的家鄉(xiāng)緩口氣。

聽說要撤，余灑度、蘇先俊幾個黃埔出身的指揮員火氣直冒，他們崇尚“進攻就是救命藥”，不愿承認眼前兵力只剩一千六百余人、子彈不足五千發(fā)的現(xiàn)實。爭論持續(xù)了整整一夜，眾人仍僵持不下。

同一時間，距前線百余里外的稻田間，一個20歲出頭的清瘦小伙子匆匆奔走。他叫宋任窮，瀏陽縣工農義勇隊中隊黨代表。右側衣袋鼓鼓囊囊，里頭是一封江西省委的絕密信，他被反復叮囑：務必親手交給毛委員。

南昌城里白色恐怖驟起，省委機關藏得極深。宋任窮等了半月，才在暗巷里接到汪澤楷遞出的信封與幾枚路費銀元，隨后星夜兼程趕往蓮花、萍鄉(xiāng)一帶。途中他不敢進客棧，渴了掬口溪水，餓了啃一截涼干糧，只因心里清楚——信若丟了，后果難料。

而在前委帳篷里，毛澤東攤開瀏陽、平江與長沙的地圖，再次勸說眾將：“敵人兩個團堵在瀏陽，平江還有張南軒，硬拼等于找死?！彼Z氣不高，卻句句扎人。盧德銘沉吟片刻，首個點頭：“打不得，就得退?！?/p>

會還沒結束，外面忽然傳來哨兵報告：“一個自稱瀏陽義勇隊代表的小伙子求見?！泵珴蓶|抬腕看表，將地圖一卷：“請進?！彼稳胃F汗水濕透衣背，仍先行敬禮，把信雙手送上。毛澤東示意他稍歇，隨即拆封細讀，眉頭先鎖后展，只一句：“同志們，湘南不去，改道井岡！”

這封短短數(shù)百字的密信，道明兩件事：一、江西邊界有袁文才、王佐兩支工農武裝，愿共謀基地；二、省委已在寧岡預備彈藥糧鹽，盼秋收隊伍速來會合。信末還附一句擲地有聲的話——“山高林密，可蓄可守?！?/p>

余灑度仍不服氣：“地圖上那片山溝，我連名字都沒聽過，去了圖什么？”毛澤東沒抬頭：“圖生存，圖將來有反攻的本錢?！彼研胚f過去，“你若覺得山溝委屈，可以自己試試攻長沙?！眻雒嬉欢饶?，最終沒人再吭聲。

三天后，部隊離開蓮花。盧德銘在盧溪阻擊戰(zhàn)中壯烈犧牲，難兄難弟們把悲痛壓進腳底，更加不敢停步。一路翻山越嶺，一路征糧修槍，十月初抵三灣，完成著名的“連隊建黨”整編，戰(zhàn)士人數(shù)雖縮至不足千人，組織卻空前緊密。

隊伍再向東南，進入寧岡境內。袁文才派三名代表挑著老火腿上山迎接，客氣得讓不少兵哥發(fā)懵——半月前他們還被追得沒處落腳，如今卻有人備好糧草等著。袁文才與毛澤東在茅坪村走馬樓上喝茶，對答投機。茶未涼，雙方便拍板：聯(lián)手清剿土豪，共筑山寨堡路。

井岡初期，吃的是南瓜藤、住的是草舍棚，但士兵們心底忽然踏實：山上四面懸崖，機關槍只能抬上來兩挺；山下十里竹海，敵騎兵根本沖不上坡。更妙的是，附近縣份佃農多、地主少，發(fā)動群眾毫不費勁。毛澤東興奮地對身邊衛(wèi)士說：“這才像家。”

然而，不是人人都認同?！按蠛媚袃?，困守荒山算什么出息？”某夜，余灑度、蘇先俊趁崗哨換班逃離營地，還撂下一句：“我要上長沙告你！”第二天毛澤東得報，只淡淡一句：“散沙不留也罷，路是自己選的?！笔聦嵶C明，兩人后來皆因叛變或貪腐死于非命。

留在山里的兵，沒時間感慨。他們劈樹林、修梯田、打土豪，籌來第一批糧食武器；隨后數(shù)次反圍剿，依仗“敵進我退、敵退我打”的游擊打法，把湘贛兩省反動武裝耍得團團轉。越來越多散兵游勇與農會骨干上山，紅色旌旗在群峰間次第飄揚。

不得不說，宋任窮當日那趟險途，是井岡山“星星之火”的關鍵推手。如果信送晚三天，毛澤東或已帶隊南下，歷史走向難料。當然，決定勝敗的仍是千千萬萬平凡戰(zhàn)士：沒有他們流血搬運、咬牙堅持，再好的一封信也是空文。

1927年冬，井岡積雪沒膝。夜里燒松枝取暖時，戰(zhàn)士們常提起那年秋天的荒野長路，說到興奮處便敲槍托打節(jié)拍：“要不是宋代表那封信，我們現(xiàn)在也許正蹲在湘南挖戰(zhàn)壕?！焙喍桃痪浯衷?，卻把一個時代的命運轉折說得透徹——路，拐進了山，革命卻由此闖出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