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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批阿根廷影史經典,包括《羅紹拉在十點鐘》,要在國內的影展放,這個驚天消息,值得說說。
《羅紹拉在十點鐘》
《羅紹拉在十點鐘》在阿根廷電影史的地位,從一個權威排名就能得知。
2000年由布宜諾斯艾利斯電影博物館舉辦的「阿根廷電影百佳」的調查中,《羅紹拉在十點鐘》高居第五。
前四名是《一個孤獨男孩的記事》《卡米拉》《泥濘之河》《動亂的巴塔哥尼亞》。索菲奇另一部經典《土地的囚徒》也入圍了排名。
雖然在2022年的一項新調查中,《羅紹拉在十點鐘》的排名降至第21位,這可能反映了評論家的口味變化,但這種變化其實也挺正常的。
《羅紹拉在十點鐘》為什么地位這么高?因為它是標志著阿根廷電影的電影語言和風格,向現(xiàn)代主義轉折的一部關鍵作品。
馬里奧·索菲奇將一部心理驚悚小說的復雜結構,與創(chuàng)新的寬銀幕視覺技術和多層次的敘事手法相結合,還批判了當時的社會習俗,質疑單一的客觀真理標準,這些變化都使其與黃金時代更為直白的敘事方式截然不同。其主題與形式,還預示了后來的「新阿根廷電影」浪潮。
索菲奇雖然不是在阿根廷出生的,他出生于意大利,但他被公認為阿根廷電影的奠基人之一,對該國有聲電影的誕生,還有電影產業(yè)的發(fā)展,都有巨大作用。
他對阿根廷多樣化的地理景觀和風土人情有持續(xù)強烈的興趣,從安第斯山脈到茂密叢林,他的宏大抱負是將整個國家的多樣風貌搬上銀幕。
索菲奇并非僅限于單一類型的導演。他涉獵廣泛,作品包括探戈音樂劇、社會戲劇、文學改編和心理驚悚片。早期他癡迷于對身份問題的探索,對心理困境的主題長期迷戀,這些主題在《羅紹拉在十點鐘》中達到了頂峰。
《羅紹拉在十點鐘》的故事,被故意局限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一間幽閉的公寓寄宿處。影片改編自馬爾科·德內維于1955年發(fā)表的小說《羅紹拉在十點鐘》。
這篇小說一經問世便大獲成功,德內維當時在一家銀行工作,這部作品使他一夜之間成為文壇名人。
小說的成功,要歸功于巧妙的情節(jié)和復調敘事結構。它通過四個來自不同角色的矛盾證詞,以及一封由受害者寫的最終揭示真相的信件,來呈現(xiàn)一樁謀殺之謎。這種復調手法讓德內維得以深入探討虛構與現(xiàn)實、真理的主觀性以及孤獨的心理學等主題。
雖然小說是以偵探故事的面貌出現(xiàn),但它超越了類型的常規(guī)。其核心焦點并非「誰是兇手」,而是主角卡米洛·卡內加托復雜的內心世界,以及關于人類身份和渴望的更大謎團。德內維精湛的語言風格,還有他為每個敘述者設計的不同言語模式,成為后來如曼努埃爾·普伊格等作家的先聲。
順便說下,普伊格中國讀者應該不陌生,也就是《蜘蛛女之吻》的作者,對王家衛(wèi)影響極大。
電影劇本由索菲奇和德內維共同撰寫,極大程度上保留了原文的風味。為了適應電影的需要,劇本也有所調整,保留了核心的多視角結構,但將寄宿者大衛(wèi)·雷格爾的證詞進行了綜合處理,并完全刪除了女仆歐弗拉西婭·莫拉萊斯的視角?,旣悂啞た评讈喌淖詈笠环庑乓矠殡娪斑M行了重寫。
小說中最具挑戰(zhàn)性的部分,也就是《羅生門》般的復調結構被保留到電影里。這堪稱一次激進的舉動,它要求觀眾不再被動接受信息,而是像小說的讀者一樣,主動地從相互矛盾的陳述中構建真相,積極參與到意義的創(chuàng)造中。
影片巧妙地運用了不可靠敘述者的手法。每個證詞都以閃回形式呈現(xiàn),更進一步的是,閃回中嵌套閃回(例如,在女房東的證詞中插入卡米洛自己的閃回),從而不斷地動搖敘事的穩(wěn)定性,并對銀幕上所展示內容的真實性提出質疑。
這種技巧要求一種新的觀影心態(tài)。觀眾必須不僅關注故事本身,更要關注故事是如何被講述的。
因此,這部電影不僅僅是一個懸疑故事,更是一次關于敘事本質的元電影反思,標志著阿根廷電影向更具自我意識的現(xiàn)代主義邁出的決定性一步。
所以可以這么說,在當時的商業(yè)潮流下,《羅紹拉在十點鐘》的改編,是將文學現(xiàn)代主義成功轉化為電影現(xiàn)代主義的典范。
影片的敘事結構,不僅僅是模仿《羅生門》的形式噱頭,它更是其社會批判的主要引擎。
注意,下面稍微有點劇透。這部電影雖然是老的經典,考慮到很多觀眾未曾看過,又是懸疑電影,還是提示一下。
片中對「羅紹拉」身份的解構,實際上是對父權凝視本身的解構。影片最初通過男性視角呈現(xiàn)了兩種相互沖突的女性原型。
在卡米洛理想化的幻想中,羅紹拉是純潔的、天使般的受害者,一位被囚禁的公主。而在他充滿偏執(zhí)的證詞中,她則變成了瑪爾塔,一個操縱人心、充滿威脅的「蛇蝎美人」。
影片的結局由女主角本人——真名為瑪麗亞·科雷亞的信件所驅動。她的證詞由她自己敘述,提供了「真實」的故事。她既非天使也非惡魔,而是一個復雜、聰明的女性,她利用了卡米洛的幻想,以此作為逃離貧困和皮條客剝削的手段。
通過賦予瑪麗亞最終的、權威的話語權,影片顛覆了主導整個敘事的父權視角。它批判了將女性劃分為妓女與圣女的資產階級雙重標準。
影片揭示了20世紀50年代阿根廷女性面臨的嚴酷社會障礙,將瑪麗亞塑造為自己命運的掌控者,而非男性幻想或恐懼的被動客體。這種從主觀偏見敘述到最終以女性為中心的證詞的結構性旅程,是一次強有力的女性主義宣言。
它迫使觀眾認識到女性是如何被社會敘事所建構和物化的,然后提供了一個更真實的替代視角。這使得索菲奇展示的社會良心遠比簡單的社會現(xiàn)實主義更為深刻——它批判的是感知的結構本身。
影片于1958年制作,正值庇隆的第一個總統(tǒng)任期(1946-1955)結束后不久的動蕩時期。后庇隆時代以政治動蕩和經濟危機為標志,嚴重沖擊了電影產業(yè)。多家大型制片廠倒閉,國內電影產量從1955年的43部銳減至1957年的16部。
與此同時,20世紀50年代見證了寬銀幕電影(以CinemaScope為主)這樣的技術在全球范圍內崛起,成為電影對抗電視沖擊的有力武器。
但是在阿根廷,庇隆時期與美國的緊張關系以及凍結的電影票價,使得影院引進和實施這些昂貴的進口技術變得異常困難。尋求山寨替代的產業(yè)環(huán)境催生了本土創(chuàng)新,直接促成了AlexScope格式的誕生。
AlexScope是20世紀50年代末由阿根廷亞歷克斯實驗室的卡洛斯·康尼奧·桑蒂尼開發(fā)的本土變形寬銀幕系統(tǒng)。
從技術上看,它是一種35毫米變形格式,具有2倍的水平壓縮,旨在以2.35:1的寬高比(使用光學音軌,通常是Perspecta定向單聲道系統(tǒng))或2.55:1(使用磁性聲軌)進行放映。
AlexScope于1957年首次亮相,在20世紀60年代初被棄用前,至少有九部電影使用了該系統(tǒng)。1969年亞歷克斯實驗室的一場大火燒毀了許多原始底片,使得幸存的影片,特別是最近修復的《羅紹拉在十點鐘》,成為這項技術至關重要的歷史見證。
索菲奇利用寬闊的AlexScope畫幅,并非為了營造史詩般的宏大景觀,而是恰恰相反——為了增強心理張力和幽閉感。寬銀幕成為一種呈現(xiàn)情節(jié)心理復雜性的精密風格化手段。
影片的寬銀幕構圖被用來將角色困在畫框內,他們常常被寄宿公寓的家具或建筑元素隔開。索菲奇和他的攝影師巧妙地改變取景方式,以反映不同角色的主觀視角。
比如有一場戲,是在卡米洛的證詞中,攝影機被置于低角度,仰視其他寄宿者,使他們顯得更具壓迫感、更有力量,他們的臉也變得非常怪誕,這在視覺上轉化了他內心的偏執(zhí)和渺小感。
另外,人物也頻繁地被置于欄桿、門框之后拍攝,視覺上強化了被困的主題——被困在寄宿公寓、社會角色和他們自己的思想中。寬畫幅突出了角色之間的空間,即使同處一室也營造出一種疏離感。
前幾年,《羅紹拉在十點鐘》由Cubic Restoration公司進行了4K修復。這是一個由影片版權所有方阿根廷聲影影業(yè)主導,與視聽遺產協(xié)會合作,并在戛納電影節(jié)和里昂盧米埃爾電影節(jié)的支持下完成的修復項目。該項目由電影修復專家費爾南多·馬德多協(xié)調,修復團隊基于保存在阿根廷聲影影業(yè)檔案庫中的原始35毫米攝影機底片進行工作,可以說代表了南美電影的最高修復水平。
索菲奇一生佳片不少,目前獲得高水平修復的,好像只有《羅紹拉在十點鐘》和《土地的囚徒》,其他像《鐵道111公里》《我附近發(fā)生的事》,都還亟待搶救發(fā)掘,期待將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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