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張國棟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像一塊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石頭，扔在人堆里毫不起眼。他在一家瀕臨倒閉的老國營造紙廠干了一輩子，手掌粗糙，指甲縫里總是嵌著洗不掉的灰黑色。我們一家三口住在那棟九十年代建的家屬樓里，房子不大，卻總是被母親收拾得一塵不染，充滿了踏實(shí)的煙火氣。

我們家沒什么錢，但日子過得安穩(wěn)。母親是典型的賢妻良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著我考上大學(xué)，找份好工作，然后給我們老兩口安度晚年。而父親，他唯一的，也是最讓我和母親不解的愛好，就是搗鼓那些“老物件”。

他的寶貝疙瘩五花八門，從缺了口的民國瓷碗，到生了銹的清代銅鎖，再到不知哪個年代的木頭算盤。每到周末，他最大的樂趣就是逛市郊那個自發(fā)形成的古玩地攤，一逛就是大半天。每次回來，他都會獻(xiàn)寶似的捧回一些“破爛”，然后用一塊半舊的絨布，在陽臺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眼神里透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光。

“國棟，你買這些東西到底圖個啥？又不值錢，還占地方?！蹦赣H總會一邊擇菜一邊抱怨。

“你不懂，這里面有老祖宗的念想?！备赣H的聲音不高，但很執(zhí)拗。

我那時正值青春期，對父親的這種愛好嗤之以鼻。同學(xué)們的父親，要么在酒桌上談?wù)撝善焙蜕?，要么開著車帶全家去旅游。而我的父親，卻像個守著一堆垃圾的拾荒匠。每當(dāng)有同學(xué)來家里玩，我都會下意識地把他們引開陽臺，生怕他們看到父親和他的那些“破爛”，以及他專注而“古怪”的神情。

日子就像我們樓下那條被踩得光滑的石板路，平淡無奇地向前延伸。我以為，我們一家會永遠(yuǎn)這樣過下去，直到我考上大學(xué)，工作，結(jié)婚生子。直到那一天，父親從古玩市場回來，眼神里閃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里有狂熱，有執(zhí)著，甚至有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帶回什么瓶瓶罐罐，只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整整一夜沒有出來。第二天一早，他頂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對我和母親宣布了一個讓我們驚掉下巴的決定。

“我準(zhǔn)備把家里的車賣了?！?/p>

母親手里的鍋鏟“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那輛半舊的桑塔納，是我們家唯一的代步工具，是父親攢了小半輩子錢才買下的驕傲。

“你瘋了？！”母親尖叫起來。

我也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覺得眼前的父親是如此陌生。他沒有理會我們的震驚，只是用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說：“我需要一筆錢，急用。”

那是我們家第一次爆發(fā)如此激烈的爭吵。母親的哭喊，我的質(zhì)問，像浪潮一樣拍打在父親身上。而他，就像一座礁石，沉默地承受著一切，不解釋，不退讓。最終，車還是被賣掉了?？粗禽v熟悉的桑塔??被陌生人開走，我感覺家里的一部分好像被硬生生剜掉了。

然而，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一個將我們家推向深淵的開始。

02

賣掉車換來的幾萬塊錢，似乎并沒有滿足父親的需求。他的眉頭鎖得更深了，整日里唉聲嘆氣，像一頭困在籠子里的獸。他不再去逛古玩市場，而是開始頻繁地打電話，電話那頭的人是誰，我們無從知曉。他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神神秘秘，每次看到我和母親走近，就立刻掛斷電話。

家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diǎn)。我和母親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覺得一場更大的風(fēng)暴正在醞釀。

果然，在一個陰沉的午后，父親再次向我們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彈。

“我想……把這套房子也賣了?！彼f這話時，不敢看我們，眼睛盯著地面上的一道裂縫。

空氣瞬間凝固了。我能聽到母親急促的呼吸聲，她臉上的血色一點(diǎn)點(diǎn)褪去，變得慘白。

“張國棟，你再說一遍？”母親的聲音在顫抖。

“我需要錢，一大筆錢?！备赣H重復(fù)道，聲音沙啞，“這筆買賣要是做成了，我們下半輩子就……”

“夠了！”母親猛地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淚水決堤而出，“你是不是被什么人騙了？還是賭錢輸了？張國棟，這套房子是我們一輩子的心血，是我們的家！你把它賣了，我們住哪？你讓兒子怎么辦？你是不是想讓我們?nèi)叶既ニR路？”

我也沖了上去，攥緊拳頭，對著父親吼道：“爸！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為了你那些破爛，連家都不要了嗎？”

面對我們母子倆的崩潰和絕望，父親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痛苦掙扎的神情。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只剩下三個字：“相信我?！?/p>

“相信你？我們怎么相信你？”母親癱坐在椅子上，放聲大哭，“你已經(jīng)瘋了，你為了那些鬼東西，連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那段時間，家里再也沒有了煙火氣，只剩下冰冷的爭吵和絕望的沉默。親戚朋友輪番上陣，苦口婆心地勸說，可父親就像中了邪一樣，鐵了心要賣房。他躲開所有人，自己悄悄聯(lián)系了中介。

我恨透了父親的固執(zhí)和冷酷。我覺得他不再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雖然平凡但顧家的父親，而是一個被貪欲吞噬了理智的賭徒。他賭上的，是我們整個家的未來。

房子最終還是以一個低于市場價的“吉利”數(shù)字被匆匆賣掉了。拿到房款的那天，父親的臉上沒有絲毫喜悅，反而像是背上了一座沉重的大山。我們在城市邊緣租了一間狹小陰暗的出租屋，簡單得甚至有些家徒四壁。搬家那天，看著空蕩蕩的舊屋，母親的眼淚流干了，她的心也死了。

一個星期后，父親帶著一個沉甸甸的小木盒回到了出租屋。那木盒看起來很古老，上面雕刻著一些看不懂的紋路，還上了一把小小的銅鎖。

他沒讓我們看里面是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木盒放進(jìn)了他那個破舊的行李箱最深處，然后將行李箱也上了鎖。

我知道，我們家的車子，我們家的房子，我們一家人安穩(wěn)的生活，全都換成了那個神秘木盒里的東西。

03

住進(jìn)出租屋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曾經(jīng)溫馨的家，如今只剩下三顆冷漠而疏離的心。母親不再和父親說話，她用沉默來表達(dá)自己最深切的怨恨。她白天去超市打零工，晚上回來就默默地做飯，吃飯，洗碗，然后把自己關(guān)進(jìn)那間用木板隔出來的小房間。

而我，對父親的態(tài)度也降到了冰點(diǎn)。我無法原諒他。是他，親手毀掉了我們原本幸福的家。我放學(xué)回家，寧愿在外面多待一會兒，也不想踏進(jìn)那個讓我感到窒息的出租屋。我不再叫他“爸”，我們之間唯一的交流，就是他把生活費(fèi)放在桌上，我默默地拿走。

我能感覺到他的蒼老。短短幾個月，他的背更駝了，頭發(fā)也白了大半。他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窗邊，一坐就是一下午，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發(fā)呆。那副落寞的樣子，偶爾會讓我心里閃過一絲不忍，但很快就被更強(qiáng)烈的怨氣所取代。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壓垮我們這個家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降臨了。

那天是母親的生日，我用自己攢下的零花錢，買了一個小小的蛋糕。我想，或許這能讓冰冷的家有片刻的溫暖。然而，當(dāng)我提著蛋糕回到家時，卻看到父親正在和母親激烈地爭吵。

“……你把錢都花光了？一分都不剩了？”母親的聲音尖利而絕望。

“那些錢……都花在該花的地方了?！备赣H的聲音疲憊不堪。

“該花的地方？你所謂的該花的地方，就是換回你那個破木頭盒子嗎？張國棟，我問你，兒子的學(xué)費(fèi)怎么辦？我們接下來的日子怎么過？”

父親沉默了。

母親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她指著門口，一字一頓地說：“你走，或者我走。這個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p>

父親渾身一顫，他看著母親，眼神里充滿了哀求和痛苦，但他依舊什么也解釋不了。

“好，好……”母親點(diǎn)著頭，轉(zhuǎn)身沖進(jìn)房間，拖出了她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她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臉，淚水混著雨水打濕了我的衣領(lǐng)：“兒子，跟媽走，去外婆家。這個爹，我們不要了。”

我愣住了，看著父親，又看看母親。我的心里天人交戰(zhàn)。

就在這時，父親終于開口了，他嘶啞地喊了一聲：“阿秀！”

母親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等我……等我?guī)啄辍乙欢ā彼脑挍]能說完，就被母親冰冷的聲音打斷。

“我等不了了。張國棟，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給了你?！?/p>

說完，她拉開門，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那扇門關(guān)上的聲音，像一聲喪鐘，敲碎了我對這個家最后的一絲幻想。

我沒有跟母親走，也不是為了父親。我只是覺得，這個被他親手摧毀的爛攤子，他必須親眼看著，親身承受。我留下來，不是原諒，而是為了懲罰。我要讓他每一天都活在我的冷漠和怨恨里，讓他為自己的瘋狂和自私付出代價。

04

母親走后，出租屋里只剩下我和父親兩個人，也只剩下了死寂。我們像兩個共享同一屋檐的陌生人，各自生活，互不打擾。時間就這樣在冷漠中流淌，一年，兩年……我考上了本地一所不好不壞的大學(xué)，靠著助學(xué)貸款和兼職，勉強(qiáng)維持著自己的學(xué)業(yè)和生活。

父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去。生活的重壓和內(nèi)心的煎熬，像兩塊巨大的磨盤，一點(diǎn)點(diǎn)榨干了他的精氣神。他找了一份在建筑工地看大門的零工，每天早出晚歸，賺取微薄的收入。他變得越來越沉默，有時候一整天都說不上一句話。他背上的那座大山，似乎越來越重，壓得他直不起腰。

那個神秘的木盒，被他藏得很好，我再也沒有見過。仿佛那是一切罪惡的根源，被他封印在了不見天日的角落。

我對他的恨，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沉淀成了一種復(fù)雜的麻木。我不再質(zhì)問，不再爭吵，只是把他當(dāng)成一個不得不面對的背影。偶爾，看到他佝僂著身子咳嗽，或者吃力地爬上沒有電梯的六樓，我的心還是會像被針扎了一下。但這種感覺轉(zhuǎn)瞬即逝，我始終無法忘記，是他，讓我們母子分離，讓家不成家。

大三那年冬天，我接到了工地負(fù)責(zé)人的電話，說我父親在上班時暈倒了，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

我趕到醫(yī)院時，他正躺在病床上，插著氧氣管，臉色灰白得像一張舊報紙。醫(yī)生把我叫到辦公室，遞給我一張?jiān)\斷書，上面的“肺癌晚期”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我的心上。

那一刻，所有的恨，所有的怨，似乎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站在病床前，看著這個曾經(jīng)為我撐起一片天的男人如今虛弱得命懸一線，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我打電話通知了母親。她在電話那頭哭了很久，第二天就從娘家趕了回來。歲月似乎也沒有善待她，她的鬢角也添了許多白發(fā)。我們在病房外相見，相對無言，只有淚水在無聲地訴說著這幾年的辛酸和無奈。

我們一起承擔(dān)起了照顧父親的責(zé)任。那些日子，醫(yī)院成了我的第二個家。我給他喂飯，擦身，端屎端尿。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清醒的時候，也只是睜著眼睛，怔怔地看著天花板。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曾經(jīng)粗糙有力的大手，如今干枯得像雞爪。有一次，我給他擦手的時候，他忽然反手抓住了我。他的力氣很小，但那份渴望卻異常清晰。

“小偉……”他開口了，聲音氣若游絲，“對不起……”

我鼻子一酸，別過頭去，沒有說話。

他又說：“別怪你媽……都是我的錯……”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里，他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的時候，他會拉著我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一些我小時候的事，講他怎么抱著我逛公園，怎么給我做木頭手槍。他絕口不提那件事，不提那棟房子，更不提那個木盒。仿佛他想在生命的盡頭，抹去那段最不堪的記憶，只留下最初的美好。

我終于明白，他不是不愛我們，只是他用了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背負(fù)了太多的東西。

一個深夜，他忽然從昏迷中醒來，精神看起來好了很多，醫(yī)生說這是回光返照。他把母親支開，只留下我一個人。

他用盡全身力氣，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小小的，已經(jīng)生了銅銹的鑰匙，塞進(jìn)我的手心。

“小偉……回家……把床底下的行李箱打開……里面的木盒……那12枚硬幣……”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等我走了……把它……拿去拍賣……記住，一定要去……東……東城路那家最大的拍賣行……”

我握著那冰冷的鑰匙，看著他充滿期盼和囑托的眼睛，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笑了，那是這幾年來，我見他第一次笑。如釋重負(fù)，心滿意足。

說完這最后的遺言，他眼里的光芒，便永遠(yuǎn)地熄滅了。

05

父親的葬禮很簡單，沒有多少人來，冷冷清清，就像他孤寂的后半生。母親哭得幾度昏厥，所有的怨恨，在死亡面前，都化為了無盡的悲傷和悔恨。

處理完后事，我獨(dú)自一人回到了那個陰冷的出租屋。屋子里還殘留著父親的氣息，可他的人，卻再也回不來了。我坐在床邊，手里緊緊攥著那把銅銹鑰匙，心情復(fù)雜到了極點(diǎn)。

12枚硬幣。

就是這12枚硬幣，讓父親賣車賣房，妻離子散，最后在貧病交加中孤獨(dú)離世。它們到底是什么東西？是價值連城的寶物，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是父親最后的遺愿，我必須完成。

我彎下腰，吃力地將床底下那個積滿灰塵的舊行李箱拖了出來。鎖已經(jīng)銹得很厲害，我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鎖打開?！案轮ā币宦?，箱蓋彈開，一股陳舊的味道撲面而來。

里面沒什么東西，只有幾件父親的舊衣服，還有一個靜靜躺在最底層的雕花木盒。

就是它。我們家所有不幸的根源。

我的手有些顫抖，用那把小鑰匙打開了木盒上的銅鎖。盒蓋掀開，12枚硬幣整齊地嵌在暗紅色的絨布凹槽里，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我愣住了。

沒有想象中的金光閃閃，也沒有珠光寶氣。這12枚硬幣，看起來……平平無奇。它們大小不一，顏色暗沉，像是某種不知名的金屬，上面布滿了歲月的劃痕和黑色的氧化層，有些硬幣上的圖案和文字已經(jīng)模糊不清。

這……就是父親用畢生積蓄，用一個家的幸福換來的東西？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荒謬感瞬間攫住了我。我拿起一枚，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很輕。這不像是金，也不像是銀，更像是什么不值錢的合金，甚至可能是鉛。

我父親……一個老實(shí)本分了一輩子的男人，難道在人生的最后階段，真的被一個天大的騙局給毀了嗎？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喘不過氣。為父親感到悲哀，也為我們這個破碎的家感到不值。

然而，父親臨終前那懇切的眼神，又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他那么篤定，那么執(zhí)著。無論如何，我都要走完這最后一步，不為別的，只為給父親一個交代，也給我自己一個答案。

我按照父親的囑托，在網(wǎng)上查到了那家位于東城路的“遠(yuǎn)東國際拍賣行”的地址。那是本市乃至全國都首屈一指的拍賣機(jī)構(gòu)，出入的都是非富即貴的人物。

第二天，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捧著那個木盒，走進(jìn)了那座金碧輝煌的大廈。我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和周圍西裝革履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引來了前臺小姐禮貌但疏離的審視目光。

我說明了來意，說要鑒定一件藏品?；蛟S是我的執(zhí)著打動了她，或許是他們機(jī)構(gòu)的規(guī)定，在經(jīng)過一番通報后，我被領(lǐng)進(jìn)了一間雅致的鑒定室。

一位頭發(fā)花白，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極有涵養(yǎng)的老者接待了我。他自我介紹是這里的首席鑒定師，姓劉。

劉老師傅微笑著請我坐下，客氣地問：“小伙子，想讓我們看看什么寶貝??？”

我的臉有些發(fā)燙，窘迫地將那個舊木盒放在了昂貴的紅木桌上，輕輕推了過去。

劉老師傅的目光在木盒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但隨即恢復(fù)了平靜。他沒有急著打開，而是戴上了一雙白手套，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個高倍放大鏡。

“可以打開看看嗎？”他問。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小心翼翼地掀開盒蓋，當(dāng)他的目光落在里面那12枚暗淡無光的硬幣上時，他的表情并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平靜地拿起了一枚，湊到臺燈下，舉起了放大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鑒定室里靜得只能聽到墻上古董鐘的滴答聲。

劉老師傅看得非常仔細(xì)，他把第一枚硬幣翻來覆去地看了足有五分鐘，然后又拿起了第二枚，第三枚……他的眉頭漸漸蹙起，表情也從最初的平靜，變得越來越嚴(yán)肅，越來越凝重。

當(dāng)他看到第五枚，第六枚的時候，我注意到，他舉著放大鏡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他放下放大鏡，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副度數(shù)更高的專業(yè)目鏡戴上，嘴里發(fā)出“嘶”的一聲，仿佛看到了什么難以置信的東西。

他一枚一枚地看下去，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額頭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終于，當(dāng)他拿起最后一枚，也是最大的一枚硬幣，只看了一眼，他的身體就像被雷擊中一般，猛地一僵。手里的硬幣“啪”的一聲掉回了天鵝絨的凹槽里。

他摘下目鏡，雙手撐著桌子，試圖站起來，但雙腿卻有些發(fā)軟。他死死地盯著木盒里的12枚硬幣，又猛地抬頭看向我，眼神里充滿了極度的震驚、駭然，以及一種近乎狂熱的激動。他的嘴唇哆嗦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了幾個字：

“這……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