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湖馬公市的一條老巷深處,住著一位86歲的老漁民,陳伯。
巷子里的年輕人都知道,陳伯是個怪人。他不與人交往,終日只對著一院子的漁網(wǎng)修修補補,眼神里,總是藏著一片比臺灣海峽還要深沉的、化不開的憂郁。
更讓他們好奇的,是六十年前那樁懸案。當(dāng)年,滿載而歸的“海鷗號”漁船在海上離奇失蹤,船上四人,只有年僅二十六歲的陳伯,在半年后被一艘外國商船發(fā)現(xiàn),獨自漂在救生筏上,奄奄一息。
他怎么活下來的?另外三個人又去了哪里?
任憑誰問,陳伯都只有一句:“都喂了魚了。”
直到一個專門研究海洋民俗文化的年輕人,帶著一瓶高粱酒,找到了他。酒過三巡,看著年輕人眼中那份不含算計的、純粹的好奇,陳伯渾濁的眼睛,終于泛起了一絲波瀾。
“少年仔,你真想知道?”他點燃一根煙,煙霧繚繞中,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有些事,說出來,就再也收不回去了。那不是奇遇,是天譴……”
01.
故事,要從1965年的夏天說起。
那時的陳伯,還只是個二十六歲的精壯小伙,人稱阿陳。他和船長阿海、壯得像頭牛的大頭、還有最年輕的猴子,是“海鷗號”上的全部船員。
“發(fā)財啦!發(fā)財啦!”
猴子看著滿倉活蹦亂跳的石斑魚,興奮地大叫。
“看這點出息!”船長阿海吐掉嘴里的檳榔渣,一腳踹在猴子屁股上,臉上卻滿是得意的笑,“今晚回港,我請大家去‘夜來香’,姑娘隨便挑!”
“好耶!謝謝海哥!”
船艙里一片歡騰。阿陳是四人里最穩(wěn)重的,他看著天色,提醒道:“海哥,這片海域再往東,就是老人們說的‘黑水溝’了,邪門的很。我們這次收獲夠了,還是早點返航吧。”
阿海喝了口酒,滿不在乎地一揮手:“怕什么!老子這條船,龍王爺都得給面子!我聽人說,‘黑水溝’那邊有鬼頭刀魚群,要是能撈上一網(wǎng),我們下半年都不用出海了!”
“可是……”
“別可是了!”大頭甕聲甕氣地打斷阿-,“阿陳你就是膽子小,富貴險中求嘛!”
阿陳見勸不住,只能嘆了口氣,默默去檢查船上的設(shè)備。
不幸的是,老人們的告誡,往往都是用人命換來的教訓(xùn)?!昂zt號”剛駛?cè)肽瞧伾畹孟衲粯拥暮S?,天空,就毫無征兆地變了臉。
前一刻還晴空萬里,下一秒,烏云就像打翻的墨盤,瞬間籠罩下來??耧L(fēng)毫無預(yù)兆地咆哮而至,海浪像一堵堵黑色的山,狠狠地砸向小小的漁船。
“穩(wěn)住舵!大頭,去把纜繩加固!”
“猴子!把魚獲都給我扔了!保命要緊!”
阿海的吼聲,很快就被雷鳴和海浪聲吞沒。
阿陳死死地抱著桅桿,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在一道撕裂天際的閃電中,他看到一個巨浪,如同一只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對著“海鷗號”直撲下來。
那是他失去意識前,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
02.
阿陳是被咸澀的海水嗆醒的。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片黑色的沙灘上,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疼。他掙扎著坐起來,入眼的是一座無比陌生的荒島。
島上怪石嶙峋,黑色的火山巖猙獰地刺向天空,岸邊的樹木,也都是些從未見過的、扭曲怪異的品種。整個島嶼,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連一聲鳥叫都聽不到。
“阿海!大頭!猴子!”
阿陳扯著沙啞的嗓子大喊。
幸運的是,在不遠(yuǎn)處,他找到了被沖上岸的同伴們。他們都還活著,只是個個帶傷,狼狽不堪。連那艘引以為傲的“海鷗號”,也只剩下幾塊破爛的船板,被海浪無情地拍打著。
“這是什么鬼地方?”猴子看著四周,嚇得臉都白了。
“看樣子,是座火山島。”阿海檢查了一下指北針,指針像失靈一樣瘋狂地轉(zhuǎn)動著,“這里的磁場有問題,我們……可能遇上‘鬼打墻’了?!?/p>
“鬼打墻”是漁民間的說法,指的是在海上迷失方向,被困在某一片出不去的海域。
“那我們怎么辦?我們會不會死在這里?”猴子帶著哭腔問。
“哭什么哭!死不了!”大頭一巴掌拍在猴子后腦勺上,強作鎮(zhèn)定地說,“我們找找看,島上肯定有能吃的東西,有淡水!”
“對,先活下去?!卑⒑.吘故谴L,他深吸一口氣,開始分配任務(wù),“大頭和猴子去找吃的,阿陳,你跟我去找水源。大家記住,天黑前必須回來集合!”
最初的幾天,他們靠著求生的本能,找到了一個能勉強流出淡水的巖縫,又在礁石上撬了些貝類和海螺,勉強度日。
但每個人的心里,都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他們不知道這是哪里,不知道有沒有人會來救援。絕望,像這島上的黑沙一樣,慢慢地,滲透進每個人的骨子里。
03.
轉(zhuǎn)機,或者說,更詭異的事情,發(fā)生在他們被困的第五天晚上。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銀色的月光,給這座猙獰的荒島,披上了一層虛幻的輕紗。
四人圍著一堆快要熄滅的篝火,啃著烤得半生不熟的海螺,相對無言。
就在這時,一陣歌聲,毫無預(yù)兆地,從不遠(yuǎn)處的一個被巨大礁石擋住的海灣里傳了出來。
那歌聲,無法用言語形容。
它不像任何人類的語言,沒有歌詞,只是一些悠揚婉轉(zhuǎn)的音節(jié)??赡锹曇簦瑓s像帶著某種魔力,空靈、魅惑,仿佛能直接鉆進人的心里,勾起你最深處的渴望。
“什么聲音?”大頭第一個站了起來,伸長了脖子。
“好像……是女人在唱歌?”猴子咽了口唾沫,臉上滿是驚疑。
“別是……海妖吧?”
“放屁!世界上哪有那種東西!”阿海嘴上罵著,眼睛卻也死死地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去看看。”阿海最終做了決定。
四個人,懷著一半好奇,一半恐懼,躡手躡腳地,朝著那個海灣摸了過去。他們攀上一塊巨大的礁石,探出頭往下望。
借著明亮的月光,海灣里的景象,讓他們四個人,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海灣中央的一塊平滑的黑礁石上,坐著一個“人”。
她的上半身,是一個完美無瑕的女人,一頭海藻般的黑色長發(fā),在月光下泛著幽藍(lán)的光澤,皮膚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她的五官,美得讓人心顫,卻又帶著一種非人的、冰冷的距離感。
而她的下半身,則是一條巨大的、覆蓋著銀色鱗片的魚尾,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打著水面,激起一圈圈漣漪。
美人魚。
傳說中的鮫人。
她似乎察覺到了他們的窺探,停止了歌唱,緩緩地抬起頭,那雙深邃得像午夜大海的眼睛,朝著他們的方向,靜靜地看了一眼。
只一眼,阿陳就覺得自己的魂魄,仿佛要被吸進去一樣。
下一秒,那美人魚身子一滑,悄無聲息地,沒入了水中,消失不見。只留下一灣被月光照得粼粼發(fā)亮的海水。
四個人,在礁石上,呆立了足有十分鐘,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04.
那晚之后,島上的氣氛,變得更加古怪了。
第二天一早,當(dāng)他們饑腸轆轆地醒來時,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他們宿營地前的沙灘上,竟然擺著七八條一尺多長、還在活蹦亂跳的鮮魚。
“魚!是魚!”猴子驚喜地大叫。
“是昨晚那個……送來的嗎?”大頭看著那些魚,眼睛里放著光。
“管他誰送的!有吃的就行!”阿海立刻動手,把魚處理干凈,架在火上烤。
久違的魚肉香味,暫時驅(qū)散了眾人心中的恐懼。他們飽餐了一頓,這是他們上島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餐。
從那天起,怪事就沒斷過。
每天早上,沙灘上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足夠他們四人吃一天的鮮魚。而每天晚上,那迷人的歌聲,也都會準(zhǔn)時地,從海灣里響起。
他們漸漸地,膽子也大了起來。
他們不再躲藏,而是會跑到海灣邊的礁石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條美人魚在月下梳理長發(fā),聽她唱歌。
她似乎也不再怕他們,有時候,甚至?xí)麄冞@邊,露出一個極淡的、卻足以顛倒眾生的微笑。
可漸漸地,人心,開始變了。
解決了生存危機后,別的東西,開始在某些人的心里滋生。
“你們說,那傳說是不是真的?”一天晚上,阿海一邊剔著魚刺,一邊狀似無意地開口,“說那鮫人的眼淚,會變成珍珠。還有她的油,能做成長明燈,千年不滅?!?/p>
“海哥,你的意思是……”猴子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有些害怕。
“那可都是寶貝啊!”大頭的眼睛里,充滿了貪婪和欲望,“她長得那么美,要是能抓來……嘿嘿……”
“你們別亂想!”阿陳聽不下去了,沉聲喝道,“她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沒有她送的魚,我們早餓死了!做人,不能沒有良心!”
“良心?良心能當(dāng)飯吃嗎?”阿海冷笑一聲,“阿陳,你別假清高了!我們被困在這鬼地方,誰知道什么時候能出去?要是能抓住她,把她帶出去,我們這輩子,就都發(fā)達(dá)了!這叫什么?這就叫天降橫財!”
“我不同意!”阿-站了起來,態(tài)度堅決,“你們要是敢動她,就是跟我阿陳過不去!”
“操!你他媽算老幾?”大頭也站了起來,指著阿陳的鼻子罵道。
眼看就要動手,阿海擺了擺手,打起了圓場。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吵什么?這事,就當(dāng)我沒說,大家當(dāng)我放了個屁,行了吧?”
那晚的爭吵,雖然被強行壓了下去。
但阿陳知道,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被打開,就再也關(guān)不上了。
05.
從那天起,阿陳就開始暗中提防著阿海和大頭。
他發(fā)現(xiàn),他們兩人經(jīng)常背著他和猴子,竊竊私語,眼神里閃爍著一種讓他心悸的、貪婪的光。
阿陳試圖拉攏唯一看起來還算正常的猴子。
“猴子,你聽我說,那東西不是我們能碰的。海里的規(guī)矩,陸上的人不能壞。否則,會遭報應(yīng)的?!?/p>
“可是……陳哥……”猴子一臉為難,“海哥和大頭……他們……我不敢不聽他們的啊?!?/p>
阿陳的心,徹底沉了下去。他知道,只靠他一個人,根本無法阻止那兩個被欲望沖昏了頭腦的男人。
他能做的,只有祈禱。祈禱他們不要那么快動手,祈禱救援的船只,能早日出現(xiàn)。
然而,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三天后的一個深夜,阿陳被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驚醒。他睜開眼,借著月光,看到阿海和大頭的鋪位,已經(jīng)空了。
而他們放在角落里的、用船上纜繩編成的、最粗的一張漁網(wǎng),也不見了。
不好!
阿陳一個激靈,從地上一躍而起,什么也顧不上了,發(fā)瘋似的朝著那個海灣沖去。
他一邊跑,一邊祈禱,希望還來得及。
可當(dāng)他快要沖到海灣時,一陣凄厲的、完全不同于往日歌聲的尖嘯,猛地從前方傳來!
那聲音,像是利刃劃過玻璃,充滿了痛苦和憤怒,讓人頭皮發(fā)麻!
緊接著,是……是大頭的慘叫聲!
“啊——!救命!海哥!救我!”
阿陳的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他連滾帶爬地沖進海灣。
可眼前的景象,讓他永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