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千禧年的鐘聲剛剛敲過沒多久,整個城市還沉浸在新世紀(jì)的喧囂與憧憬之中。對于30出頭的李靜來說,日子卻像一輛老舊的紡車,吱吱呀呀地轉(zhuǎn)著,重復(fù)著昨日的辛勞和微薄的希望。
那是一個深冬的午后,北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人臉上。李靜剛從瀕臨倒閉的國營紡織廠下班,揣著兜里僅有的幾張零錢,快步走向菜市場。她得趕在天黑前,給上小學(xué)的兒子陳陽買點菜,做一頓熱乎的晚飯。
街道上人來人往,大家都縮著脖子,行色匆匆,沒人愿意在這寒風(fēng)中多待一秒。就在菜市場入口的拐角處,一個蜷縮的身影吸引了李靜的注意。
那是一個老乞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身上裹著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襖,裸露在外的雙手被凍得又紅又紫,像是兩截枯萎的樹根。他面前放著一個破了口的搪瓷碗,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幾片被風(fēng)吹來的枯葉在碗底打著旋。
不同于其他乞丐的或麻木或凄苦,這位老人的眼神卻異常的清亮,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語,仿佛入定的僧人,與周圍的喧囂格格不入。
李靜的心被什么東西輕輕地刺了一下。她自己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丈夫前年因病去世,留下她和年幼的兒子相依為命。工廠效益不好,工資一拖再拖,她每天都要為了幾毛錢的菜價跟小販磨半天嘴皮??墒?,看著眼前這個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老人,她還是沒能硬起心腸走開。
她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從口袋里摸索了半天??诖镏挥幸粡埌櫚桶偷?0元紙幣,那是她接下來幾天買菜的錢,還有幾枚硬幣。她小心地把那張10元紙幣往里塞了塞,然后掏出了兩枚1元的硬幣。
“叮當(dāng)”兩聲脆響,硬幣落在了老乞丐的搪瓷碗里。
聲音驚動了老人,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清亮的眸子看向李靜,沒有尋常乞丐的感激涕零,反而帶著一絲審視和驚訝。
李靜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說:“大爺,天冷,買個熱包子吃吧。”說完,她便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姑娘,請等一下。”
一個沙啞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李靜回過頭,看到老乞丐正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他個子不高,但腰板挺得筆直,一點也看不出剛才蜷縮時的頹唐。
李靜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老人沒說話,而是從懷里一個破舊的布兜里摸索起來。那布兜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著什么東西,他解開一層又一層,最后,一個古樸的東西出現(xiàn)在他滿是污垢的手中。
那是一尊青銅佛像。
佛像不大,也就兩個手掌合起來那么大。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青黑色,表面布滿了時間的痕跡,卻掩不住那流暢的線條和莊嚴(yán)的神態(tài)。佛像的面容慈悲安詳,仿佛能看透人心。
“姑娘,我身無長物,唯有此物伴我多年?!崩掀蜇⒎鹣襁f到李靜面前,聲音鄭重,“你心善,與佛有緣。今日你贈我食,我贈你佛。我們兩不相欠。”
李靜頓時愣住了。她只是出于一時的惻隱之心,給了他2塊錢,怎么也想不到會換來這樣一件“回禮”。她連連擺手:“大爺,這可使不得!我就是看您天冷可憐,您快收回去,這東西肯定比我那2塊錢貴重多了!”
“貴重?”老乞丐的嘴角浮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世間萬物,在懂的人眼里是寶,在不懂的人眼里是草。它跟著我,只是塊廢銅。跟著你,或許能得一處安寧。收下吧,這是你應(yīng)得的福報。”
他的眼神不容置疑,態(tài)度堅決。李靜看著他手中的佛像,又看看他清亮而真誠的眼睛,推辭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她感覺如果自己不收下,反倒是對他的一種侮辱。
最終,李靜遲疑地伸出雙手,接過了那尊沉甸甸的青銅佛像。佛像入手冰涼,卻又仿佛帶著一股奇異的暖流,順著她的指尖一直流淌到心里。
“謝謝您,大爺?!崩铎o低聲說道。
老乞丐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么,重新坐回墻角,閉上了眼睛,又恢復(fù)了那副與世隔絕的模樣。
李靜捧著佛像,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心情復(fù)雜。她看了看手里的佛像,又看了看兜里剩下的錢,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喧鬧的菜市場。
那天晚上,她只買了一塊豆腐和幾根青菜。
02
回到家,兒子陳陽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了??吹綃寢尰貋恚吲d地迎了上來。
“媽,今天吃什么好吃的?”
“今天我們吃青菜燉豆腐,一樣有營養(yǎng)?!崩铎o笑著摸了摸兒子的頭,將菜放進(jìn)廚房。
吃過簡單的晚飯,等兒子睡下后,李靜才從購物袋的底層,小心翼翼地把那尊青銅佛像拿了出來。在昏黃的燈光下,她第一次仔細(xì)端詳這個“回禮”。
佛像的工藝確實精湛,線條柔和又不失力量感,佛祖的法相莊嚴(yán),雙目微垂,神情悲憫,仿佛在俯瞰著蕓蕓眾生。雖然李靜不懂什么古董文物,但也能感覺到這絕非普通的地攤貨。她用一塊濕布,輕輕擦去佛像表面的塵土,露出了更加深邃的青銅色澤。
“這得值多少錢?。俊崩铎o心里嘀咕著??呻S即又自嘲地笑了笑,一個乞丐能有什么寶貝?沒準(zhǔn)是哪個小作坊仿制的工藝品,看著唬人罷了。再說,就算是真的,她也不可能拿去賣掉。這是那位老人的一片心意,一份奇特的緣分。
她想了想,把它放在了客廳那個老舊的組合柜最頂層的格子里。那個位置不顯眼,平時也放一些不常用的雜物。從此,這尊青銅佛像便在那里安了家,靜靜地佇立著,一立就是20年。
20年的歲月,如白駒過隙。
李靜所在的紡織廠最終還是倒閉了,她成了一名下崗工人。為了拉扯兒子長大,她什么苦都吃過。擺過地攤,賣過早點,去餐廳洗過盤子。生活的重?fù)?dān)將她的背壓得有些彎了,歲月的風(fēng)霜也在她的眼角刻下了細(xì)密的皺紋。唯一不變的,是她的善良和堅韌。
幸運的是,兒子陳陽非常爭氣。他從小就懂事,學(xué)習(xí)刻苦,成績一直在學(xué)校名列前茅。他知道媽媽的辛苦,把所有的感激和回報都化作了學(xué)習(xí)的動力。最終,他不負(fù)眾望,考上了國內(nèi)一所頂尖的大學(xué),學(xué)的還是他最感興趣的歷史系。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李靜抱著兒子哭了好久。她覺得這20年的所有辛苦,都在那一刻得到了回報。
為了給兒子湊夠大學(xué)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李靜更加拼命地工作。她用所有的積蓄,在小區(qū)門口盤下了一個小門面,開了一家早餐店。每天凌晨三點就起床磨豆?jié){、炸油條,一直忙到中午。雖然辛苦,但看著小店的生意一天天好起來,她的心里充滿了踏實感。
而那尊青銅佛像,依舊靜靜地待在柜子的頂層。在無數(shù)個清晨和黃昏,它 покр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默然注視著這對母子為生活奔波的背影,像一個被遺忘的、沉默的守護(hù)者。有時候大掃除,李靜會把它拿下來擦一擦,看著佛像慈悲的面容,她紛亂的心總能獲得片刻的安寧。她早已忘記了當(dāng)年那個奇特的老乞丐,但這尊佛像,卻像是那段記憶的唯一物證,沉淀在了她生活的角落里。
03
光陰荏苒,陳陽已經(jīng)是一名大三的學(xué)生了。
在歷史學(xué)的海洋里,他如魚得水。尤其是對中國古代史,特別是魏晉南北朝到隋唐時期的佛教藝術(shù)史,他展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和驚人的天賦。他不僅在專業(yè)課上表現(xiàn)出色,還時常在一些學(xué)術(shù)期刊上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在系里小有名氣。
他的才華,深得系里一位泰斗級教授的賞識。這位教授姓王,是國內(nèi)研究古代雕塑和金石學(xué)的權(quán)威專家。王教授年過花甲,學(xué)識淵博,但為人謙和,對有才華的學(xué)生從不吝嗇指導(dǎo)。他對陳陽這個勤奮好學(xué)、見解獨到的年輕人青眼有加,不僅在學(xué)業(yè)上傾囊相授,還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忘年交。
陳陽對王教授充滿了敬仰和感激。他知道,能得到這樣一位大師的指點,是自己莫大的榮幸。
這天,陳陽給母親李靜打來電話,語氣里滿是激動和喜悅。
“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王教授下周末要來我們市里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研討會,他說,想順便來我們家做客,看看我!”
李靜正在店里忙著收攤,聽到這個消息,手里的抹布“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王……王教授?就是你經(jīng)常提起的那個最有學(xué)問的老師?”李靜的聲音有些結(jié)巴,既緊張又興奮。她聽兒子講過無數(shù)次王教授的故事,在她心里,那簡直是天上的文曲星一樣的人物。這樣的大人物,竟然要來自己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
“是啊媽!他說想了解一下我的成長環(huán)境,還說想嘗嘗您做的家常菜呢。”陳陽在電話那頭笑著說。
“哎呀,這……這可怎么辦,我們家這么小,這么亂……”李靜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在她看來,自己那個幾十平米的老舊房子,和那個小小的早餐店,實在有些“拿不出手”,生怕怠慢了貴客。
“媽,您別緊張。王教授不是那種在乎排場的人,他就是想來看看我們。您就和平時一樣就行?!标?陽安慰道。
話雖如此,掛了電話后,李靜還是坐不住了。這可是兒子最尊敬的導(dǎo)師,是兒子未來的引路人,絕對不能有半點馬虎。
04
接下來的幾天,李靜把自己的早餐店暫時交給了鄰居幫忙照看,一門心思地投入到了“迎接貴客”的準(zhǔn)備工作中。
她先是把家里進(jìn)行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地板被她擦得能映出人影,窗戶玻璃擦得锃亮,就連廚房抽油煙機里積攢多年的油垢,都被她用鋼絲球一點點地刷了下來。
收拾到客廳的組合柜時,她踩著凳子,把頂層的那些雜物一件件拿下來。當(dāng)她拿起那尊青有銅佛像時,動作頓了一下。20年的時光,佛像上的灰塵積了厚厚一層。
她拿來干凈的軟布,沾上清水,仔仔細(xì)細(xì)地將佛像擦拭了一遍。擦干凈后,青銅的深沉光澤在燈下顯得愈發(fā)古樸厚重??粗鹣衲潜瘧懴楹偷哪?,李靜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她想起了20年前那個寒冷的下午,那個眼神清亮的老人。
“一晃都20年了啊……”她喃喃自語。
擦干凈后,她沒有再把佛像放回頂層,而是鬼使神差地,把它放在了組合柜中間一層的臺面上,那里正好有一個空位,旁邊擺著一個陳陽小時候得的“三好學(xué)生”獎狀的相框。她覺得,這樣擺著,似乎也挺好看的。
除了打掃衛(wèi)生,李靜最上心的就是準(zhǔn)備菜肴。她提前好幾天就開始構(gòu)思菜單,跑遍了本市好幾個大菜市場,精心挑選最新鮮的食材。她想讓王教授嘗嘗自己最拿手的幾道菜,既要可口,又不能顯得太刻意。
周六那天,陳陽提前一天從學(xué)校趕了回來,幫著媽媽一起準(zhǔn)備??粗鵁ㄈ灰恍碌募?,和媽媽在廚房里忙碌的背影,陳陽的眼眶有些濕潤。他知道,媽媽為了他,永遠(yuǎn)都是毫無保留地付出。
一切準(zhǔn)備就緒,只等貴客的到來。李靜的心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既期待,又緊張。
05
周日上午十點,門鈴準(zhǔn)時響起。
李靜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和陳陽一起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位身穿灰色中山裝、戴著一副老花鏡、頭發(fā)微白的老者。他面帶微笑,氣質(zhì)儒雅,絲毫沒有大學(xué)者的架子,反而像個和藹的鄰家爺爺。他就是王教授。
“王教授,您好您好!快請進(jìn)!”李靜熱情地招呼著,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您就是陳陽的母親吧?打擾了,打擾了?!蓖踅淌诤蜕频匦χ?,一邊換鞋一邊打量著這個小而溫馨的家。
“不打擾,不打擾!您能來,我們家真是蓬蓽生輝!”李靜把最好的茶葉泡上,端了上來。
幾人落座后,氣氛比李靜想象的要輕松得多。王教授親切地和她拉著家常,詢問她的工作和生活,言語間滿是對她獨自一人培養(yǎng)出優(yōu)秀兒子的敬佩。陳陽則在一旁,不時地補充幾句,客廳里充滿了溫馨的笑聲。
李靜的緊張感慢慢消失了,她覺得這位大教授,其實和藹可親,一點也不難相處。
聊了一會兒,王教授端起茶杯,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客廳的陳設(shè)。當(dāng)他的視線落在那個老舊的組合柜上時,忽然停住了。
他的目光,像被磁鐵吸住了一樣,牢牢地鎖定在了柜子中間那尊小小的青銅佛像上。
王教授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芒。他慢慢地放下茶杯,茶水濺出幾滴都未曾察覺。他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鏡,身體微微前傾,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客廳里的談笑聲戛然而止。陳陽和李靜都注意到了王教授的異樣。
“老師,您怎么了?”陳陽不解地問道。
王教授沒有回答他,而是緩緩地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像是被什么東西牽引著,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組合柜。他的腳步有些踉蹌,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他走到柜子前,彎下腰,死死地盯著那尊佛像,眼睛幾乎要貼到上面去了。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伸出手,似乎想去觸摸,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仿佛那是什么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寶物。
過了足足有半分鐘,他才顫抖著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著初生的嬰兒一般,將那尊青銅佛像捧在了手心。他翻來覆去地看著,時而眉頭緊鎖,時而眼中放出精光,臉上的表情在震驚、狂喜、疑惑之間飛速變換。
李靜和陳陽被眼前這一幕徹底搞糊涂了,大氣都不敢出。一尊再普通不過的擺件,怎么會讓見多識廣的王教授如此失態(tài)?
終于,王教授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一臉茫然的李靜,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沙啞和顫抖:
“這……這東西……竟然在你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