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八百萬吧?!?/p>
費莉的聲音輕描淡寫,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耿衛(wèi)國手里的筷子抖了一下,差點沒夾住。
他看向自己的兒子耿浩,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
耿浩卻低著頭,只顧著扒拉碗里的米飯,一聲不吭。
一桌子精心準備的飯菜,瞬間涼了。
可就在不久前,耿衛(wèi)國還以為,為了兒子,他什么坎都邁得過去。
01
霖州這座城市,夏天來得又早又猛。
清晨五點半,天剛蒙蒙亮,耿衛(wèi)國就醒了。
他沒開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輕手輕腳地穿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短袖。
身邊的老伴尚秀蘭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夢話,他又放慢了動作。
這套兩室一廳的老房子,是他們結婚時單位分的,住了快四十年。
墻皮有些地方已經泛黃、剝落,像一張張干裂的地圖。
家具都是老樣式,笨重,顏色深沉,邊角被歲月磨得圓潤光滑。
空氣里有股揮之不去的、舊木頭和老房子的混合味道,耿衛(wèi)國聞了一輩子,早就習慣了。
他拎著布袋子出門,樓道里黑漆漆的,感應燈壞了半個月,也沒人來修。
他扶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下得穩(wěn)當。
樓下王大爺已經提著他的鳥籠在遛彎了。
“老耿,趕早市???”王大爺嗓門洪亮。
耿衛(wèi)國笑了笑,露出幾顆被煙熏黃的牙:“是啊,今天的西紅柿便宜,秀蘭點名要吃?!?/p>
菜市場離小區(qū)不遠,走路十分鐘。
這個點的菜市場,是霖州最有活力的角落。
水產區(qū)的叫賣聲,蔬菜區(qū)的討價還價聲,活禽區(qū)的撲騰聲,混雜在一起,就是生活本身。
耿衛(wèi)國不愛說話,但他享受這種熱鬧。
他仔細地挑著西紅柿,每個都捏一捏,看看軟硬,再放到鼻子下聞聞。
賣菜的小販認識他,打趣道:“耿大爺,給嫂子買菜,就是用心?!?/p>
耿衛(wèi)國只是憨厚地笑。
他這輩子,好像就是為了“用心”這兩個字活的。
年輕時,在霖州紡織廠當機修工,他是全車間技術最好的師傅,再難搞的機器,到他手里總能服服帖帖。
那時候,他可以對著一臺轟鳴的機器待上一整天,不嫌吵,不嫌累。
下了班,一身的油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手用肥皂搓三遍,才敢去抱兒子耿浩。
尚秀蘭在同一個廠的食堂工作,切菜切了三十年,一雙手布滿了口子和厚繭。
夫妻倆一輩子沒吵過幾次架,也沒說過什么甜言蜜語。
他們的交流,都在飯桌上。
“今天廠里發(fā)了塊大排,我給你留著呢?!?/p>
“浩浩的學費該交了,我這個月獎金夠了?!?/p>
“你那老寒腿,天一冷就疼,明天我給你燉鍋羊肉湯?!?/p>
他們就像兩臺精準的齒輪,嚴絲合縫地咬合在一起,支撐著這個家,全部的動力都源自一個名字——耿浩。
兒子耿浩,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也是唯一的作品。
從耿浩上小學起,耿衛(wèi)國就戒了煙,尚秀蘭再也沒買過一件新衣服。
他們把省下來的每一分錢,都變成了兒子的練習冊、營養(yǎng)品和嶄新的運動鞋。
耿浩也很爭氣,一路考上了霖州最好的大學。
畢業(yè)那天,耿衛(wèi)國和尚秀蘭穿著他們最體面的衣服去參加典禮。
當看到兒子穿著學士服,在臺上被授予學位證書時,耿衛(wèi)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在臺下偷偷抹了眼淚。
他覺得,這輩子,值了。
02
耿浩畢業(yè)后,進了一家不錯的互聯(lián)網公司,當程序員。
工作忙,加班是家常便飯,但工資高。
每次耿浩把一沓錢交給尚秀蘭,尚秀蘭都嘴上嗔怪著“自己留著花”,手卻誠實地把錢小心翼翼地收進一個鐵皮餅干盒里。
那是她給兒子存的“老婆本”。
耿浩談了女朋友,叫費莉,是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認識的。
女孩長得漂亮,白凈,說話細聲細氣,是城里長大的姑娘。
第一次上門吃飯,尚秀蘭緊張地提前一星期就開始準備菜單。
那天,她做了一大桌子菜,幾乎把所有拿手菜都搬了上來。
耿衛(wèi)國話少,一個勁地給費莉夾菜。
費莉吃得不多,每樣菜都只動一兩筷子,臉上一直掛著禮貌的微笑。
飯后,她從一個精致的包里拿出一條名牌絲巾遞給尚秀蘭,“阿姨,第一次見面,小小心意?!?/p>
尚秀蘭擺著手,連說“使不得使不得”,耿浩在旁邊推了她一下,“媽,費莉給你的,你就收下吧?!?/p>
尚秀蘭這才接過來,那絲巾滑溜溜的,手感好得不像話,她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等孩子們走了,尚秀蘭把絲巾拿出來,翻來覆去地看,又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回盒子里,塞進了衣柜最深處。
“這姑娘,看著挺不錯的,就是……太金貴了。”她對耿衛(wèi)國說。
耿衛(wèi)國坐在沙發(fā)上,吧嗒吧嗒抽著煙,沒說話。
他看得出來,費莉雖然客氣,但眼神里有種藏不住的疏離。她打量這個家的時候,目光掃過那些老舊的家具和斑駁的墻壁,就像在看一件博物館的陳列品。
他心里有點堵,但沒說出來。
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子喜歡,比什么都強。
從那以后,耿浩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
偶爾回來,也是來去匆匆,待不了半小時就走。
“費莉不喜歡油煙味?!?/p>
“費莉約了朋友做美容?!?/p>
“費莉要去看畫展。”
費莉的世界,是耿衛(wèi)國和尚秀蘭完全無法想象的。
他們不懂什么是下午茶,什么是藝術展,他們只知道,兒子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但他們從不抱怨。
尚秀蘭只是在掛電話后,默默地把給兒子準備好的飯菜,重新熱一遍,和耿衛(wèi)國兩個人分著吃了。
飯桌上,是長久的沉默。
電視里放著熱鬧的綜藝節(jié)目,笑聲罐頭一樣傾瀉而出,顯得這個小小的客廳更加冷清。
一天晚上,耿浩和費莉一起回來了。
這是個不同尋常的信號。
果然,飯桌上,耿浩清了清嗓子,宣布:“爸,媽,我跟費莉準備結婚了?!?/p>
耿衛(wèi)國和尚秀蘭愣住了,隨即臉上綻開了巨大的喜悅。
“好!好啊!”尚秀蘭激動地搓著手,“那得趕緊準備起來!”
費莉一直微笑著,等尚秀蘭激動完了,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叔叔阿姨,我爸媽的意思是,結婚可以,但必須在‘云頂天璽’有套婚房?!?/p>
“云頂天璽”這四個字,像一顆炸雷,在耿衛(wèi)國和尚秀蘭的腦子里炸開。
那是霖州最高檔的樓盤,電視廣告上天天放,出入的都是開豪車的大老板。
別說買了,他們連走近了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那里的房子……得不少錢吧?”耿衛(wèi)國試探著問,手里的筷子有點拿不穩(wěn)。
“還好,”費莉輕描淡寫地說,“我看中一套一百六十平的,加上裝修,差不多八百萬吧。”
八百萬。
耿衛(wèi)國感覺自己的耳朵嗡嗡作響。
他跟尚秀蘭一輩子,連八十萬都沒見過。
他看向自己的兒子,希望兒子能說點什么。
耿浩低著頭,扒拉著碗里的米飯,一言不發(fā)。
那一刻,耿衛(wèi)國的心,沉了下去。
03
送走耿浩和費莉后,老兩口一夜沒睡。
八百萬,這個數字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尚秀蘭坐在床邊,不停地嘆氣。
耿衛(wèi)國坐在小馬扎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屋子里很快就煙霧繚繞。
“衛(wèi)國,咋辦啊?”尚秀蘭的聲音帶著哭腔,“咱家哪有那么多錢?”
耿衛(wèi)國沒說話,只是把煙頭狠狠地按在煙灰缸里。
第二天,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把咱這房子賣了,”他說,“我那點養(yǎng)老金,加上你存的,還有浩浩這些年給的,全拿出來。我再去找我那幾個老戰(zhàn)友借點,看看能不能湊個首付?!?/p>
尚秀蘭看著他,眼圈紅了:“這房子賣了,咱住哪兒?”
“住兒子家,”耿衛(wèi)國說得斬釘截鐵,“給兒子買了房,不就是咱的家嗎?以后有了孫子,還得你帶呢?!?/p>
“給孫子帶”這幾個字,像一劑強心針,讓尚秀蘭重新燃起了希望。
是啊,為了大孫子,什么都值了。
接下來的日子,老兩口就像上了發(fā)條的陀螺,瘋狂地轉動起來。
他們先是掛牌賣掉了這套住了四十年的老房子。
中介帶著一波又一波的人來看房,在屋子里指指點點,挑剔著采光不好,裝修太舊。
每當這時,耿衛(wèi)國和尚秀蘭就尷尬地站在一旁,像做錯了事的孩子。
房子最終以一個遠低于市場價的價錢賣掉了,因為他們急著用錢。
拿到錢的那天,尚秀蘭躲在廚房里哭了很久。
然后,耿衛(wèi)國開始四處借錢。
他幾十年沒求過人,如今為了兒子,把一張老臉都豁出去了。
他去找當年的老戰(zhàn)友,老同事,甚至是一些遠房親戚。
有的人爽快地拿出了積蓄,有的人面露難色,委婉拒絕,也有的人,當著他的面把門關上。
那段時間,耿衛(wèi)國一下子老了十歲。
背駝得更厲害了,頭發(fā)也白了大半。
最后,他們把所有的錢湊在一起,包括賣房的錢,一輩子的積蓄,耿浩自己的存款,再加上借來的錢,數了一遍又一遍。
七百八十萬。
還差二十萬。
夜里,尚秀蘭發(fā)愁,耿衛(wèi)國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落滿灰塵的木箱子,打開來,里面是尚秀蘭的嫁妝——一個金手鐲,一對金耳環(huán),還有一個金鎖片。
“把這個……當了吧。”耿衛(wèi)國聲音沙啞。
尚秀蘭看著那些金飾,眼淚掉了下來。
那是她母親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但她只是哭了一小會兒,就擦干眼淚,點點頭:“好。”
湊齊八百萬的那天,霖州下起了大雨。
耿衛(wèi)國和尚秀蘭把一張張銀行卡里的錢,匯總到一張卡上。
銀行的柜員看著那一長串零,都有些驚訝。
當耿衛(wèi)國在購房合同上,看著兒子耿浩和準兒媳費莉簽下名字時,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感覺自己這輩子的任務,終于完成了。
他沒注意到,房產證上,從頭到尾,都沒有他和尚秀蘭的名字。
04
婚禮辦得風光體面。
費莉的父母很有面子,耿衛(wèi)國和尚秀蘭也被請到主桌上,接受著親戚朋友的祝賀。
看著兒子西裝革履,兒媳婚紗潔白,他們覺得,之前吃的所有苦,都煙消云散了。
婚禮結束后,他們大包小包地搬進了云頂天璽的新家。
房子真大,真亮堂。
落地的玻璃窗,能看到大半個霖州的夜景。
智能馬桶,恒溫花灑,洗碗機,烘干機……所有的一切,對老兩口來說都是新奇的。
他們小心翼翼地換上費莉買的拖鞋,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費莉給他們安排了一個最小的房間,朝北,有點陰冷。
“叔叔阿姨,你們平時動靜輕一點,浩浩工作壓力大,需要安靜休息?!边@是費莉對他們說的第一句話。
“還有,廚房里的東西別亂動,我習慣用進口廚具,你們用不慣,弄壞了不好配。”這是第二句。
“家里的衛(wèi)生,鐘點工會定時來打掃,你們把自己的房間弄干凈就行了?!边@是第三句。
耿衛(wèi)國和尚秀蘭諾諾地應著。
他們以為,幸福的生活就要開始了。
但他們錯了。
矛盾,從第一頓飯就開始了。
尚秀蘭想給兒子做他最愛吃的紅燒肉。
她在廚房里忙活了半天,油煙機開到最大,可費莉一進門,還是夸張地捏住了鼻子。
“媽,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做這么油膩的菜,不健康!”耿浩皺著眉頭說。
尚秀蘭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紅燒肉,愣在當場。
那盤肉,最后誰也沒動幾筷子,倒進了垃圾桶。
從那以后,這個家的廚房,就成了尚秀蘭的禁地。
費莉每天點外賣,吃的都是些沙拉、輕食,那些花花綠綠的草,在尚秀蘭看來,是喂兔子的。
她和耿衛(wèi)國只能每天等小兩口吃完了,自己再偷偷去廚房,下點面條,或者熱點前一天的剩菜。
生活習慣的沖突,越來越多。
耿衛(wèi)國喜歡早上五點半起床,去公園打太極。
費莉說他開門關門聲音太響,吵到她睡覺了。
尚秀蘭喜歡看地方臺的調解節(jié)目,家長里短,看得津津有味。
費莉說那些節(jié)目太低俗,拉低了整個家的品位,把電視遙控器收了起來。
他們在這個號稱“家”的地方,活得像兩個寄人籬下的租客。
耿衛(wèi)國想跟兒子談談。
他趁費莉不在家,把耿浩拉到陽臺。
“浩浩,你媳婦她……”
話還沒說完,耿浩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爸,你能不能別老是找事?費莉她從小就是這么長大的,你們多擔待一點不行嗎?為了你們,她已經受了很多委屈了!”
耿衛(wèi)國看著兒子,這個他從小抱到大的兒子,突然覺得很陌生。
他想問,我們受的委屈,你看到了嗎?
但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轉身回了房間。
那天晚上,他聽到主臥傳來爭吵聲。
是費莉的聲音,尖銳而刻薄。
“……你爸媽到底什么時候走?我一天都忍不了了!你看看這個家,還有個家的樣子嗎?到處都是他們那股老人味!”
“你小點聲……”是耿浩壓抑的聲音。
“我憑什么小聲?這房子是我家買的!他們一分錢沒出,白吃白住還不夠,還想指手畫腳?耿浩我告訴你,這個家,有他們沒我,有我沒他們!”
門外的耿衛(wèi)國,渾身冰冷。
他旁邊的尚秀蘭,捂著嘴,無聲地流淚,身體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房子是我家買的”,這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準地捅進了他們的心臟。
05
決裂的日子,在一個普通的周末到來了。
起因是一件小事。
費莉的一件真絲睡衣,被尚秀蘭洗壞了。
尚秀蘭只是心疼他們天天花錢叫干洗,想著那料子薄,就用手給輕輕揉了揉,沒想到晾干后,縮水了,還起了很多褶子。
費莉看到后,當場就爆發(fā)了。
她把那件睡衣狠狠地摔在尚秀蘭的腳下,聲音尖利得能劃破人的耳膜。
“你賠得起嗎!你知道這件衣服多少錢嗎?八千!”
“我……我不是故意的……”尚秀蘭嚇得臉色慘白,手足無措。
“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就是誠心的!嫉妒我穿得好用得好是不是?你們這種窮酸了一輩子的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好!”
費莉的話越來越難聽,像一把把淬毒的錐子。
耿衛(wèi)國沖出房間,擋在老伴身前,氣得渾身發(fā)抖:“你怎么說話呢!跟長輩道歉!”
“道歉?我憑什么道歉?”費莉抱著胳膊,冷笑一聲,“該滾蛋的是你們!這個家不歡迎你們!”
她說著,就沖進耿衛(wèi)國和尚秀蘭的房間,把他們的行李箱拖出來,將衣柜里的衣服胡亂地塞進去,然后一件件地扔到門外。
“滾!現(xiàn)在就給我滾出去!”
整個過程,耿浩就站在一邊,臉色發(fā)白,嘴唇哆嗦,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的沉默,像是一把最后的重錘,徹底擊碎了老兩口的心。
尚秀蘭的眼淚已經流干了,她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神空洞。
耿衛(wèi)國拉起她,一句話沒說,彎下腰,默默地把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撿起來,放回行李箱。
他沒有看兒子一眼,也沒有看那個歇斯底里的兒媳婦。
他拉著尚秀蘭,拖著行李箱,走出了這個他們用一生積蓄換來的“家”。
門在他們身后,“砰”的一聲關上了。
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霖州的春天,濕冷刺骨。
老兩口沒有帶傘,雨水很快就打濕了他們花白的頭發(fā)。
他們無處可去。
他們像兩個孤魂野鬼,在繁華的城市里漫無目的地游蕩。
最終,他們走到了霖江大橋上。
橋下的江水,在夜色中翻滾著,黑沉沉的,望不到底。
這里是他們年輕時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那時候,耿衛(wèi)國還是個害羞的小伙子,他給尚秀蘭念了一首詩,念得結結巴巴。
尚秀蘭靠在他的肩膀上,笑得像朵花。
“衛(wèi)國,我這輩子,是不是活得很失???”尚秀蘭的聲音很輕,像要被風吹散了。
耿衛(wèi)國握緊了她的手,她的手冰涼。
他看著遠處的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為他們亮的。
他用盡一生的力氣,為兒子建了一座華麗的宮殿,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那宮殿里,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心,已經死了。
“秀蘭,”他轉過頭,看著老伴的眼睛,“下輩子,咱別再要孩子了。”
尚秀蘭看著他,緩緩地笑了,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混進了雨水里。
他們牽著手,一起爬上了大橋的欄桿。
縱身一躍。
幾周后。
云頂天璽的豪宅里,費莉正敷著面膜,指揮著鐘點工擦拭一塵不染的地板。
耿浩坐在沙發(fā)上,盯著手機,面無表情地刷著短視頻。
父母走后的這些天,他不是沒有過愧疚,但那種感覺很快就被費莉的溫柔和生活的安逸沖淡了。
他告訴自己,父母可能回鄉(xiāng)下親戚家了,過段時間氣消了就會聯(lián)系他。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軌,甚至比以前更好了。
沒有了小心翼翼的討好,沒有了格格不入的習慣,這個家,終于成了他和費莉想要的二人世界。
門鈴突然響了。
耿浩不耐煩地起身開門。
門口站著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中年男人,戴著金絲眼鏡,手里提著一個公文包,氣質斯文,但眼神銳利。
“請問,是耿浩先生嗎?”男人問道。
“是我,你哪位?”
“我姓卓,是霖州中正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卓律師說著,遞上一張名片,“受人之托,來處理一下耿衛(wèi)國先生和尚秀蘭女士的遺產事宜。”
遺產?
耿浩愣住了,隨即覺得有些荒謬。
“律師?我爸媽能有什么遺產?他們的錢……全都花在這房子上了。”他說這話時,有些心虛。
卓律師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一種讓耿浩很不舒服的洞察力。
他走進客廳,在沙發(fā)上坐下,將公文包放在茶幾上,拿出里面一個薄薄的牛皮紙文件夾。
“耿先生,您父母確實為您傾其所有,”卓律師的語氣很平靜,“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一無所有了?!?/p>
他將文件夾推到耿浩面前。
“您先看看這個?!?/p>
耿浩狐疑地打開文件夾,里面只有一張紙。
他拿起那張紙,只看了一眼,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他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那張輕飄飄的紙,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怎么了?一驚一乍的?!辟M莉扯下面膜,不悅地走過來,想看那張紙。
耿浩卻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把手縮了回來,紙張飄落在地。
他雙眼圓睜,死死地盯著那張紙,嘴唇發(fā)白,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