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9月14日午后，我的鞋子誰看見了？”張治中在人群里大聲詢問，聲音被山谷回響沖淡，卻讓周圍的職工笑成一片。

那是大冶鐵礦的掌子面，烈日烤著鐵紅色的巖壁，毛澤東剛舉起大芭蕉扇向工人致意，群眾一擁而上，場面比任何慶典都熱烈。十幾秒的推搡，張治中左腳踩空，草鞋被擠落山坡?？伤櫜簧蠈擂?，只顧抬頭望著毛澤東。

張治中出身黃埔、歷經(jīng)北伐，兵荒馬亂的場景見多了，偏偏這一次最讓他心潮澎湃。毛澤東一句“同志們辛苦了”，掌子面下方立刻傳來轟隆回應(yīng)；鋼鐵工業(yè)的未來，就像腳下這片礦層一樣，層疊、厚重、滾燙。

時間往前撥兩天。9月12日夜，江輪自長江駛抵蔣家墩，風(fēng)高浪急。張治中站在甲板上聽船舷拍浪，心里琢磨：從戰(zhàn)火轉(zhuǎn)身到建設(shè)，他到底能做些什么？凌晨一點，毛澤東從船艙出來，只說一句：“明天開始，好戲上演。”張治中領(lǐng)會到，那“戲”指的是武鋼的第一爐鐵水。

再往前兩年，1956年6月3日。東湖客舍里，李一清、韓寧夫首次向毛澤東匯報工程進度。毛澤東穿著睡衣、拖鞋，隨手把一盤芒果推過去，自己抓了塊西瓜?！澳銈兂愿哔F的，我吃普通的?！边@句俏皮話其實是壓力測試：接得住芒果，就要吐得出鋼鐵。兩位經(jīng)理腦門直冒汗，卻同時點頭。

武鋼選在武漢，是多方權(quán)衡的結(jié)果。長江水量足、焦煤運輸便捷，還有大冶富礦近在咫尺。國家“一五”計劃里，武鋼屬于“上甘嶺”式項目，政治分量極重。對一個新生共和國而言，自己的鐵水就是主心骨。

1958年9月13日下午，車隊駛?cè)胛滗?，臨時活動房悶熱如蒸籠。毛澤東額頭汗珠滾落，他打趣：“小米加步槍能打天下，活動房也能煉成鐵?！表n寧夫匯報完，毛澤東只關(guān)心兩件事：什么時候出鐵？能不能綜合利用副產(chǎn)？聽說硫銨一天可產(chǎn)十噸，他立即擺手：“農(nóng)業(yè)也要吃飯，多弄點肥料?！?/p>

傍晚六點，一號高爐前火花飛濺。有人高喊：“主席，鐵水出來了！”毛澤東立刻快步前移，衣襟被熱浪吹得鼓起。百噸鐵水匯成火龍，隔著護欄都能聽到滋滋聲。他轉(zhuǎn)身拍拍張治中的肩膀：“看見沒有？這是鋼鐵，也是國家的脊梁?！睆堉沃悬c頭，眼眶發(fā)熱。

火龍很快斷流。毛澤東皺了一下眉：“就這些？”李一清回答：“首爐只求溫度準。”旁邊的謝健補一句：“下一爐會更多?！泵珴蓶|笑了，下臺階時還把杠桿式閘門推起又放下：“原理簡單，力量驚人?！边@番檢點，讓不少技術(shù)員心里直呼細致。

第二天去大冶鐵礦的決定頗為突然。尖山一帶石裸土紅，日頭把空氣曬到抖動。毛澤東扇著芭蕉扇，看到遠處剝離帶，隨口問：“這里有多少礦？”礦長陳明江報出“一億噸”。毛澤東笑出聲：“恰好一億？”說完用手里的扇子指了指山坡：“別讓數(shù)字框住腦子，礦石可不按整數(shù)長?！?/p>

王任重趁機撿起一塊赤褐色礦石遞過去。毛澤東掂量半天，遞給張治中：“含鐵六成，這才叫富礦?！彪S后又摸了幾朵銅草花：“連銅都養(yǎng)得肥，不能糟蹋資源。”幾個簡單的問題，包含采選、冶煉、綜合利用全鏈條思路。

人群越聚越多，安全員連聲示警，張平化忙護在毛澤東左側(cè)。然而毛澤東湊到采場邊緣，揮手向下方司機致意。司機王金忠滿手油污，遲疑半拍，毛澤東已經(jīng)伸過手去。十幾秒握手，汗水、機油混在一起，王金忠后來回憶：“熱得像爐膛，可我心里更熱。”

就在這一陣推擠里，張治中的鞋子被踩掉。有人替他撿回，他拎在手里，對旁邊干部笑：“蔣介石再厲害，也沒人愿意替他擠掉鞋?！币痪湔{(diào)侃，道破人心。

當天傍晚，毛澤東坐進避炮洞，環(huán)顧單薄的洞壁，關(guān)照礦長：“安全不能省，工人若有閃失，再多鐵水也白搭。”這一提醒后來寫進了礦區(qū)守則，成為不成文的“主席條款”。

兩天拉動了三條線：鋼廠、高爐、礦山。一條線是生產(chǎn)，一條線是科技，還有一條線是人的積極性。不得不說，當年武鋼月發(fā)工資特意選了13日，既紀念毛澤東到訪，也提醒工人——第一爐鐵水的騰躍聲依舊在廠房回響。

作為旁觀者，我始終覺得那只被踩掉的鞋子是個注腳：武鋼需要騰挪的空間，新中國同樣需要。鞋子掉了，可以再穿；工業(yè)化的腳步，一刻都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