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3月，北京懷仁堂】——“老江，你到底去不去江西？”組織部同志壓低聲音，笑里帶著幾分無奈。江渭清扶了扶花鏡，略微停頓：“主席怎么說，我就怎么干?！?/p>

這句回答并不意外。此前五年里，關(guān)于江渭清的去處，中央已經(jīng)動了六次腦筋：山西、黑龍江、湖南、六機部、中組部……方案一出，總有人舉手反對。東說不行，西說也不妥，折騰到后來，毛主席拍板：“既然哪兒都成問題，就讓他去江西吧！”一句大白話，塵埃落定。

為什么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將，讓這么多人左右為難？先別急著下結(jié)論，得把時針撥回六十年前的湖南平江。1910年11月16日，一個瘦小嬰兒在余家洞呱呱墜地。他就是江渭清。家里地少人多，年景不好時，只能用山芋絲和米粒拼成一鍋稀飯。母親常把碗里的山芋挑給自己，再偷偷加些米粒到孩子碗里。那點微薄的米香，成了幼年江渭清關(guān)于“好日子”的全部幻想。

父親沒念過書，挨過文化的虧，卻鐵了心讓兒子上學(xué)。1919年秋，江渭清背著舊書包進了私塾，正趕上五四運動的風(fēng)聲傳到山里。“打倒賣國賊”“抵制日貨”，那些口號他還搞不懂，卻能感到比饑荒更烈的躁動。于是，一個疑問埋進少年心里：世道是不是要換個活法？

后來的答案來自一位叫宋潤清的老師。宋先生把他叫到宿舍，攤開油印小冊子：“馬克思、列寧、布爾什維克——看看吧?！奔垙堄湍痘熘河蜔舻幕鹈缥?，青年的腦袋嗡嗡作響。1926年，他成了共青團員；1927年春，學(xué)校尚未放假，團組織已給他布置了回鄉(xiāng)任務(wù)。彼時，湖南農(nóng)民運動如火如荼，江渭清鉆進人群，發(fā)動鄉(xiāng)親、探聽土豪動向、寫大字標語，忙得腳不沾地。

革命的車輪滾得飛快。1927年5月，他扛著介紹信跑去“平西游擊大隊”。隊長想了想：“當警衛(wèi)員吧?！本瓦@樣，16歲的學(xué)生給自己點了個“全職”——從此軍旅生涯一干幾十年。兩年后，游擊隊并入紅軍，槍聲與硝煙成了日常。有一次，他在朱木橋中彈昏迷，右腿骨斷成幾截。擔(dān)架上晃了三天，才抬到第三總醫(yī)院。院里有位被俘的國民黨軍醫(yī)，研究了半天說：“給個保證，手術(shù)搞壞了別砍我腦袋，我就替你接骨?！苯记逍Γ骸俺桑謸?jù)我來寫?！焙喍虒υ?，道破了當年的江湖義氣，也道破老江那股敢作敢當?shù)膭蓬^。

40天后，他又站回隊伍，只是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一瘸一拐，卻擋不住他指揮作戰(zhàn)。湘鄂贛邊、蘇南、淮?！膬壕o張往哪兒去。1949年4月，他隨三野進南京，擔(dān)任警備副政委。城市接管千頭萬緒，他卻用三句話把干部們攏到一塊：紀律不能松，群眾工作不能丟，統(tǒng)戰(zhàn)對象不能推。毛主席在中南海接見時夸了他一句，“模范的群眾工作”，讓他心里熱了很久。

建國后，江渭清在江蘇干了二十多年。有人說他脾氣硬，不好駕馭；也有人說他刀口舔血慣了，治軍一套帶到治省，不夠“柔”。于是，山西方案被否，“那是重工業(yè)大省，老江太強勢”；黑龍江方案被否，“邊疆民族工作復(fù)雜，不如換個人”；湖南是故鄉(xiāng)，卻又有人擔(dān)心他“容易陷舊情”。來來回回，反對的理由不同，矛頭卻都指向一個點：江渭清太有棱角。

有意思的是，毛主席恰恰看中這股棱角。江西在那會兒需要撥亂反正，也需要重塑秩序。要人能頂?shù)米。f一不二，還得懂得如何跟群眾打交道。主席一句“就讓他去江西吧”，既是肯定，也是考驗。

江渭清到南昌報到時，身邊熟悉的人不多，地頭蛇倒是不少。第一件事，他領(lǐng)著幾位省委常委，連續(xù)半個月跑基層。鄉(xiāng)親們把積壓多年的“心里苦水”往外倒，他不躲不推，只一句：“寫下來吧，能改的馬上改。”第二件事，組織干部學(xué)習(xí)《關(guān)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碰到爭論，他常半開玩笑：“誰要只背條文不動腦子，就罰抄《新華字典》?！钡谌拢ソ?jīng)濟調(diào)整。先讓鞭炮廠復(fù)工，再讓國營棉紡廠擴大三班倒，后面才摸石頭過河引進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干法新鮮，卻符合當?shù)貙嶋H，江西經(jīng)濟很快抬頭。

1978年底，三中全會明確工作重點南移，江渭清在北京會場舉手贊成。臨回江西，他寫了八個字貼到辦公室：調(diào)查研究，實事求是。有人取笑老書記“老生常談”，可幾年后回頭看，這八個字沒砍過一個地方干部的后路，卻砍掉了不少花架子工程。

1982年，他申請退居二線。理由只有一句：“我年紀大了，腿腳也不利索，讓年輕人接棒。”中央批準后，他搬回南京，住進普通干部樓。90年代初，中央想總結(jié)地方治理經(jīng)驗，又把他請到北京。有人問：“您最珍視的管理秘訣是什么？”老江掰手指，壓低湖南腔：“膽量要大，肩膀要寬，耳朵要硬，辦事要公；群眾路線，民主作風(fēng)，調(diào)查研究，實事求是；還得看得遠，也得心里謙?！笔湓?，既像順口溜，也像座右銘。

晚年，他最愛做的事是給年輕兵講故事：“我不是天生樂觀，是吃過苦頭還不服?！敝v到興頭，他會抬起那條短了一截的右腿，輕輕點地，“你們瞧，這條腿短，可我跑贏過許多坎。”2000年6月16日，江渭清在南京病逝，92歲的老兵就此謝幕。葬禮從簡，沒有繁文縟節(jié)，遵照他“別折騰群眾”的遺愿。

有人統(tǒng)計，江渭清一生換過幾十個職務(wù)，卻從沒換過初心。中央為他六次改方案，麻煩歸麻煩，折射的卻是一個原則：凡是急難險重，得找頂?shù)米〉娜?。江西的選擇不是權(quán)宜，而是一場擲地有聲的信任。歷史不會諂媚誰，但總會記得，那年春天懷仁堂里的一問一答，讓一位老將再次披掛上陣，也讓贛鄱大地迎來新的轉(zhuǎn)折。老江跛著腳，卻邁出了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