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山又一次把工資袋摔在桌上，灰塵從桌縫中震出來，在午后的陽光里打轉(zhuǎn)。

“我一天天累死累活，你們倒好，一個人掙錢四五個人花！村里老光棍就養(yǎng)自己，哪像我這日子過得這么緊巴！”

王秀蘭不慌不忙地繼續(xù)納鞋底，針線在布面間穿梭自如。等丈夫喘氣的間隙，她慢悠悠開口：“村東頭李老五就養(yǎng)自己，沒一個人花他的錢，咋越過越窮，最后連住的房子都沒了，吃國家低保。他的錢哪兒去了？”

李大山被問住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咱們家錢是花了，可越花越好，媳婦娶到家了，孫子也抱上了?！蓖跣闾m咬斷線頭，舉起鞋底端詳，“錢要走動才活，人要走動才親。你那錢沒白花，都長成了這個家。”

二十多年前，王秀蘭剛嫁到李家時，家里只有三間瓦房。李大山在縣水泥廠做工，一個月掙六十塊錢，交給王秀蘭四十做家用，自己留二十。王秀蘭精打細算，每月總能省下五塊錢，存進信用社的紅折子。

第二年兒子小軍出生，花錢的地方多了。李大山加班多了，回家話少了，抱怨卻多了。王秀蘭不爭不吵，只在集市日拎一籃雞蛋去賣，悄悄添在自己的存折上。

小軍上學(xué)那年，王秀蘭拿出存了七年的錢，又借了些，買了頭小母豬。李大山罵她敗家，“人都養(yǎng)不活還養(yǎng)豬！”王秀蘭不說話，每天打豬草、煮豬食，第二年母豬下崽，賣了錢，她先還了借款，又給小軍交了學(xué)費。

時光如梭，小母豬變成十頭豬，王秀蘭的存折從三位數(shù)變成四位數(shù)。她翻修了廚房，給兒子買了新書包，給丈夫添了新工裝。李大山仍然抱怨，但聲音小了許多。

小軍考上高中那天，李大山在廠里被組長罵了，回家看見兒子錄取通知書上寫著六百元學(xué)費，頓時火了：“讀什么高中！去廠里學(xué)徒，既能掙錢又省學(xué)費！”

王秀蘭第一次拍了桌子：“我嫁你這么多年，沒跟你紅過臉，今天告訴你，小軍這學(xué)必須上！錢我出！”

她取出所有積蓄，又賣掉五頭豬，學(xué)費之外，還給小軍買了件新襯衫。“進城讀書，不能讓人看不起。”小軍穿著新襯衫進了城，三年后考上了大學(xué)。

李大山在廠里第一次挺直腰板。兒子是大學(xué)生的消息傳開后，連廠長都拍拍他肩膀：“老李，教子有方啊?！蹦翘焖铺旎馁I了只燒雞回家，王秀蘭什么也沒說，撕下雞腿放在他碗里。

小軍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省城，找了個城里姑娘。談婚論嫁時，女方家長要求買房首付。李大山愁得睡不著：“咱哪來十幾萬??！”

王秀蘭打開一個鐵盒，里面是這些年賣豬糧、編草帽、繡門簾存下的八萬塊錢?！拔页鲆话?，你出一半，給孩子安個家?！?/p>

李大山愣了許久，第一次問妻子：“你哪來這么多錢？”

“你掙的錢養(yǎng)家，我掙的錢養(yǎng)未來?！蓖跣闾m淡淡一笑。

婚禮上，親家母夸王秀蘭教子有方，李大山喝多了，拉著親家的手說：“是我老婆會花錢，要是依著我，今天連個媳婦都娶不上！”

孫子滿月酒，李大山抱著大孫子不撒手，在賓客間穿梭。有人開玩笑：“老李，現(xiàn)在是一個人掙錢幾個人花??？”

李大山哈哈一笑：“我掙錢全家人花，越花越有！錢啊，就是水，流動才能活！”

夜里，老兩口看孫子睡熟的臉龐。李大山小聲說：“秀蘭，其實我知道，這些年要不是你，咱們家早垮了。廠里多少兄弟光棍一輩子，不是掙得少，是沒人幫他們把死錢變活錢，把活錢變未來?！?/p>

王秀蘭給孫子掖好被角：“錢要走動，人要往來。只進不出的錢是死錢，只掙不花的家不成家?！?/p>

窗外月光如水，李大山想起村東頭李老五。上個月李老五死在屋里三天都沒人知道。葬禮上，李老五的存折從席子下掉出來，上面居然有六萬塊錢。

“秀蘭，咱們再幫小軍他們付個車錢吧，讓孫子上幼兒園方便些?！崩畲笊酵蝗徽f。

王秀蘭笑了：“已經(jīng)付了。下周他們?nèi)タ窜嚕x中了就開回來。”

“你哪來的錢？”

“去年養(yǎng)豬場拆遷補償那二十萬，我買了理財產(chǎn)品，收益正好夠買車?！?/p>

李大山握住妻子的手，那雙手粗糙卻溫暖。他忽然明白，這雙手編織的不是鞋底，不是草帽，而是一個家的未來。

三個月后，兒子開車帶全家去旅游。小軍說：“爸，媽，以后我養(yǎng)你們?！?/p>

李大山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田野，輕聲對妻子說：“秀蘭，咱們得好好活著，多幫孩子們花花錢。希望他們給咱們多生幾個孫子孫女，這錢才花得更有滋味呢！”

王秀蘭笑著點頭，陽光照在她花白的頭發(fā)上，閃著金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