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王玉華（左）在采訪老兵孫春林。陳旻攝

《最后一個軍禮》。王玉華攝

姚振鋒（左四）與老兵來到學校開展愛國主義教育活動。厲飛攝

抗聯(lián)老兵和大學生一起高唱《露營之歌》。姚振鋒攝

郭宏偉（左）在為抗戰(zhàn)老兵整理衣裝。王保軍攝

抗戰(zhàn)老兵郝云雷。郭宏偉攝

史云鵬（左一）和4名老兵合影。肥城市委宣傳部供圖

老兵寫給青年的寄語。史云鵬攝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在抗日戰(zhàn)爭中，一批批青年人懷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情懷走上戰(zhàn)場，譜寫了一部部同仇敵愾、保家衛(wèi)國的壯烈史詩。

多年來，全國各地多名攝影師長期跟拍抗戰(zhàn)老兵，用光影展現(xiàn)老兵英姿。本版特推出“他們，用光影為英雄立傳”?？?名攝影師分享他們的拍攝故事與感悟，從記錄者的視角描摹抗戰(zhàn)老兵的英雄氣概，帶我們一起致敬先輩血捍山河的信仰之力，汲取矢志奮斗的精神之光。

——編者

攝影記者王玉華——

文獻攝影讓老兵形象更飽滿

攝影對我來說是一種修行。

作為在江蘇省常州市金壇區(qū)工作的攝影記者，自2013年底開始，我利用工余時間和節(jié)假日，深入農(nóng)村、社區(qū)，探訪醫(yī)院、養(yǎng)老院，對生活在金壇以及北京、上海、福建等地，曾在江蘇茅山地區(qū)參加過抗戰(zhàn)的老兵進行搶救性采訪，以文獻攝影的手法拍攝了77名抗戰(zhàn)老兵。

文獻攝影的手法要求我必須走進歷史深處，走進老兵內(nèi)心，將“環(huán)境肖像”“生活場景”融為一體，努力把抗戰(zhàn)老兵拍攝得堅毅偉岸、凝重肅穆。

為了呈現(xiàn)一名老兵，我一般需要多次采訪，拍攝的照片少則幾百幅多則上千幅。拍攝1944年加入新四軍的老兵夏錫生時，我去到夏老家里采訪了不下10次，他僅頭部就有3處子彈傷：一處是子彈將帽子打飛從頭頂擦過，一處是子彈從后腦勺脖頸處擦過，最驚險的是一枚子彈從口中穿入、臉頰穿出。

每次采訪老兵都是一次心靈洗禮。拍攝時，我總是先交流，后琢磨，再拍照——找好自然光線，調(diào)整構(gòu)圖，不僅注意人物外形，更注意人物眼睛，在瞬間的抓拍中，通過眼睛來表達老兵的個性與風骨。

2014年9月，采訪91歲抗戰(zhàn)老兵孫春林時，老人激動地回憶起帶著5公斤炸藥深夜炸毀侵華日軍碉堡，炸死10多個日偽軍，還繳獲兩挺機槍等武器的故事。老人越講越興奮，我迅速調(diào)整相機參數(shù)，捕捉這份純粹的情感。我深知，攝影不僅是記錄，更是情感的共鳴。

拍攝照片《最后一個軍禮》時，92歲的丁炳生由于身體不好已經(jīng)臥床一周，但在采訪結(jié)束時，他卻莊重地敬了一個標準軍禮。我趕緊按下快門，記錄下這一時刻。拍攝肖像時，我講究正反向留白，讓人物照片看起來有雕像的莊嚴和層次感，讓畫面的故事性和情感張力帶給觀眾更多的觀賞空間。

這些年，在人物肖像的基礎(chǔ)上，我展開二次創(chuàng)作，記錄老兵們的生活狀態(tài)，呈現(xiàn)他們與家人、社會的聯(lián)系。我還注意收集老兵們的老照片、證件、勛章獎章、回憶錄手稿等資料，同時錄制口述音頻及視頻，讓文獻攝影不再只是一張記錄歷史痕跡的照片，而是更為豐富的文獻檔案集，讓英雄形象更加飽滿。

今年，在紀念抗戰(zhàn)勝利80周年之際，我將這些資料匯編成攝影集。今年7月以來，我還分別在江蘇省現(xiàn)代美術(shù)館、常州美術(shù)館等地舉辦《豐碑——抗戰(zhàn)老兵視覺文獻展》。

時至今日，我拍攝采訪過的77名抗戰(zhàn)老兵，尚有6名健在，其中，最年長者104歲，最年輕者97歲。越是走近這些老兵，就越為他們的人格和境界著迷，那種“心底無私天地寬”的高風亮節(jié)，那種無怨無悔的精神境界，讓人肅然起敬！

每一次按下快門，我都感覺到一種心靈的共振。記錄老兵生命質(zhì)感是我攝影的靈魂所在，也為我留下了許多感悟：一是銘記歷史，勿忘國恥；二是以史為鑒，警鐘長鳴；三是珍愛和平，面向未來。

（本報記者尹曉宇采訪整理）

退役軍人姚振鋒——

照片在，精神就在

拿起相機的第30年，我依然會為鏡頭里的畫面熱淚盈眶。當101歲的抗戰(zhàn)老兵王鳳和顫巍巍舉起右臂，敬出標準軍禮時，快門聲仿佛與歷史的回響重疊——這是我拍攝的第279名老兵。

1995年剛拿起相機時，我鏡頭里是部隊訓練場上戰(zhàn)士的汗水、硝煙以及邊海防一線的星辰大海。直到2014年首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歸國儀式上，一名老兵顫抖著敬禮，呢喃道“戰(zhàn)友回家了”，那未被定格的瞬間成了我畢生遺憾。正是這份遺憾，讓我把鏡頭轉(zhuǎn)向了這一個個“活著的歷史”。2021年，第八批在韓中國人民志愿軍烈士遺骸歸國時，我終于捕捉到4名老兵共同敬禮的畫面。后來，那張照片作為愛國主義教育素材，“走進”了沈陽的大中小學，我忽然懂了：影像能傳遞永不褪色的精神。

與老兵深交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藏著共同的遺憾——“一輩子沒穿過軍裝拍張軍禮照”。志愿軍老兵金東輝拍攝時沒穿軍服，他說退伍后幾經(jīng)搬家，軍裝不慎遺失。老人落寞的眼神刺痛了我，我輾轉(zhuǎn)聯(lián)系，復刻了一套志愿軍軍裝。當他穿上軍裝的那一刻，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像熄滅多年的火炬被重新點燃。那瞬間我明白，我的鏡頭不僅要記錄容顏，更要記錄歷史，讓英雄有“像”。為了拍好這些老兵，我背著器材翻過山溝、蹚過泥濘，哪怕頂風冒雨走一小時山路也值得——他們的故事，不能隨歲月流逝。

每次和老兵的拍攝與交流都是一次精神洗禮。“起來喲，果敢沖鋒，逐日寇，復東北……”和抗聯(lián)老兵楊振國一起參觀“九·一八”歷史博物館時，他觸景生情，動情地唱起《露營之歌》。楊振國14歲背著干柴進山參加抗聯(lián)隊伍，每天吃的是野菜和松果，每次戰(zhàn)斗都要更換一次營地，他說：“這首歌我唱了80多年，看著這露營場景，很是想念他們，好想把勝利80年的喜訊告訴長眠在白山深處的同志們啊?！?/p>

這些年，我不僅是攝影師，更成了“歷史擺渡人”。陜西的戰(zhàn)友許騁委托我尋找烈士大伯的名字，我在烈士陵園拍了20多張照片給他，看著屏幕那頭“找到了”的消息，我知道這些影像正在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

一個人的經(jīng)歷是故事，一群人的經(jīng)歷是歷史。退役后，我和志愿者們完成了57名老兵的口述采訪，整理出20余萬字的戰(zhàn)斗故事。我?guī)е@些照片和故事走進了100多所學校和社區(qū)。看著孩子們圍著照片追問“爺爺當年怎么打勝仗”，我總會想起老兵們的話：“我們把仗打完了，你們就不用打了。”現(xiàn)在的孩子們或許不懂凍土豆的滋味，但透過照片里的皺紋與勛章，他們能觸摸到信仰的溫度。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我正籌備新展，要把13名抗戰(zhàn)老兵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

有人問我為什么堅持跟拍老兵，我總會重復那句話：“老兵在，歷史就在；照片在，精神就在?！碑斀饢|輝穿上軍裝的瞬間被定格，當王鳳和的軍禮穿越百年，這些影像早已超越照片本身，成為民族記憶。

三十載光影流轉(zhuǎn)，我從軍營記錄者變成歷史守望者。在沈陽這座英雄城市的紅色底片里，藏著無數(shù)這樣的故事。如今每次按下快門，我都覺得是在與歷史對話。那些“血捍山河”的誓言，那些“寸土不讓”的堅守，我們每個人都應銘記在心。

我愿做那個用鏡頭溫暖歷史的人，讓老兵的家國情懷成為照亮未來的光。因為我知道，當年輕一代能從照片中讀懂老兵心中的山河，從軍禮中看見信仰的力量時，民族復興的征程上，就永遠閃爍著生生不息的奮斗之光。

這，就是我用3萬張照片守護的初心。

（本報記者劉洪超采訪整理）

“農(nóng)民導演”郭宏偉——

英雄的故事不能埋進土里

我是一名影視工作者，從小就特別喜歡表演，大伙兒都叫我“農(nóng)民導演郭小二”。其實我就是山西省運城市鹽湖區(qū)上郭鄉(xiāng)路家莊的一個普通農(nóng)民，從小在農(nóng)村生、在農(nóng)村長。

年輕時，一個偶然的機會，經(jīng)朋友介紹，我在北京邊打工邊跟著劇組學習，場工、制片、剪輯，劇組里的崗位我?guī)缀醺闪藗€遍。摸透了影視制作的門道，忙里偷閑時，我就在心里醞釀劇本，想著以一個農(nóng)民的身份拍攝關(guān)注農(nóng)民和農(nóng)村的電影。終于，在進入影視圈的第12個年頭，也就是2010年，我自籌資金、自編、自導、自己主演，在運城市拍攝了我的第一部電影《河東師情》，從此做起了“農(nóng)民導演”。

2023年，是抗美援朝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我在運城市萬榮縣拍攝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老兵，他們講述的一個個視死如歸、以身許國的壯烈故事，讓我一次又一次被感動。

從此，我心里就裝著比莊稼和電影更沉的事兒——把運城市所有健在的，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老兵都拍下來。

我從運城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和市委老干部局找到全市的老兵名單，制定詳細的拍攝計劃和路線，逐一上門拜訪?；蛟S正是一身“土氣”，成了我敲開老兵心門的“通行證”。他們看我扛著攝像機、滿頭大汗地從地里趕來的模樣，覺得親切，不把我當“外人”。聊收成、拉家常，話匣子很容易就打開了。但我的鏡頭想挖掘的，不只是家常。作為一名導演，我知道，我必須安靜地等待，等待他們被某一個問題擊中，打開記憶之匣，回憶起那段崢嶸歲月。

老兵走一個少一個，我得趕在時間前面。所以，我用一年多時間，跑遍了運城13個縣市區(qū)，拍下近1000小時的素材，記錄下400多名耄耋老兵的身影，其中近20名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

記憶最深的是采訪一位名叫郝云雷的抗戰(zhàn)老兵。他說自己當年揣著鐮刀當武器摸向敵人碉堡，突破了5道防線，躲過偽軍，劈開樹枝，撥開電網(wǎng)，爬過河道，趁著哨兵不注意，在敵人的碉堡上貼下“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標語。

“小郭，你知道啥叫真不怕死嗎？”老人說到這里，渾濁的眼里突然迸出光芒，“大字報貼了一張，高炮樓上突然打了一槍，我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后來我順著澆地的河跑到了5公里外的姐姐家，在那里躲了十幾天?！?/p>

過去，我一直覺得“抗戰(zhàn)精神”是個宏大的詞。但現(xiàn)在，我有了答案——老人家當時不顧自身安危，還要把咱的口號貼在敵人眼皮底下，這種以命相搏的不屈，是向死而生的勇氣。郝云雷心里裝著比生死更大的東西，這種精神，比任何畫面都更具沖擊力。

如今，運城市檔案館委托我整理文字材料，這些故事將作為革命檔案被珍藏。農(nóng)民不懂大道理，但我知道，這些故事不能埋進土里。我趴在桌上整理文字，逐字逐句校對，總覺得哪個詞沒寫對，就對不起老兵的付出。

接下來，我想把老兵們收藏的革命時期物品收集起來，以便將來讓更多年輕人通過這些物件，清晰地看見歷史、記住歷史；另外，我還想把現(xiàn)有的影像素材剪輯成紀錄片，把老兵們的照片做成照片墻。

其實，我拍老兵的故事，也不是為了當啥導演，就是想當后人指著照片問“這是誰”的時候，有人能說：“這是抗日戰(zhàn)爭中的英雄，這是咱不能忘的人?！?/p>

等紀錄片剪好了，我要先給健在的老兵們播放，讓他們瞅瞅，自己的故事，能傳得很遠很遠。

（本報記者鄭洋洋采訪整理）

90后攝影師史云鵬——

鏡頭下，我讀懂了軍人的“儀式感”

18歲那年，我攥著干兼職攢下的600元錢，在二手市場買下人生第一臺單反相機。背著這臺相機，我踏上山東肥城的鄉(xiāng)間土路，尋找那些曾為國浴血奮戰(zhàn)的老兵，用快門為即將遠去的崢嶸歲月，留存一份鮮活的歷史記憶。

最初，老兵于我而言，只是歷史長河中模糊的群像剪影。直到遇見路良平爺爺，這份認知才被徹底改寫。那是我第一次拍攝老兵，手足無措地站在路爺爺家院子里，他正忙著晾曬玉米，見我來，笑著招呼：“來吧，多拍點。等我走了，這些就是后人們的念想?！边@句樸實的話，讓我按下了第一聲快門，也開啟了長達7年的牽掛。

7年里，溫暖的片段俯拾皆是。路爺爺家種的南瓜從不輕易送人，卻總記得為我留一個；我?？飘厴I(yè)時，他特意包餃子招待我，攥著我的手反復叮囑：“娃，要接著考學，要為國家做點事?！?/p>

這句囑托，成了我專升本路上最堅實的動力。2023年2月，我站在路爺爺?shù)哪骨埃南铝宋覀兊淖詈笠粡垺昂嫌啊?，照片里只有墓碑與藍天，卻盛滿了無數(shù)個午后嘮家常的溫情記憶。

從2017年至今，我已為144名老兵拍攝了超過14萬張照片，影像資料塞滿了5個硬盤。我拍了老兵9年，和他們也相處了9年。在拍攝肖像之余，我還記錄下許多老兵爺爺對黨、對國家、對青年的寄語，上傳至社交媒體平臺。

鏡頭下，我讀懂了什么是軍人的“儀式感”。拍攝郭明生爺爺時，他總是站得如松柏般挺拔。我說：“爺爺，放松點?！彼麉s答：“不行，要站出軍人的樣子。”張顯宗爺爺起初不肯拍軍禮照，只因“沒戴軍帽，不正規(guī)”。但當戴上軍帽，標準軍禮舉起的那一刻，他眼中閃爍起光芒，仿佛穿越時空，變回了當年投身革命的熱血少年。

這些瞬間讓我徹悟：抗戰(zhàn)精神從不是抽象的概念，它具象在郭爺爺挺直的脊梁里，融進張爺爺對榮譽的極致珍視中，更體現(xiàn)在王德武爺爺面對敏感過往時那句斬釘截鐵的“這是組織的任務，我不能說”。這份忠誠與信念，他們用一生踐行，從未褪色。

隨著跟拍的深入，我的記錄方式也從靜態(tài)照片走向立體多元。跟著李其生爺爺?shù)娜嗆?，我用視頻記錄下他與老戰(zhàn)友重逢時緊握的雙手、顫抖的聲音。

可時光不會停留。今年3月，我去肥城市儀陽街道看望認識多年的馬金田爺爺，當時爺爺身體狀況不是很好，但沒有想到次日便傳來他離世的噩耗。144名老兵中，如今已有半數(shù)以上離世，但我知道，他們留下的精神火炬，永遠不會熄滅。

今年恰逢抗戰(zhàn)勝利80周年，在山東省臨沂市沂南縣天河醫(yī)院，我與4名老兵爺爺一起拍下合影。望著他們胸前歷經(jīng)滄桑卻依舊閃亮的軍功章，我瞬間濕了眼眶。

常有人問，將9年青春付之于此，值嗎？我的答案從未猶豫：“非常值得?！鄙陚ゴ髸r代，能為守護歷史記憶盡一份力，是我的幸運，更是我的責任。我拍攝的許多照片，都成了老兵們最后的“家庭合影”；當我?guī)е@些照片與老兵家屬回憶往昔，看著他們眼中泛起的淚光時，我愈發(fā)明白這份事業(yè)的意義：我們留住的不只是照片，更是“不能忘記的人”，是民族的精神根脈。

其實，抗戰(zhàn)精神的傳承，不是讓年輕人記住遙遠的硝煙與戰(zhàn)火，而是讓他們懂得：英雄從未遠離，或許就是隔壁那個愛嘮叨的爺爺，是菜市場里拄著拐杖慢慢行走的老者。而我們能做的，就是握緊他們布滿皺紋的手，耐心聽他們把故事講完——這，也是我與144名老兵之間，從未改變的時光約定。

（本報記者李蕊采訪整理）

制圖：徐嘉偉

《人民日報海外版》（2025年09月01日第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