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蘭是吧?我們是縣食品安全監(jiān)督局的?!?/strong>
為首的男人穿著制服,手里拿著個文件夾,表情嚴肅地看著她。
李秀蘭正忙著給客人下餛飩,熱氣熏得她滿臉是汗。她擦了擦手,有點懵地抬起頭:“同志,咋啦?”
男人把文件夾“啪”地一下打開,亮出一張蓋著紅章的紙:“我們接到群眾舉報,你這里無證經(jīng)營,衛(wèi)生狀況堪憂。這是整改通知書,你這店,必須馬上關掉?!?/strong>
這話一出,周圍“呼啦”一下圍上來的老主顧們,瞬間炸開了鍋。
“同志,你們搞錯了吧!”
01
時間倒回一個星期前。
凌晨三點半,河南安陽縣城還睡得正沉,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照著空無一人的街道。
老菜市場的深處,一間小小的早點店里,燈亮了。
58 歲的李秀蘭揉著眼睛,熟練地圍上洗得發(fā)白的圍裙。她先是把昨晚就發(fā)好的面團拿出來,一遍遍地揉,直到面團變得光滑又有勁兒。這餛飩皮,必須是當天現(xiàn)搟的,才夠薄,夠滑溜。
屋子不大,也就十來個平方,一口大鍋,幾張矮桌子和小馬扎,就是全部家當。
但這小店,卻是附近幾條街的“晨光”。
和面、調(diào)餡、搟皮、燒水……李秀蘭一個人,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在逼仄的空間里轉(zhuǎn)得飛快。
豬肉必須是當天從相熟的肉鋪里拿的前腿肉,三分肥七分瘦,自己親手剁,剁得細細的,能看見肉筋。再配上新鮮的蔥白和一點點姜末,用老家傳下來的法子調(diào)味,那香味,隔著老遠都能鉆進人鼻子里。
五點鐘,天蒙蒙亮,第一鍋滾燙的骨頭湯已經(jīng)“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李秀蘭把一排排碼得整整齊齊的餛飩端出來,個個都包得像個小元寶,肚子鼓鼓的,透著粉嫩的肉餡。
“秀蘭,開門沒?給俺來一碗!”
門外,第一個客人已經(jīng)到了。是附近工地的老張,每天都要趕早去上工。
“來啦來啦!” 李秀蘭揚聲應著,麻利地揭開鍋蓋。
抓一把餛飩下鍋,抄勺一攪,白白胖胖的餛飩在滾水里上下翻騰。一分鐘不到,餛飩就都漂了起來。
拿出一個豁了口但洗得干干凈凈的大碗,碗底鋪上紫菜、蝦皮、榨菜末,再淋上一點點醬油和香醋,用滾燙的骨頭湯那么一澆,香氣“騰”地一下就冒了出來。
最后,撈出煮好的餛飩,撒上一撮翠綠的蔥花和香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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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您慢用!”
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大餡餛飩,就端到了客人面前。
這一碗,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個餛飩。連湯帶水,一大碗,喝下去渾身都暖和。
價格牌上,用紅油漆寫著一個大大的數(shù)字:3。
三塊錢一碗。
這個價錢,五年沒變過。
02
李秀蘭的餛飩手藝,是她婆婆傳下來的。
五年前,老伴兒查出重病,家里積蓄花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沒多久,人就走了。
那一年,兒子剛考上大學,李秀蘭感覺天都要塌了。
辦完喪事,婆婆把她拉到床邊,顫顫巍巍地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布包,里三層外三層地打開,是幾張方子。
“秀蘭,這是咱家做餛飩的方子。你人實在,心善,肯定能做好?!?/p>
婆婆拉著她的手,眼睛渾濁但看得特別深。
“你記住,做人就跟做餛飩一樣,都要實實在在的。面要揉透,餡要給足,湯要熬濃。咱不坑人,不騙人,老天爺就餓不死咱實在人?!?/p>
沒過多久,婆婆也走了。
李秀蘭擦干眼淚,用老伴兒留下的一點撫恤金,在老菜市場盤下了這個沒人要的小店面。
她記著婆婆的話,五年了,一天都不敢忘。
肉價漲了,面價漲了,煤氣也漲了,她的餛飩,愣是沒漲價。
有人勸她:“秀蘭啊,你這一碗餛飩賣三塊,本錢都快不夠了吧?你看看人家,一個包子都賣一塊五了,你漲個一塊兩塊的,誰也不會說啥。”
李秀蘭只是笑笑,搖搖頭。
她不是不會算賬。一碗餛飩,成本差不多就要兩塊五,加上水電煤氣,她一碗就掙個三四毛錢。一天從凌晨三點半忙到中午十一點,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也就掙個幾十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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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一想到那些天不亮就來吃餛飩的環(huán)衛(wèi)工,想到那些趕著上工的工地大哥,還有那些送孩子上學順便來吃一碗的街坊鄰居,她就狠不下心漲價。
“大家掙錢都不容易,能省一塊是一塊。”她總這么說。
靠著這三四毛錢的利潤,她硬是把債還了一大半,還供著兒子上大學,每個月雷打不動地給兒子寄生活費。
只是她自己,一年到頭,沒添過一件新衣裳。
小店的生意越來越好,每天早上,門口都排起長長的隊。
而這長長的隊伍,卻像一根針,天天扎在五十米外,劉建國的心里。
劉建國也開了一家早點鋪,賣包子豆?jié){。
按理說,餛飩和包子,井水不犯河水。
可自從李秀蘭的餛飩攤火了之后,來他這兒買包子的人,肉眼可見地少了。
以前他一天能賣出去五六籠包子,現(xiàn)在三籠都費勁。
劉建國心里堵得慌。他想不通,自己的包子,皮薄餡大,一塊五一個,也不貴啊。怎么就干不過她一個三塊錢的破餛飩?
每天早上,他都站在自己冷清的店門口,眼巴巴地看著李秀蘭那邊人聲鼎沸,熱火朝天。
那隊伍排得,都快拐彎了。
他看著那些人,吃得滿頭大汗,一臉滿足的樣子,再看看自己手里涼掉的包子,心里的火,越燒越旺。
憑什么?
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憑什么生意比我好?
這不公平。
劉建國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念叨著。他越想,臉色就越陰沉。一個念頭,像毒草一樣,在他心里悄悄發(fā)了芽。
03
2023 年 10 月的這個清晨,和往常沒什么兩樣。
李秀蘭依舊忙得腳不沾地,隊伍從店門口一直排到了菜市場的過道上。
“大媽,兩碗,一碗不放香菜!”
“好嘞!”
就在這時,一輛印著“食品安全”字樣的白色面包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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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門打開,下來三四個穿著制服的男人。
為首的那個,四十多歲,國字臉,表情嚴肅,徑直朝著李秀蘭的早點店走來。
排隊的人群自動讓開了一條道。
于是,就發(fā)生了開篇那一幕。
張科長拿著整改通知書,聲音不大,但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關店?”
“無證經(jīng)營?”
“衛(wèi)生不達標?俺們天天吃,咋沒吃出毛?。俊?/p>
圍觀的老主顧們一下子就嚷嚷開了。
“同志,是不是搞錯了?李大姐這餛飩,比俺家自己做的都干凈!” 工地的老張第一個站出來說話。
“就是??!我們都吃了好幾年了,從來沒吃壞過肚子。三塊錢一碗,現(xiàn)在上哪兒找這么實在的早飯去?”一個接孫子放學的阿姨也急了。
張科長皺了皺眉,扶了扶帽子:“各位鄉(xiāng)親,我們是按規(guī)定辦事。有人實名舉報,提供了照片,我們必須過來核查。這位李秀蘭同志,你有沒有《食品經(jīng)營許可證》?有沒有《健康證》?”
李秀蘭被問得一愣。
她一個農(nóng)村婦女,哪懂這些。當初盤下這個店,就是想著有個地方能讓她干活掙錢,壓根就沒想過還要辦什么證。
看她答不上來,張科長的臉色更嚴肅了。
“沒有證,就是無證經(jīng)營。還有你這個操作臺,按規(guī)定,生熟要分開,你這……明顯不合規(guī)。后廚我們也要檢查一下?!?/p>
兩個年輕的執(zhí)法人員說著,就要往里屋走。
李秀蘭慌了,下意識地想攔,卻被張科長擋住了。
“李同志,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這是整改通知書,給你三天時間,關店整改。什么時候證辦齊了,衛(wèi)生達標了,什么時候才能重新開業(yè)。”
他把那張紙遞到李秀蘭面前。
李秀蘭的手上還沾著白色的面粉,她看著那張紙上刺眼的紅章,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她不明白,自己本本分分做生意,怎么就成了無證經(jīng)營?怎么就衛(wèi)生不達標了?
人群里,議論聲越來越大。
“誰這么缺德?。颗e報秀蘭!”
“肯定是看人家生意好,眼紅唄!”
“這人也太壞了,斷人活路??!”
就在這一片嘈雜聲中,李秀蘭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了人群的邊緣。
她看見了。
她看見了包子鋪老板劉建國。
他沒有往前湊,就遠遠地站著。在所有人都看向她和執(zhí)法人員的時候,只有他,正準備悄悄地轉(zhuǎn)身溜走。
在他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李秀蘭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嘴角掛著一抹藏不住的、得意的笑。
那抹笑,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地扎進了李秀蘭的心里。
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原來是他。
04
關店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難熬。
往日里熱熱鬧鬧的早點店,如今鐵將軍把門,冷冷清清。
李秀蘭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坐在小店的矮凳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她眼前晃來晃去的,都是劉建國轉(zhuǎn)身時那得意的笑。
心口像堵了一塊大石頭,悶得她喘不過氣。
她不恨執(zhí)法的人,他們是按規(guī)矩辦事。
她恨的是,那個在背后捅刀子的人。大家都是做小本生意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他怎么能下得去這個手?
斷了她的生計,就等于要了她半條命。
兒子的電話,就在這時候打了過來。
“媽,你那邊天冷了吧?多穿點衣服。我這生活費快沒了,你下個月初給我打點吧。”
李秀蘭趕緊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往常一樣。
“哎,知道了,媽給你記著呢。你在學校要好好吃飯,別不舍得花錢?!?/p>
掛了電話,李秀蘭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從床墊底下,摸出一個生了銹的鐵皮盒子。
打開盒子,里面是她這幾年辛辛苦苦攢下的一點錢,一塊的,五塊的,十塊的,皺皺巴巴地疊在一起。
她把錢倒出來,一張一張地數(shù)。
一遍,兩遍,三遍。
一共,三千零八十二塊五毛。
這點錢,要給兒子寄生活費,要辦各種證件,還要按照食品局的要求改造店鋪……
買不銹鋼的操作臺,裝消毒柜,貼瓷磚……哪一樣不要錢?
這點錢,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李秀蘭抱著那個空鐵盒,坐在冰冷的地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
就在她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小店的卷簾門,被“嘩啦啦”地敲響了。
是工地的老張,還有經(jīng)常來幫忙的電工老王,還有幾個臉熟叫不上名字的老主顧。
“秀蘭,開門吶!我們來看看你!”
李秀蘭慌忙擦干眼淚,打開了門。
“大伙兒……怎么來了?”
老張手里拎著一袋水果,老王腋下夾著個工具包。
“來看看你這店要咋改,我們都懂點,能給你幫幫忙?!崩贤跽f。
“李大姐,這是我們工地上幾個兄弟湊的一點錢,你先拿著應急!”一個叫小劉的年輕小伙子,往她手里塞了一個厚厚的信封,臉漲得通紅。
“這……這可使不得!”李秀蘭連忙推辭。
“拿著吧!我們還等著吃你的餛飩呢!你這店要是不開了,我們早上吃啥去?”
“就是!你可得趕緊弄好,我們都等著呢!”
連菜市場門口賣白菜的王大娘,也提著一兜子新鮮蔬菜過來了,嘴里念叨著:“秀蘭啊,別愁,日子總會好起來的?!?/p>
李秀蘭看著眼前這些樸實的臉,看著手里沉甸甸的信封,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她低下頭,用袖子胡亂地抹著眼睛,一股暖流,從心底最深的地方,慢慢地涌了上來。
她咬著牙,把眼淚憋了回去。
不能倒下。
為了兒子,為了這些真心待她的老街坊,她必須撐下去!
05
接下來的一個月,李秀蘭就像上了發(fā)條一樣。
她先是去工商、稅務、食品監(jiān)督局來回跑,咨詢辦證的流程。
工作人員看她年紀大,態(tài)度都還算和氣,但那一套套流程,聽得她頭都大了。
填表,復印身份證,量鋪面尺寸,畫結(jié)構(gòu)圖……
老王和小劉一有空就來幫忙,開著個破三輪車,拉著她滿縣城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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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不夠,她就跟親戚朋友借,挨個打電話,好話說了一籮筐。
店面的改造也同時進行。
按照要求,墻壁要貼滿白色的瓷磚,地面要防滑,后廚要裝上不銹鋼的雙水槽,用來區(qū)分清洗區(qū)和清潔區(qū)。還要買一個大大的消毒柜,碗筷必須消毒。
老張和工地的兄弟們,沒要一分錢工錢,幫她砸墻、鋪磚、接水管。
電工老王,幫她重新走了線路,裝了更亮的照明燈。
整個小店,一天一個樣。
李秀蘭每天累得沾床就睡,人也瘦了一大圈,但眼睛里,卻重新有了光。
2023 年 11 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天氣格外晴朗。
李秀蘭的餛飩店,在關門整整一個月后,終于,重新開張了!
嶄新的招牌,紅底白字——“李大媽餛飩店”。
卷簾門“嘩啦”一聲拉開,露出一個煥然一新的世界。
屋里亮堂堂的,墻壁和地面都擦得能反光。全新的不銹鋼操作臺和廚具,在燈光下閃著銀色的光,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干凈和整潔。
老主顧們像是商量好了一樣,聞訊趕來。
還沒到六點,店門口排起的長隊,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長。
“哎呀,秀蘭!你這店弄得可真亮堂!”
“可算開門了!我這一個月嘴里都淡出鳥來了!”
“李大媽,恭喜恭喜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道著喜,臉上都洋溢著真心實意的笑容。
李秀蘭穿著一身嶄新的藍色工作服,戴著帽子和口罩,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她不停地道謝,手里的活兒卻一點沒慢下來。
第一鍋餛飩出鍋,香氣依舊是那么霸道。
“終于又能吃到李大媽的餛飩了!”排在最前面的老張,激動地搓著手。
他習慣性地往墻上看,想看看價格牌還在不在。
這一看,他愣住了。
墻上,掛著一塊全新的紅色價目表,上面用黑色的毛筆字,寫著新的價格。
老張指著價格牌,眼睛瞪得像銅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李大媽……這價格……沒寫錯吧?”
他這一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幾十雙眼睛,“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那塊紅色的價格牌上。
當看清楚上面的數(shù)字后,原本喧鬧嘈雜的早點店門口,突然之間,變得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