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曉暉

為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九江文史”特設(shè)子系列專題——“九江抗戰(zhàn)實錄”。本系列文章，既匯集了筆者及同仁既往的研究成果，亦融入了最新史料的整理與考證，力求以更全面、更鮮活的視角呈現(xiàn)那段烽火歲月中的九江記憶。

續(xù)前篇《抗戰(zhàn)實錄 | 萬家?guī)X大捷的因和果，1938年10月》《抗戰(zhàn)實錄 | 《良友》雜志講述的萬家?guī)X殲滅戰(zhàn)，1940年》

【本篇資料】

來源：《薛伯陵將軍指揮之德安萬家?guī)X大捷回憶》

編著：吳逸志

標題：《唐師長萬家?guī)X戰(zhàn)場目睹記》

作者：唐永良

出版：中興書店

日期：1940年11月

【背景說明】

萬家?guī)X大捷為1938年武漢會戰(zhàn)中，在九江德安縣萬家?guī)X一帶中國軍隊圍殲日本軍隊的一場戰(zhàn)役。1938年10月，國民革命軍第九戰(zhàn)區(qū)部隊在指揮官薛岳的率領(lǐng)下，集中優(yōu)勢兵力于德安縣以西萬家?guī)X戰(zhàn)場重創(chuàng)日本軍第101師團與第106師團。萬家?guī)X戰(zhàn)役與平型關(guān)戰(zhàn)役、臺兒莊戰(zhàn)役并稱為抗日三大捷，給日寇以沉重打擊。

1940年11月，時任第九戰(zhàn)區(qū)前敵總指揮中將參謀長吳逸志將軍編輯出版了《薛伯陵將軍指揮之德安萬家?guī)X大捷回憶》一書，以紀念這次戰(zhàn)役。書中收錄戰(zhàn)后情況、作戰(zhàn)經(jīng)歷、俘虜文件、慰勞與祝賀等，這些文件資料、回憶錄和新聞報道構(gòu)成了對萬家?guī)X戰(zhàn)役較為全面的介紹，具有很高的文史價值。

該書第一篇為時任第九戰(zhàn)區(qū)第一兵團第二十集團軍第三十二軍第一四一師師長唐永良的一篇記敘文章《唐師長萬家?guī)X戰(zhàn)場目睹記》，講述萬家?guī)X戰(zhàn)役一年后他所親眼目睹的戰(zhàn)場遺跡。

唐永良（1895—1958年），別號古樵，北平大興縣（今屬北京市）人。畢業(yè)于保定軍官學(xué)校第五期、陸軍大學(xué)特別班第三期和中央陸軍軍官學(xué)校高級班。1936年授少將，任第一四一師師長。1942年任第三十二軍副軍長。1944年升任第三十二軍中將軍長。先后參加武漢會戰(zhàn)、南昌戰(zhàn)役和第一次長沙會戰(zhàn)等。1946年后任整編第三十二師師長。1947年定陶戰(zhàn)役中，因所部參謀長起義被撤職，同年退役營商，1948年移居美國，后逝于舊金山。

書中唐永良文章共有四篇，第一篇是書信，第二篇未知，第三篇是照片配詩，第四篇是戰(zhàn)場目睹記。

本文僅轉(zhuǎn)載第一篇和第四篇。編者對文章做了少量修訂，為了適應(yīng)當下的閱讀習(xí)慣，將較長段落進行分割。文中照片均為唐永良將軍拍攝，之前發(fā)表于《良友》第一五四期的《無定河邊骨春閨夢里人》。

照片、文字或令讀者有不適感，請酌情閱讀。

【正文】

陸軍第XX師唐師長來函

逸志參謀長賜鑒， 暌違良久，企念為勞，仰望云天，曷勝悵惘，弟去年十二月奉命渡修河北岸，往返萬家?guī)X，見戰(zhàn)場遺跡，青山血染，白骨雜陳，洵曠觀也，敵一零六師團因開他方，于十二月八九兩日，派兵數(shù)百名，在萬家?guī)X雷鳴鼓劉一帶，作臨別慰靈之祭，并遍插靈碑，統(tǒng)計由雷鳴鼓至嗶嘰街倭寇人馬尸骨即有三千具以上，弟當時攝照多幀，由昆明沖印放大，此種偉大勝利之遺跡，價值珍貴，足為宣傳之一助，茲檢照片十六幀，附呈一覽，專肅順頌

勛綏

弟唐永良啟 四，一三。

【解讀】

逸志參謀長：即本書編著者吳逸志中將。

據(jù)唐永良部下王啟明回憶，1939年12月，第32軍第141師第723團駐扎在江西省靖安縣城西鄉(xiāng)間，在九仙湯附近。12月7日，部隊奉命從白槎過修水到德安縣和永修縣以西磨西頭、抱桐地區(qū)，在日軍后方打游擊。12日，師長唐永良率領(lǐng)師部和直屬部隊渡過修河，來到了萬家?guī)X西北部地區(qū)。14日，唐永良師長率領(lǐng)警衛(wèi)連經(jīng)雷鳴鼓劉、背溪街、張鼓山到抱桐附近第723團駐地視察部隊指導(dǎo)工作。16日上午，唐永良師長去萬家?guī)X戰(zhàn)場查看情況。

【正文】

唐師長萬家?guī)X戰(zhàn)場目睹記

二十八年冬余奉命渡修河，到敵人后方作破壞工作。渡河以后，余之行蹤即以德安、瑞昌、武寧中間地帶為活動范圍，在德安境內(nèi)的時間尤較長。

十二月十四日余率部赴抱桐圩，路過雷鳴鼓與蹕嘰街（三村皆德安所屬）在小山叢樹里行軍，忽然在樹林中發(fā)現(xiàn) 一木牌：「故步兵軍曹芹川捌以下二十三名之英靈」呵！原來是敵人的墳?zāi)?，再往附近細看，無數(shù)的散兵坑，坑內(nèi)坑外許多的白骨，殘破的軍裝、刺刀、皮鞋……有一只黃軍衣袖子里裹著兩根長骨，還有尉官的肩章，許多的皮鞋撒出破碎足骨。再往南走，沿山不斷的尸骨，左邊如此，右邊也是如此。

走到了嗶嘰街，一個十幾家的村莊——村東石磨旁邊，陳列著不少的馬骨；村莊南面一個水塘，在塘的邊上有幾個敵人木牌：“某某準尉之墓，某某伍長之墓……”附近有四五尺高垃圾堆。不，死人堆。土堆里整個都是骷髏、碎骨、鋼盔、防毒面具、皮鞋……用木棍向里一掘，仍然發(fā)出許多惡味。村莊的西端，有三十多個墓牌，木牌前面插著野花，用新竹筒制成的花瓶，老百姓告訴我們，這村周圍有三百多個打死的鬼子。但這還不算多，老百姓用手往南指說，這張古山上死的鬼子才更多呢！我們才恍然知道，這就是偉大的萬家?guī)X戰(zhàn)場，這到不可不作個詳細視察哩。

由抱桐圩工作回來，仍然要經(jīng)過嗶嘰街，讓我作一次萬家?guī)X戰(zhàn)地視察吧。先到張古山，花了伍毛錢雇了一位向?qū)ьI(lǐng)著，一個三里高的山，遍山松樹，在山的前坡，到處都是白骨、皮鞋、零星軍用品，半坡的棱角上有不少的單人散兵坑，機關(guān)槍坑，從炸開的碎石與拆斷焚燒的松樹，快到山頂附近，尸骨尤多，一些死人邊上蓋滿了成堆的黑色的死蛆。到了山頂，一個方圓十幾尺的山頂，老百姓告訴我，他們叫此地為嘩嘰嶺，嘩嘰嶺山堆積著人頭骨、鋼盔、皮鞋、炮彈箱、刺刀、毒氣罐，狼藉滿山。山的南坡也有幾個穿膠皮鞋戴雨簽的中國兵遺骨，紅色的膠鞋底顯然變成白色。

從張古山往北作一個鳥瞰，近處是嘩嘰街，遠處是雷鳴鼓劉。往東北看，高高的饅頭形式的山是大金山、其次是小金山，大小金山的下面，矮山起伏，林木叢綠，照著地面的位置，那大概是名震宇內(nèi)的萬家?guī)X？

山不在高，殲敵則名。下了張古山，沿著小河向萬家?guī)X前進，走了不到半里，左邊小山頂上忽見聳立高大木牌一枝，于是爬到山嶺視察：「故步兵大尉河田巖五郎外五名之墓」山上殘破尸骨，零亂水壺，棄置一地，過箭爐蘇村寂無一人，村邊河畔棄置炮彈箱兩具，一箱內(nèi)有完好涂有黑漆色的炮彈五枚，過箭爐蘇村、聶村，沿途訪問萬家?guī)X。

「這里離萬家?guī)X多遠？」

「什么？萬家?guī)X？不曉得！」

奇怪！地圖上明明寫著萬家?guī)X三個大字，為什么老百姓不知道。好在沿途不斷的死人、死馬，順著白骨多的地方走吧。穿過一片竹林，又穿過一個松林，矮山已在眼前，約三百公尺高的一座山，山下有一個茅廬，山頂上遠遠看去，一列一列白色木牌，數(shù)不消有多少列。

先到茅廬看看，一位七十歲的老人，湖北廣水原籍，老人告訴我們：「此地就是萬家?guī)X，去年秋天（按即二十七年雙十節(jié)）在此地打死成千成萬的日本鬼子，鬼子在我這茅屋里還吃過飯呢！」我問他：「哪里鬼子死的最多？」老人告訴我：「在這東南死的最多」，他并且說他年輕的時候，還參加過甲午中日之戰(zhàn)，他原來是一位老抗日軍人。

老人坐在院中用戰(zhàn)栗的手拿著剪子正在制造一頂氈帽，氈帽的材料，是日本軍用毛氈。老人指示我們上萬家?guī)X的山路，山的半坡上，三三兩兩敵人的木牌，走到山頂一列一列的木牌都在眼前，最高的一根大木牌上寫：

「噫噫皇軍陣歿將士之碑」

又「瀨川部隊奮戰(zhàn)之地」……

其余都是敵人官兵的木牌，我們揀拾了幾十頂帶銹的鋼盔，替他一個一個戴在木牌上，遠遠望去有似雨后叢生的香菌，煞是好看，遍地拋棄著子彈殼、刺刀鞘，我們揀到了一把值得紀念的刺刀鞘，整個的刀鞘上穿過了十幾個子彈孔。

老人告訴我們：「日軍在前幾天來此地三百人祭靈，這些木牌都是重新建立的。」原來敵一〇六師團在十二月被調(diào)回國，臨開拔派來三百人到萬家?guī)X作招魂祭，所以滿山遍野，都是木牌，許多木牌前面還放著不少的野花、香煙、啤酒瓶，總計萬家?guī)X山上山下，日軍的墳?zāi)雇z骨至少有三千具，嗶嘰街、張古山等地還不在內(nèi)。

我們下萬家?guī)X過了一道小河，到雷鳴鼓，在將近村的東邊，一個矮山的下邊稻田地里，看到了成行成列的死馬，皮鞍鐵銜都還系在馬身上。破舊的鞍囊，裝著帶銹的洋馬掌，黃顏色的毛毯精朽了一半。附近池塘內(nèi)，拋棄著三三五五鐵鞍、鐵箱，只在半里內(nèi)外一塊田中，就有死馬五六百頭，我們隨便揀拾了七七具馬頭骨，替它拍攝了一張像，山的半坡上，豎立著兩個巨大木牌。

「皇軍愛馬之碑?！?/p>

「瀨川部隊陣歿愛馬之碑。」

走到雷鳴鼓劉村，村邊的大樹干上，又發(fā)現(xiàn)了敵人的題「雷鳴鼓劉激戰(zhàn)之地」八個字，傍注「昭和十三年十月竹內(nèi)部隊宿此樹下」一行小字。

圍繞著雷鳴鼓劉村都是敵人的墳?zāi)?、人骨、馬骨……上中還露出幾只倭兵的膠皮鞋——特別樣式的膠皮鞋，一個大足趾與余四個足趾分開的膠皮鞋。此外沿山麓，沿道路，沿溪流，無處無日兵骸骨。若說五步一尸，十步一馬，并不算過分。

統(tǒng)計雷鳴鼓劉村、嗶嘰街、萬家?guī)X一帶戰(zhàn)場，日兵骸骨至少在六千具以上，馬骨至少在千具以上。

我們抗戰(zhàn)三年，殲日寇如此之多，除萬家?guī)X外，實不多見。因為萬家?guī)X地非重要，交通不便，社會人士不知者仍有不少，加以萬家?guī)X在敵人后方，一般人士也不易前來，此次幸予帶有照相機，攝得戰(zhàn)場照片十余種，并就印像所及，繪成萬家?guī)X戰(zhàn)場遺跡圖一幅，惟時間匆促，沒走到的地方，仍然遺漏很多，事后思之，尤有遺憾！

【編后記】

之前發(fā)布《良友》系列的最后一篇，是唐永良將軍的萬家?guī)X大捷目睹記。任何文字都比不上照片的生動與真實。在那一篇中，編者擔(dān)心某些照片過于驚悚，故未給出大幅照片，這幾天在做進一步檢索，覺得有必要做更深入的探究，也就借這個機會把《良友》的照片發(fā)完。

唐永良將軍另撰有比較簡短的萬家?guī)X記錄，如《我親眼看到的萬家?guī)X戰(zhàn)場殘景》等，上世紀九十年代后被很多抗戰(zhàn)書籍中轉(zhuǎn)載，編者不再轉(zhuǎn)發(fā)。

本篇是為了做個鋪墊，其后的探究及觀點，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