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你來得正好，電報剛到，你怎么看？”這是1950年1月8日清晨七點，重慶曾家?guī)r的寒氣還沒散，劉伯承放下手里那份密碼電報沖張國華說的第一句話。張國華摘下皮手套，沒急著回答，目光落在窗外霧氣蒙蒙的嘉陵江。

電報來自中南海。內(nèi)容只有一句核心：進藏宜早不宜遲。周恩來在北京同外國記者頻繁交鋒，毛澤東判斷西藏已成國際博弈焦點，窗口期正在迅速收縮。從青海、從新疆繞進雪域都有難度，西南局必須立刻頂上。

原先的預案是讓二野第10軍進藏。10軍是老部隊，屢經(jīng)硬仗，按理再合適不過。然而軍長杜義德近來高燒反復，肺部陰影加重，軍醫(yī)結論——高原行動風險極大。劉、鄧商量一夜，決定換將。

劉伯承把手掌拍在桌面上，語速放慢：“你挑二野三個主力師，拼成一個軍也行?；蛘?，干脆你帶自己的18軍。”張國華沉默快一分鐘，才吐出一句：“我?guī)?8軍去?！甭曇舨桓?，卻干脆。

話說出口，他心里很清楚，18軍此刻駐在川南，兵員剛結束三輪整編，連炊事班都在打算盤——是不是就地成家。讓這些人放下已經(jīng)到手的安穩(wěn)，再翻雪山草地，說實在的，難?？捎行┦聼o法討價還價。

十天后，1月18日，瀘州郊外，18軍動員大會。鄧小平親赴現(xiàn)場。張國華第一句話并沒講形勢，而是丟出一句：“同志們，咱們又要出遠門了?！辈賵錾弦魂嚫O窣，士兵們互相看看，沒誰先吭聲。隨后，他把毛主席“進藏統(tǒng)一祖國”的電報內(nèi)容擲地而出，有人開始挺直腰板。

部隊有熱血，也有雜音。命令一下，川南各縣醫(yī)院突然住滿“腸胃炎”“風濕痛”的戰(zhàn)士；干部中有人托人想掉到地方軍管會。張國華不含糊，拉出名單，一律批準復員，檔案注明“拒赴高原”。兵怕留污點，轉天就有二十多人要求“再考慮”。結果沒用——名單生效，一個不帶走。

52師154團副政委劉結挺遞交“身體不適申請”。張國華氣得讓警衛(wèi)把申請紙拍到桌上：“帶病上井岡時你怎么不說？”譚冠三跟進：“捆也要捆上雪山。”最后還是司令、政委合議，決定放人復員。消息傳開，小差風立刻剎住。

2月初，縉云山積雪未化，18軍第一批縱隊起程。張國華把三歲女兒背在木框里同行，理由只有一句：“大家伙兒的難處我也有。”翻越折多山時，孩子感染肺炎，軍用氯霉素配額本就有限，搶不來。女孩安靜地沒再醒來。士兵們說不出話，只把小棺木埋在凍土里，稱她“18軍進藏犧牲第一兵”。

雪線上行軍九十七天，部隊減員三百三十八，但沒出現(xiàn)一例凍逃。當年10月，昌都戰(zhàn)役打響。十八軍外加川藏縱隊，共一萬八千人，對手約八千。八天解決戰(zhàn)斗，俘敵五千余，切斷噶廈主力與拉薩聯(lián)系。西藏地方政府代表隨后被迫北上北京，五月底簽署《十七條協(xié)議》，雪域門戶終于打開。

中央隨即批復，在18軍基礎上成立西藏軍區(qū)，張國華任司令，譚冠三任政委，阿沛·阿旺晉美等人進入軍區(qū)領導序列，一半解放軍，一半貴族出身，新鮮又微妙。西藏軍區(qū)最早歸西南軍區(qū)指揮，1955年改為大軍區(qū)，張國華與楊成武、許世友等人躋身同級。

扎根高原的十六年里，他先修路。川藏、青藏同步推進，平均每修一公里要用炸藥一噸，兵站像螞蟻搬家。一九六二年邊境局勢緊繃，印軍“前進政策”不斷蠶食。10月初，中央決定反擊，張國華奉命南下林芝指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毛澤東問：“打不打得贏？”張國華起立：“請主席放心，能贏。”聲音不大，卻透透的硬。

反擊戰(zhàn)僅十余天，解放軍推進五十至九十公里，俘敵上萬人，隨后主動?；鸷蟪?，為談判留空間。國際輿論嘩然，但邊境線自此趨穩(wěn)。1963年2月，張國華赴京匯報。人民大會堂，他被安排在毛澤東左側。主席笑他：“井岡山娃子，打了勝仗還怕開口？”會場里響起小笑聲，他才放松。

西藏缺氧，卻不缺事。平叛、修路、建機場、練邊防，樣樣要錢要人。張國華用高原病磨壞兩顆門牙，前后住院七次仍不肯離崗。1972年2月20日，成都軍區(qū)會議間隙，他胸口驟痛，人倒在椅子邊。次日晚，醫(yī)療專家趕到時已經(jīng)呼吸衰竭。58歲，心臟說停就停。

張國華的檔案里，有一句自己寫的備注：“軍人生來為使命，不為安樂?！痹谖鞑剀娛防?，他的名字排在第一行；在川藏公路紀念碑上，他的手跡只有兩個字：通車。這兩個字，厚重得像一塊巖石，留在雪域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