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市刑偵支隊的張海峰隊長,最煩在下雨天出警。
泥濘的路,混雜著雨水和泥土的氣味,總讓案發(fā)現(xiàn)場變得一團糟。今天這雨,從凌晨就開始下,不大,但淅淅瀝瀝的,下得人心煩。
“張隊,城郊的和平村,報案說可能挖出了人骨頭?!?/strong>
“可能?”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可能?”
“報案人說,他家修豬圈,一鋤頭下去,刨出來一塊爛布,布里裹著一截骨頭,看著像人的腿骨。村長讓他別亂動,先報警。我們的人正在路上。”
“知道了?!睆埡7鍜炝穗娫?,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招呼上法醫(yī)老劉,一行人驅(qū)車趕往和平村。
和平村離市區(qū)不近,警車在泥濘的鄉(xiāng)間小路上顛簸了四十多分鐘才到。村口已經(jīng)站滿了撐著傘看熱鬧的村民,議論紛紛,像一群被雨水驚擾的麻雀。
案發(fā)地在村子最東頭的一戶人家,院子不大,收拾得倒是干凈。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蹲在屋檐下,雙手抱著頭,渾身都在發(fā)抖。他就是報案人,叫陳實。
張海峰掃了一眼這個男人,典型的老實相,皮膚黝黑,手上全是老繭,眼神里透著驚恐和茫然。
“張隊,就是這兒。”小李指了指院子角落的豬圈。
豬圈不大,用磚頭和水泥砌的,一股混合著豬糞和雨水的味道撲面而來。
豬圈的地面被挖開了一個半米見方的坑,坑邊上,一把鋤頭倒在那兒,鋤頭刃上還沾著濕漉漉的泥。
法醫(yī)老劉戴上手套和鞋套,小心翼翼地跳進坑里。
他用小鏟子和刷子,一點點地清理著坑里的泥土。
村民們都伸長了脖子往里看,被警戒線外的小李攔住了。
“都往后退退!別破壞現(xiàn)場!”
張海峰沒理會外面的嘈雜,他的目光鎖定在那個蹲著的男人,陳實身上。
他走了過去,遞了根煙。
“你就是陳實?”
男人抬起頭,嘴唇哆嗦著,點了點頭,沒接那根煙。
“別緊張,跟我們說說,怎么發(fā)現(xiàn)的?”張海峰的語氣很平穩(wěn),試圖讓他放松下來。
“俺……俺家這豬圈地面有點下沉,今天下雨,俺尋思著把它重新弄弄平實。
喊了鄰居二牛幫忙,俺一鋤頭下去,就……就挖到了那個……”陳實的聲音帶著哭腔,指了指那個坑,“二牛說看著像人骨頭,俺……俺就嚇得趕
緊報了警?!?/p>
張海峰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到了人群里一個同樣臉色發(fā)白的漢子,應(yīng)該就是那個鄰居二牛。
就在這時,坑里的老劉有了發(fā)現(xiàn),他抬起頭,臉色凝重地對張海峰說:“張隊,可以確定是人體骸骨,而且看這埋藏的深度和腐爛程度,年頭不短了?!?/p>
這話一出,周圍的村民瞬間炸開了鍋。
“啥?真是人骨頭啊!”
“天爺啊,陳實家豬圈里咋會埋著人?”
“這……這也太嚇人了……”
張海峰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他盯著陳實,一字一頓地問:“陳實,你家這豬圈,什么時候砌的?”
陳實愣了一下,好像在努力回憶:“得……得有三年了吧。對,就是三年前的夏天,俺哥……俺哥走了之后沒多久砌的。”
“你哥?”張海峰抓住了這個關(guān)鍵信息。
“嗯,俺哥叫陳勇,三年前跟家里吵了一架,就離家出走了,再也沒回來過……”
張海峰心里“咯噔”一下,一種職業(yè)的直覺告訴他,這案子,恐怕沒那么簡單。
他正要再問,屋里走出來一個女人。
女人大概三十出頭的年紀(jì),穿著一身干凈的藍(lán)色布衣,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髻。
她長得不算漂亮,但很清秀,眉眼間透著一股利落勁兒。
她端著一盆水走出來,看到滿院子的警察和村民,臉上沒有絲毫的驚訝和慌
亂,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然后就把水潑到了院子的另一邊。
她的冷靜,和院子里所有人的驚慌失措,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對比。
“她是誰?”張海峰問。
“是……是俺媳婦,李娟?!标悓嵒卮鸬馈?/p>
張海峰的目光,像鷹一樣,落在了那個叫李娟的女人身上。
她似乎察覺到了張海峰的注視,回過頭,迎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02
挖掘工作持續(xù)了整整一個下午。
當(dāng)一具完整的、已經(jīng)完全白骨化的骸骨被清理出來時,天色已經(jīng)擦黑。
老劉在現(xiàn)場做了初步鑒定,死者為男性,年齡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顱骨左側(cè)有明顯的鈍器傷痕,是致命傷。
死亡時間,初步判斷在三年左右。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陳實那個失蹤了三年的大哥——陳勇。
張海峰立刻安排人,將陳實和李娟帶回局里分開問話,同時讓小李去村里走訪,調(diào)查一下這個陳勇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審訊室里燈光慘白。
陳實坐在椅子上,雙手不停地搓著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他把知道的全都說了。
他大哥陳勇從小被爹媽慣壞了,游手好閑不干正事。
三十多歲的人了,沒個家就知道伸手跟家里要錢。
后來在外面跟人學(xué)賭博,欠了一屁股的債,天天有債主上門來鬧。
三年前那個夏天,陳勇又回家要錢,說是最后一次,要兩萬塊錢去外地躲躲。
爹媽把養(yǎng)老的錢都拿出來了,還是不夠。
陳勇就跟瘋了一樣,在家里又打又砸,還罵爹媽是老不死的。
“俺……俺當(dāng)時氣不過,就跟他吵了起來。
俺媳婦李娟也勸他,說日子總會好起來的,不能這么逼爹媽?!?/p>
陳實回憶著,眼眶都紅了,“結(jié)果俺哥連她也罵,罵得話特別難聽,說……說她是圖俺家錢的外人,不安好心?!?/p>
“然后呢?”張海峰問。
“然后俺哥就摔門走了,說再也不回來了。
俺們都以為……都以為他是躲債去了。從那以后,就再也沒見過他。”
“他走之后,你們就砌了那個豬圈?”
“嗯,過了大概個把月吧。
家里的豬圈太破了,俺媳婦說,反正大哥也不在了,家里清靜了,就好好過日子吧。她……她是個好女人,真的,把俺爹媽照顧得比親閨女還好,家里家外都是她一把手,村里誰不夸她賢惠啊……”陳實說著,竟然替他那個嫌疑重大的媳婦辯解起來。
張海峰不置可否,他見多了這樣的老實人,被人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
另一間審訊室里,對李娟的審問卻陷入了僵局。
負(fù)責(zé)審訊的兩個年輕警察,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農(nóng)村婦女,而是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
無論他們問什么,李娟的回答都只有三個字:“不知道?!?/p>
“三年前你丈夫的大哥陳勇失蹤,你真的不知道他去哪了?”
“不知道?!?/p>
“你家豬圈下面埋著一具尸體,你朝夕相處了三年,一點都沒察覺?”
“不知道。”
“法醫(yī)在死者頭骨上發(fā)現(xiàn)了致命傷,你有什么想說的?”
“不知道?!?/p>
她的聲音不大,語調(diào)沒有任何起伏,就像一臺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她的眼睛看著前方,卻沒有任何焦點,仿佛審訊室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
張海峰站在單面玻璃后面,看著監(jiān)控里的李娟,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這個女人,太不正常了。
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在得知自己家豬圈里埋著丈夫親哥哥的尸體,并且自己被當(dāng)成嫌疑人時,就算不是嚇得魂飛魄散,也該是情緒激動、極力辯解。
可李娟沒有,她冷靜得可怕。
這種冷靜,只有兩種可能。
要么,是她心理素質(zhì)極好,問心無愧。
要么,就是她心理素質(zhì)極好。
這時,小李的調(diào)查也有了結(jié)果。
村里人對陳勇的評價,出奇地一致:那就是個無賴、賭鬼、禍害。
他失蹤那會兒,村里不少人都拍手稱快,說他早該死在外面。
“張隊,我還打聽到一件事?!毙±顗旱土寺曇?,“有村民說,陳勇失蹤前,跟李娟吵過好幾次。有一次,陳勇喝多了,還……還想對李娟動手動腳,被李娟一巴掌扇在臉上,罵他是畜生。這事當(dāng)時村里不少人都看見了。”
張海峰的眼睛瞇了起來。
動機,有了。
一個長期被小叔子騷擾、欺負(fù)的嫂子,在一次激烈的沖突中,失手殺人。
這在邏輯上,完全說得通。
“張隊,還有個更重要的發(fā)現(xiàn)!”法醫(yī)老劉推門進來,神情有些激動,“我們在死者的指甲縫里,發(fā)現(xiàn)了一點布料的纖維。經(jīng)過比對,和李娟今天穿的這件藍(lán)色外衣的材質(zhì),高度吻合!”
“什么?”張海峰精神一振。
“這件衣服,陳實說他媳婦穿了好幾年了。
也就是說,三年前,她也很可能穿著這件衣服!”老劉補充道,“而且,我們在陳實家豬圈旁邊,找到了一把舊的鐵榔頭,上面的血跡反應(yīng)雖然很微弱了,但還是被我們檢
測出來了。榔頭上的血,和死者的DNA,完全一致!”
人證、物證、動機,所有的證據(jù),都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閉環(huán),牢牢地指向了那個看似柔弱、賢惠的女人——李娟。
張海峰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審訊室的門。
他要親自審一審這個女人。
他將那份帶著纖維物證和鐵榔頭血跡的鑒定報告,拍在李娟面前。
“李娟,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足夠的證據(jù)。死者指甲里的布料,和你身上的衣服一樣。殺死陳勇的兇器,就是你家那把鐵榔頭。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李娟的目光,緩緩地從張海峰的臉上,移到了那份鑒定報告上。
她看了很久,久到張海峰以為她的心理防線終于要崩潰了。
然而,她卻只是抬起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警察同志,你們說的這些,俺不懂。”她終于不再說“不知道”了,但說出的話,卻更讓張海峰火大,“俺就想問問,要是俺認(rèn)了,是不是就能快點判,不用再拖累俺家陳實了?”
這話聽著,像是一種認(rèn)罪,又像是一種解脫,更像是一種對所有人的嘲諷。
張海峰感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從業(yè)二十年,審過的犯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卻從未見過像李娟這樣的。
她不狡辯,不喊冤,也不崩潰,她只是用一種近乎獻祭的姿態(tài),平靜地,接受了這個“殺人犯”的身份。
03
李娟被刑事拘留了。
消息傳回和平村,陳家徹底塌了天。
陳實的老爹當(dāng)場氣得中了風(fēng),被送進醫(yī)院,不省人事。
老娘哭得死去活來,指著陳實的鼻子罵他是瞎了眼的窩囊廢,娶了個蛇蝎毒婦回家,害死了大兒子,現(xiàn)在又要把老頭子克死。
陳實整個人都垮了。
他想不通,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那個晚上會給他端洗腳水、在他累了的時候會給他捏肩膀、把爹媽伺候得比親閨女還周到的媳婦,怎么會是一個殺人犯?
可證據(jù)就擺在那兒,鐵一樣硬。
連李娟自己,都默認(rèn)了。
他去探視,隔著厚厚的玻璃,他看著穿著囚服的李娟,哭著問她:“娟兒,你跟俺說實話,到底是不是你?你要是被冤枉的,俺就是砸鍋賣鐵,也給你請最好的律師!
李娟看著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波瀾,那是一種混雜著憐憫、痛苦和決絕的復(fù)雜情緒。
“陳實,”她開口了,聲音沙啞,“你別管了。好好照顧爹媽,把豬養(yǎng)好,忘了俺吧。”
說完,她就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實的心,在那一刻,徹底死了。
他像個行尸走肉一樣回到那個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家”的院子。
院子里還拉著警戒線,那個被挖開的豬圈,像一道丑陋的傷疤,提醒著他這里發(fā)生過的一切。
他恨。
他恨那個不爭氣的大哥,如果不是他,這個家不會散。
他也恨那個狠心的媳婦,她怎么能下得去手?又怎么能瞞得這么深?
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的無能和眼瞎。
萬念俱灰之下,陳實想到了死。
他覺得只有死,才能解脫。
但他又想起了醫(yī)院里半死不活的爹,和整日以淚洗面的娘。
他要是也走了,這個家就真的完了。
他踉踉蹌蹌地走進大哥陳勇那間已經(jīng)塵封了三年的屋子。
屋子里落滿了灰,一股霉味。
他想給大哥燒點紙錢,也算是兄弟一場,給他送送行。
他環(huán)顧著屋子,尋找著大哥的遺物。
目光,最終落在了墻角那個生了銹的鐵皮箱子上。
這個箱子,陳實記得,是大哥的寶貝,里面裝著什么,誰也不知道,他從不讓人碰。
以前陳實好奇,想打開看看,還被陳勇狠狠地揍了一頓。
如今,物是人非。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上心頭,陳實走到豬圈旁,抄起那把榔頭。
警察取證后,又把它放回了原處。
他提著榔頭,走到鐵皮箱子前,高高舉起,然后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當(dāng)!”一聲巨響,鎖被砸開了。
陳實喘著粗氣,打開了箱子。
箱子里空蕩蕩的,只有幾件破衣服,和一股樟腦丸的味道。
他失望地翻了翻,在箱子底,摸到了一封發(fā)黃的信。
信封上沒有字。
陳實顫抖著手打開那封信,原以為是大哥留下的什么借條,或者藏在那里的賭債記錄。
可當(dāng)他看清信紙上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時,整個人如遭雷擊,瞬間從頭涼到了腳......
急忙掏出電話,打電話給警察:“警察...警官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