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遠在菜市場遇見王局長時，差點沒認出來。曾經(jīng)總穿著熨帖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住建局老局長，如今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夾克，佝僂著背在攤位前挑土豆，指尖沾著的泥點與當年簽批文件時的鋼筆墨水，判若兩種人生印記。

“明遠？” 王局長先認出了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擠出笑容，手里的塑料袋還在滴著水，“剛退休，在家閑不住，自己買菜做飯。” 上周縣政府公示欄剛換下他的照片，如今再看，那身藏藍制服仿佛已是上輩子的行頭。

周明遠想起十年前剛進局里，王局長手把手教他看工程圖紙，說 “建房子要先立心，當官要先立身”。那時的王局長是縣城的紅人，辦公室的門檻快被開發(fā)商踏破，逢年過節(jié)的禮品能堆到門口?？裳矍斑@個在討價還價的老人，眼里已沒了當年的鋒芒。

“王局，您身體還好吧？” 周明遠幫他拎起沉甸甸的菜袋。穿過斑馬線時，一輛黑色轎車疾馳而過，濺起的泥水擦著王局長的褲腳飛過。換作以前，秘書早該上前呵斥，可現(xiàn)在他只是無奈地搖搖頭：“退休了，就不是‘王局’了，叫我老王就行?！?/p>

兩人剛走到小區(qū)門口，就撞見賣水果的張嬸追出來：“老王，你昨天買的橘子是壞的，得給我換！” 王局長愣了愣，掏出錢包要補錢，卻被周明遠攔住。他記得以前張嬸每次見了王局長，都熱情地往他車里塞水果，連錢都不肯收。

“人走茶涼，正常?！?王局長自嘲地笑了笑，推開單元樓門時，防盜鎖 “咔嗒” 一聲響 —— 這是他退休后自己換的，以前家里的門從不上鎖，總有 “熟人” 深夜來訪。電梯里，他盯著鏡中白發(fā)叢生的自己，突然問：“明遠，你說我當年批的城西安置房，沒出問題吧？”

周明遠心里咯噔一下。那批安置房是王局長退休前主持的最后一個項目，開發(fā)商正是他的老部下李偉。去年有業(yè)主反映墻體開裂，信訪辦多次督辦，都被當時還在位的王局長壓了下來。此刻看著老人期盼的眼神，他實在說不出實情。

沒想到三天后，王局長主動找上門。他手里攥著一沓業(yè)主投訴信，手抖得厲害：“我去城西看了，三樓的墻裂得能塞進拳頭，李偉這小子偷工減料！” 周明遠這才知道，他退休后每天都去安置房小區(qū)轉悠，聽業(yè)主們訴苦，心里比誰都難受。

“我找過李偉，他說我退休了管不著?！?王局長的聲音帶著哽咽，從懷里掏出一個舊筆記本，“這是當年的工程賬本，他給的好處費我都記著，一分沒動?！?本子里夾著幾張存折，金額加起來有二十萬，扉頁上寫著 “不義之財，寢食難安”。

周明遠看著賬本上熟悉的字跡，突然想起王局長當年拒絕開發(fā)商送禮時說的話：“我爹是泥瓦匠，教我蓋房要對得起良心?！?可終究還是在退休前的 “人情” 里，栽了跟頭 —— 李偉是他帶出來的徒弟，哭著求他 “照顧”，他一時心軟就松了口。

“明遠，幫我把這些交給紀委。” 王局長把賬本和存折推過來，“我已經(jīng)給業(yè)主們道歉了，答應他們一定把房子修好。” 他起身時，腰桿挺得筆直，倒比在職時多了幾分硬朗。周明遠送他到樓下，看見他騎上那輛老舊的自行車，往安置房小區(qū)的方向去了。

紀委很快介入調(diào)查。李偉起初還想狡辯，直到王局長帶著業(yè)主代表找上門，當面拿出工程圖紙和賬本，他才癱坐在地上。“師傅，我錯了，我這就組織返工?！?看著徒弟被帶走時的背影，王局長嘆了口氣：“早知道今日，當初不該縱容他?！?/p>

安置房返工那天，王局長每天都泡在工地上。戴著安全帽的他混在工人里，一會兒檢查水泥標號，一會兒叮囑鋼筋間距，額頭上的汗珠比誰都多。業(yè)主們看在眼里，原本的怨氣漸漸消了，張大爺還特意給他送來了解暑的綠豆湯：“老王，你是個實在人?！?/p>

周明遠去工地看他時，正撞見他在和施工隊吵架：“這墻必須拆了重砌，達不到標準絕不驗收！”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那股較真的勁兒，倒像極了當年主持重點工程時的模樣?！懊鬟h，你看，” 他指著新砌的墻體，眼里閃著光，“這樣住著才踏實?！?/p>

半年后，安置房整改合格的公示貼了出來。王局長卻因 “監(jiān)管不力” 受到黨內(nèi)警告處分，那二十萬好處費也被沒收。有人替他不值，說 “都退休了還自找麻煩”，他卻笑著說：“處分了心里才舒坦，不然一輩子都睡不好覺?！?/p>

那天周明遠陪他去領處分決定，路過住建局大樓。新來的局長正被一群人簇擁著走進電梯，沒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老局長。王局長卻主動上前打招呼，語氣平和：“新樓蓋得不錯，記得多去工地看看?！?年輕局長愣了愣，連忙點頭。

走出大樓，陽光正好。王局長指著路邊的老槐樹：“我剛進局里時，這樹才碗口粗?！?他從口袋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枚褪色的黨徽，“當年宣誓時說要為人民服務，退休了也不能忘?！?周明遠看著他把黨徽別在夾克上，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后來聽說，王局長成了安置房小區(qū)的義務監(jiān)督員，每天戴著紅袖章巡邏，誰家水管壞了、電路出問題了，他都幫忙聯(lián)系維修。春節(jié)時，業(yè)主們聯(lián)名送了他一面錦旗，寫著 “退休不褪色，初心映民心”。

周明遠去給王局長拜年時，看見他正教孩子們寫春聯(lián)。筆墨揮灑間，“清白傳家” 四個字力透紙背。窗外的鞭炮聲此起彼伏，老人的笑容里，沒有了權力的光環(huán)，卻多了份踏實的從容。周明遠突然明白，真正的退休，不是退出責任，而是回歸本心 —— 那些藏在權力背后的初心，終究會在歲月里顯露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