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又放了一個破風扇!鐵銹蹭了我一褲腿!”
女友小麗的尖叫聲在清晨的樓道里顯得格外刺耳。這已經(jīng)是張偉家門口連續(xù)第730天出現(xiàn)不該出現(xiàn)的東西了。
兩年了,對門的劉大爺像個沉默的幽靈,每天準時用一件新的垃圾標記著張偉的耐心。
而今天,當張偉決定搬走,徹底逃離這場無聲的折磨時,劉大爺卻第一次攔住了他的去路,將一個沉甸甸的鐵盒塞進他懷里,沙啞地說:“……給你的。”
01
“師傅,就這兒,慢點兒,靠邊停就行。”
張偉從一輛塞得滿滿當當?shù)膸截涇嚿咸聛?,拍了拍手上的灰,抬頭看著眼前這棟略顯陳舊的居民樓。
“金水灣小區(qū),聽著挺氣派,看著可真夠老的?!彼χ鴮λ緳C說。
司機師傅熄了火,探出頭:“小伙子,這地段不錯了,租金便宜,交通也方便,你一個人住,夠可以了?!?/p>
張偉點點頭,臉上是藏不住的對新生活的興奮。剛畢業(yè)一年,能從擁擠的合租房里搬出來,擁有一片完全屬于自己的小天地,哪怕只有四十平米,也足夠讓他干勁十足。
他指揮著搬家?guī)煾?,一趟又一趟地把自己的家當往五樓搬。樓道很窄,墻皮有些脫落,感應燈時好時壞。
“嘿咻!”最后一張書桌搬上來,張偉累得靠在門框上喘氣。
就在這時,對面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縫。
一只眼睛從門縫里探出來,警惕地打量著張偉和門口堆積如山的雜物。那是一雙渾濁但銳利的眼睛,充滿了審視和疏離。
張偉心里一動,趕緊擠出一個自認為最和善的笑容,朝著門縫揮了揮手。
“大爺您好!我是新搬來的鄰居,我叫張偉。以后請多關照??!”
門縫后的眼睛眨了一下,沒有任何回應。
“砰”的一聲,門又關上了,嚴絲合縫。
張偉的笑容僵在臉上,有點尷尬地撓了撓頭。
搬家?guī)煾翟谂赃吙吹搅耍瑝旱吐曇粽f:“小伙子,你對門這老爺子,怪得很。我上次給六樓搬家就見過,從不跟人說話?!?/p>
張偉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沒事兒,可能大爺就是性格內向。遠親不如近鄰嘛,以后慢慢處?!?/p>
他對自己處理鄰里關系的能力,還是有幾分信心的。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和這位沉默鄰居的“相處”,將以一種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方式展開。
02
新生活的第一個清晨,張偉是被夢想叫醒的。
他哼著歌刷牙洗臉,換上一身干凈的襯衫,準備精神抖擻地去上班。
拉開房門,他愣了一下。
門口的腳墊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被捏扁的礦泉水瓶。
“誰?。窟@么不小心。”
張偉彎腰撿起來,看了一眼對門緊閉的房門,沒多想,隨手就扔進了樓道的垃圾桶里。
第二天早上,同樣的位置,出現(xiàn)了一沓用繩子捆得整整齊齊的舊報紙。
“嘿,這倒挺環(huán)保?!睆垈バχ匝宰哉Z,順手又給帶下樓扔進了可回收垃圾箱。
第三天,是一塊黃色的硬紙板。
第四天,是一個破舊的泡沫箱。
第五天……
當門口連續(xù)一個星期都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垃圾”時,張偉終于感覺到了不對勁。
“張偉,這絕對是有人故意的!”女友小麗周末過來,看到門口那個缺了半邊燈罩的臺燈,氣得叉起了腰。
“誰會這么無聊?”張偉皺著眉。
“除了你對門那個怪老頭,還能有誰?”小麗指向那扇紋絲不動的棕色木門,“這樓里就住了這么幾戶,別人家門口都干干凈凈的!”
“不一定吧……也許是收廢品的弄錯了?”張偉還是不太愿意相信。
“你就是心太好了!”小麗恨鐵不成鋼地說,“走,我們去問問他!憑什么把垃圾堆我們家門口?”
說著,小麗就要去敲門。
張偉一把拉住了她:“別別別,小麗,算了。萬一不是他,多尷尬啊。他一個獨居老人,看著也挺不容易的?!?/p>
“你就是爛好人!”小麗甩開他的手,“那怎么辦?就讓他天天這么放?”
“我……我裝個監(jiān)控看看吧?!睆垈ハ肓藗€折中的辦法,“先搞清楚到底是誰,別冤枉了好人?!?/p>
當天下午,張偉就在自己門框的頂上,裝了一個小小的家用攝像頭。
第二天,謎底揭曉了。
監(jiān)控錄像的時間顯示是凌晨四點半,樓道里一片寂靜。對面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劉大爺探出半個身子,手里拿著一個沒了電線的舊收音機。他左右看了一眼,然后輕手輕腳地走到張偉門口,把收音機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腳墊正中央。
整個過程,他面無表情,動作熟練,仿佛已經(jīng)做過千百遍。
放好東西,他直起身,又看了一眼張偉的門,然后轉身,悄無聲息地回屋,關上了門。
張偉和小麗坐在電腦前,把這段視頻反復看了三遍。
“你看!你看!我說的吧!就是他!”小麗氣得臉都白了,“走!拿著視頻找他對質去!不行就報警!”
張偉盯著屏幕里劉大爺佝僂的背影,沉默了。
他沒有憤怒,心里反而涌上一股說不出的酸楚和困惑。
為什么?他到底圖什么呢?
03
“張偉!你到底管不管?今天門口放的是一個破馬桶刷!馬桶刷!他是不是覺得我們家是垃圾中轉站?。俊?/p>
小麗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尖銳得像要刺破耳膜。
張偉把手機拿遠了一點,無奈地嘆了口氣:“小麗,你先別生氣。我下班回去就清理掉?!?/p>
“又是清理掉?你就不能去跟他說一聲嗎?哪怕是問問他也好??!你這樣忍著,他只會得寸進尺!”
“我……我上次不是想去敲門嗎,正好碰到社區(qū)王阿姨,她說劉大爺老伴走得早,唯一的兒子幾年前也出意外沒了,之后他就變成這樣了,不跟人說話,脾氣也怪?!?/p>
“他可憐,我們就要受著嗎?這是什么道理?”小麗的語氣里充滿了委屈,“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要讓他這么欺負?”
張偉沉默了。
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這兩年來,他嘗試過很多辦法。
他試過寫紙條,貼在劉大爺?shù)拈T上:“大爺,垃圾桶在樓下,請不要放在我家門口,謝謝?!?/p>
第二天,紙條不見了,門口多了一個漏水的鐵皮水壺。
他試過把垃圾“還”回去,放在劉大爺?shù)拈T口。
結果第二天,他家門口的垃圾變成了雙份。一份新的,一份他“還”回去的。
他還試過早起,想當面“逮”住劉大爺??伤妩c起,劉大爺似乎四點就放完了。他四點起,劉大爺凌晨三點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任務。
仿佛一場無聲的、永遠不會勝利的戰(zhàn)爭。
張偉漸漸放棄了抵抗。
“算了,不就是每天早上彎個腰的事兒嘛?!彼偸沁@樣安慰小麗,也安慰自己,“就當是鍛煉身體了?!?/p>
于是,清理門口的垃圾,成了張偉生活中雷打不動的一部分。
從壓扁的易拉罐,到纏成一團的舊電線;從掉漆的木頭椅子,到滿是油污的抽油煙機風扇。
各式各樣的“垃圾”,像是劉大爺沉默的問候,每天準時送達。
張偉從一開始的困惑,到中間的無奈,再到后來的麻木。他甚至能根據(jù)門口垃圾的種類,來推測劉大爺最近的生活狀態(tài)。
出現(xiàn)了空藥盒子,他會想,大爺是不是生病了。
出現(xiàn)了破洞的舊衣服,他會想,大爺是不是又在整理兒子的遺物。
小麗對此嗤之鼻之:“你快成圣人了!還關心起他來了?他關心過你的感受嗎?”
“小麗,他一個人,挺孤單的?!睆垈タ偸沁@句話。
“孤單就可以給別人添麻煩嗎?”
這樣的爭吵,在兩年里,發(fā)生了無數(shù)次。
張偉知道,門口的垃圾,不僅堆在樓道里,也堆在了他和女朋友的感情之間,成了一道邁不過去的坎。
他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04
“小麗,嫁給我吧。”
在一家溫馨的西餐廳里,張偉單膝跪地,舉著一枚閃亮的戒指,望向對面淚光閃爍的女孩。
小麗捂著嘴,激動地點著頭,伸出了手。
戒指戴上的那一刻,周圍響起了善意的掌聲。
張偉心里充滿了幸福和對未來的憧憬。
然而,當晚送小麗回到那個熟悉的樓道時,看著門口一個斷了腿的塑料板凳,他心中所有的幸福感瞬間被澆了一盆冷水。
小麗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張偉,”她輕聲說,語氣里帶著一絲疲憊,“我們結婚以后,也要每天早上起來面對這些嗎?”
張偉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是啊,他可以忍,但他有什么資格要求自己的妻子,未來的孩子,也生活在這樣一個每天被垃圾堵門的環(huán)境里?
求婚的喜悅,被這個破板凳砸得粉碎。
那一刻,他終于下定了決心。
“小麗,我們買房吧。”他說。
接下來的幾個月,張偉像上了發(fā)條一樣。他動用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又向父母和朋友借了一些,湊夠了首付,在城市另一頭的新開發(fā)區(qū),貸款買了一套小戶型。
雖然要背上三十年的房貸,每天的通勤時間也增加了一個小時,但拿到新房鑰匙的那一刻,張偉覺得一切都值了。
他終于可以給小麗一個干凈、整潔的家了。
搬家的日子定在一個周末。
搬家公司的車停在樓下,工人們進進出出,把打包好的箱子一個個搬下去。
張偉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在這里住了兩年,度過了從一個青澀畢業(yè)生到一個準丈夫的轉變。
他對這個小小的出租屋,是有感情的。
臨走前,他習慣性地看了一眼對門。
那扇門,和兩年前他剛來時一模一樣,棕色的,緊緊地關閉著,像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也像劉大爺本人。
這兩年,除了監(jiān)控里,他幾乎再也沒有和這位老人打過照面。
他要走了。那個每天往他家門口送“禮物”的人,明天早上,會把垃圾放在哪里呢?
張偉的心里,竟然涌上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也許,他只是太孤獨了,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還存在著吧?!彼搿?/p>
“張先生!都裝好車了,可以走了!”樓下傳來搬家?guī)煾档暮奥暋?/p>
“來了!”
張偉應了一聲,最后環(huán)視了一眼這個空房子,拉上門,頭也不回地朝樓下走去。
他要告別這里,告別那堆積了兩年的垃圾,和那個沉默了兩年的鄰居。
05
“師傅,等一下,我馬上來!”
張偉快步走下樓梯,搬家公司的卡車已經(jīng)發(fā)動,發(fā)出低沉的轟鳴聲。小麗站在車邊,正笑著朝他揮手。
新生活就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拉開車門上車。
“吱呀——”
身后傳來一個極其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的聲音。那是無數(shù)個日夜里,只在監(jiān)控視頻中聽過的,對門那扇老舊木門被打開的聲音。
張偉下意識地回過頭。
只見劉大爺從門里走了出來。
這是兩年來,張偉第一次在白天,如此清晰地看到他。他比想象中更瘦小,背也更駝,頭發(fā)全白了,步履有些蹣跚,但眼神卻不再是躲閃和警惕,而是徑直地、牢牢地鎖定在張偉身上。
他一步一步,走下樓梯,穿過樓道口,徑直攔在了張偉和車門之間。
張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干什么?興師問罪?還是來找茬的?
小麗也緊張地抓住了張偉的胳膊。
然而,劉大爺什么也沒說。他只是在眾人的注視下,慢慢地、鄭重地從自己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內側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用深藍色布包,里三層外三層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鐵盒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邊角都磨得發(fā)亮。
他伸出干枯的手,不由分說地將這個沉甸甸的鐵盒塞進了張偉的懷里。
然后,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著張偉,嘴唇蠕動了幾下,終于用一種沙啞得像砂紙摩擦過的、完全陌生的聲音,擠出了幾個字:
“小伙子……看你要走了,這個,給你的?!?/p>
說完,他沒等張偉做出任何反應,就轉過身,用同樣蹣跚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回樓道,消失在那片陰影里。
“砰?!?/p>
門又關上了。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幻覺。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張偉低頭看著懷里的鐵盒,冰涼的,沉甸甸的,像一個未解的謎。
“張偉……這,這是什么?”小麗在旁邊小聲問。
張偉搖了搖頭,滿腹狐疑地打開了包裹的藍布,又用力地掰開了鐵盒有些生銹的搭扣。
“咔噠”一聲,盒蓋彈開。
當他看清里面的東西時,整個人如遭雷擊,瞬間愣在了原地,眼眶一下子就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