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臘月，北京協(xié)和南樓，姐……那時候你是怎么撐下來的？”病房里燈光昏黃，剛做完檢查的李訥拉住李敏的手，聲音壓得極低。李敏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只把李訥的手握得更緊。護士推門而入，兩人立刻住口，仿佛又回到半個多世紀前那個只能用眼神交流的年代。

李敏今年已經八十三歲，李訥也邁入了古稀。姐妹倆身上留下的歲月痕跡，更多來自各自坎坷的軌跡，而非日常風霜。外人很難想象，面前這對老人，年輕時曾經因為一口普通的炸醬面爭得面紅耳赤，也因為一封貼身藏好的匯款單抱頭痛哭。

時間倒回到1949年5月的香山。那天傍晚，毛澤東剛批完電報，李訥撲進父親懷里撒嬌，她要小人書。毛澤東順手遞了塊糖，隨口說道：“別急，今晚上家里來客人，還是你姐姐?！崩钤G愣住了，姐姐？她只見過岸英、岸青兩個哥哥。等到李敏在周恩來的陪同下出現(xiàn)時，13歲的“蘇聯(lián)小姑娘”漢語還不順溜，禮貌地點頭，用俄語說了句“您好”。李訥那時八歲，眼睜睜看著父親俯身擁抱這個陌生女孩，心里五味雜陳，嫉妒直接寫在臉上。

李敏后來回憶：“那天小妹盯著我，好像隨時要把我趕出家門?！彼龥]料到，五年后自己會主動為這個當年嫌棄自己的小姑娘去北京補習班當陪讀。原因并不復雜——1951年暑假，兩人因為“蔣介石是不是中國人”吵翻。李訥情緒激動，李敏卻引著她去問父親。毛澤東跟身邊工作人員擺擺手，先給兩人倒了碗茶，再說：“壞是壞，可也姓蔣，也在咱們這片土地上長大的。”李訥那晚悶頭不語，她第一次覺得大姐有耐心，還會給自己留面子。

1959年9月，李敏與孔令華在北京飯店舉辦婚禮。李訥站在伴娘位置，心里酸酸的——新娘出嫁不久就搬離中南海，只因母親對女婿的態(tài)度驟變。李訥忍不住和母親頂撞，被數(shù)落一通。轉天清晨，她騎車穿過長安街去找姐姐，嘴硬地說：“我就是隨便看看?！崩蠲羰裁匆矝]問，只把早點遞過去：“還想聽俄語笑話嗎？”兩人笑成一團，心結解開了一點點。

1970年春，李訥被分到安徽某五七干校勞動。炎熱的下午，稻田邊飛滿蚊子，她卻收到了李敏寄來的薄薄一封信?！皠趧訌姸却?，注意午間多喝鹽水?！毙爬镞€夾了兩片感冒藥。李訥百感交集，甚至忘了自己已經悄悄和同隊的徐寧談起戀愛?；橛崅鞯奖本?，李敏特地批了探親假帶小禮物趕來。干校條件艱苦，兩姐妹合蓋一條藍色舊毯，一聊就是半夜。李敏臨走沒說什么，只在李訥枕頭底下塞了三百塊工資，這是當時不小的數(shù)目。李訥發(fā)現(xiàn)后大發(fā)脾氣，信追到北京：“再給我，我就退到郵局！”李敏回電：別矯情，先把孩子養(yǎng)好。

孩子沒能留住婚姻。1972年，李訥離婚，又被診出妊娠反應。精神與經濟雙重壓力襲來，她向單位請長假，每月只能拿基本工資。最難的時候，屋里連罐頭空盒都當針線筒用。李敏隔三差五敲門，帶一籃雞蛋、一捆作業(yè)紙。李訥嘴上說“不缺”，可等門一關，淚水還是噼里啪啦往下掉。有一次，李敏趁洗碗空當把厚厚一沓舊版拾元券塞進窗簾夾層，走得悄無聲息。晚上開窗透氣，錢砸到腳面，李訥哭了一宿。

1976年9月的一聲驚雷，政治格局急轉直下。江青被隔離審查的消息傳出，李訥在單位幾乎抬不起頭，辭職回家?！拔也幌氡蛔h論，更不想拖累別人?！彼陔娫捓飭≈ぷ诱f。李敏沒勸，只把自家備用鑰匙送過來：“想住就來?！睆拇?，每到周末，李敏家飯桌就多一雙筷子。別人議論，她一概不理。

1985年，李訥與王景清領證。那年北京的秋葉格外厚，婚禮沒擺宴席，只在小院支個桌子。李敏坐在第一排，笑到眼角全是紋。典禮結束，她趁沒人注意悄悄把一個信封塞進妹妹包里。李訥發(fā)現(xiàn)后仍是老樣子瞪眼，李敏聳聳肩：“習慣了，不接受不行?！?/p>

轉眼進入新世紀。姐妹倆都搬出老宅，各自養(yǎng)花遛狗，體檢報告厚得像小冊子。唯一不變的是那條電話線：每周三晚上八點，李敏會撥李訥座機。對話內容往往簡單——“今天血壓多少？”“家里暖氣熱嗎？”——可誰也不會缺席。

再回到2012年臘月的病房。檢查結果并不嚴重，醫(yī)生離開后，李敏輕聲說：“撐下來？那會兒就靠一句話——我不能倒，妹妹還指著我?！崩钤G忍了半天，眼淚撲簌簌落下：“最難的時候，大姐在枕頭下塞錢，我一輩子忘不了?！辈》客庖股珴夂?，長安街燈火透窗而入，落在白墻上金光一片。姐妹倆相視，無需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