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晨,我們去院子里走走好不好?。”
她說著,想把林晨從板凳上拽起來。
林晚看到這一幕,正想開口阻止。
就在此時,一直安靜癡傻的林晨,卻用盡全身力氣,猛地甩開了趙慧蘭的手。
他驚恐地瞪大雙眼,死死地盯著那棵老槐樹的樹根處。
他的嘴唇哆嗦著,牙齒咯咯作響。
然后,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從喉嚨深處,擠出了幾個含混不清,卻又無比清晰的字眼。
“樹......樹下......有人!”
01
清晨五點半,天邊才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林晚就已經準時睜開了眼睛。
她的生物鐘比鬧鐘還要準。
沒有絲毫的賴床,她悄無聲息地起身,穿上那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舊T恤。
走出房間,隔壁的門縫里傳來弟弟林晨平穩(wěn)的呼吸聲。
她放輕了腳步,先走進那個狹小又簡陋的廚房。
淘米,下鍋,點火,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早已成了刻在骨子里的習慣。
小米粥在鍋里慢慢熬煮著,散發(fā)出淡淡的米香,給這個清冷的家?guī)砹艘唤z煙火氣。
趁著煮粥的工夫,林晚端著盆,打了溫水,擰了毛巾,走進弟弟的房間。
林晨睡得很沉,像個孩子。
他的臉龐干凈而英俊,長長的睫毛在晨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若不是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任誰看了都會夸一句好相貌。
林晚輕輕地幫他擦拭臉和手,動作溫柔得像是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五年了,整整一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都是這樣開始的。
粥熬好了,林晚盛出一碗,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吹涼,然后才送到林晨嘴邊。
“小晨,吃飯了?!?/p>
林晨沒有什么反應,只是機械地張開嘴。
一口,又一口。
林晚的臉上帶著一絲麻木的溫柔,這樣的場景,早已是她生活的全部。
喂完弟弟,她才端起剩下的粥,就著一碟咸菜,三兩口解決掉自己的早餐。
吃過早飯,她要扶著林晨去院子里走走。
這是醫(yī)生說的,要多活動,多接觸陽光。
盡管五年下來,弟弟的情況沒有絲毫好轉,但林晚依然固執(zhí)地堅持著。
他們家的小院不大,收拾得很干凈。
院子中央有一棵上了年頭的老槐樹,枝葉繁茂,像一把撐開的巨傘,庇護著這方小小的天地。
可林晨似乎很怕這棵樹。
每次走到樹下,他都會下意識地想要繞開,眼神里透著一種莫名的恐懼。
林晚一直以為,是他孩子氣的心性,怕樹上會不會有蟲子掉下來。
她便由著他,從不強求。
上午的時間,林晨會搬個小板凳,坐在院子的墻角,離那棵老槐樹遠遠的,一坐就是一上午。
他不像別的病人那樣吵鬧,他總是很安靜,安靜得讓人心疼。
大多數時候,他都望著天空發(fā)呆,偶爾視線會飄向那棵槐樹,然后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迅速移開。
林晚則在屋里做些手工活,給鎮(zhèn)上的小作坊串珠子,計件算錢,掙點微薄的收入。
這點錢,加上政府給的低保,勉強夠姐弟倆的開銷和林晨的藥費。
日子就像院子里的那口老井,波瀾不驚,卻也深不見底,浸泡著無盡的辛酸和孤寂。
周圍的鄰居們對林晚是既同情又佩服。
一個二十五歲的姑娘,本該是談婚論嫁、追逐夢想的年紀。
可她大學畢業(yè)后,卻毅然決然地回到了這個貧窮的小鎮(zhèn)。
只因為,這里有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弟弟需要她。
鄰居張大媽不止一次勸過她。
“小晚啊,你這樣不行,你把自己的大好青春都搭進去了。”
“一個姑娘家,總得為自己想想,找個好人家嫁了,小晨的事,可以送去福利院嘛。”
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林晚都只是淡淡地笑笑,不說話。
她怎么舍得。
小晨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十年前的那個家,雖然不富裕,但也是完整的。
父親林建國是個老實巴交的木匠,沉默寡言,但對他們姐弟倆很好。
母親趙慧蘭愛打扮,嘴也甜,總嫌父親沒本事,掙不來大錢。
父母經常吵架,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后來,在一個下著暴雨的深夜,父親和母親又一次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
第二天,母親紅著眼睛告訴她和弟弟,父親跟別的女人跑了,不要他們了。
林晚不信,可父親確實再也沒有回來過。
沒過多久,母親也收拾了行李,說要去外面打工掙錢,很快就回來接他們。
這一走,便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那一年,林晚十五歲,林晨十歲。
他們成了事實上的孤兒,靠著親戚和鄰居的接濟過活。
也許是父母的相繼離去對林晨的打擊太大了。
母親走后的第二天,林晨就發(fā)起了一場離奇的高燒。
燒得滿臉通紅,凈說胡話,嘴里不停地喊著“爸爸”、“別走”、“黑”......
送到醫(yī)院,醫(yī)生也查不出具體的病因。
等高燒退去后,曾經那個活潑開朗、會跟在姐姐身后甜甜地叫“姐姐”的林晨,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目光呆滯,不言不語,心智仿佛永遠停留在了孩童時代。
醫(yī)生說,這可能是高燒傷了腦子,也可能是巨大的精神刺激造成的。
從那時起,林晚就成了弟弟的整個世界。
她一邊讀書,一邊照顧弟弟,其中的艱辛,不足為外人道。
考上大學是她人生中最亮的一束光,可光芒的背后,是獨自在家、無人照料的弟弟。
她只在大學里待了一年,就辦理了休學,帶著簡單的行李回到了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家。
她認命了。
這輩子,她大概就要和弟弟這樣相依為命地過下去了。
她不怨弟弟,這是她的親人,是她的責任。
她只是恨。
恨那個狠心拋下他們的父親,更恨那個不負責任、給了他們生命卻又將他們推入深淵的母親。
有時候,夜深人靜,她看著弟弟熟睡的臉龐,也會忍不住掉眼淚。
她會想,如果父母還在,如果家庭是完整的,她現在或許正在大城市的寫字樓里,過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但生活沒有如果。
她擦干眼淚,第二天依舊準時起床,為弟弟的一日三餐和瑣碎生活奔波。
這天下午,林晚正在屋里趕工串珠子,院子里忽然傳來一陣汽車鳴笛聲。
這聲音在安靜的小鎮(zhèn)巷子里顯得格外突兀。
她疑惑地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門口。
一輛黑色的、擦得锃亮的小轎車停在了她家門口,這在他們這條舊巷子里可是稀罕物。
車門打開,先下來一個穿著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
接著,副駕駛座上,一個穿著時髦、燙著精致卷發(fā)的女人走了下來。
女人戴著一副大大的墨鏡,遮住了半張臉,但林晚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那個在夢里出現過無數次,卻又面目模糊的身影,此刻竟然如此清晰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是她的母親,趙慧蘭。
林晚的心,在那一瞬間,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脹,說不出的滋味。
是恨,是怨,是委屈,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可笑的期盼。
趙慧蘭摘下墨鏡,露出一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歲月似乎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
她看著眼前這個穿著樸素、面帶憔悴的女兒,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小晚?!?/p>
她開口了,聲音有些干澀。
林晚沒有回應,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像一尊石像。
那個西裝男人走到趙慧蘭身邊,低聲說了句什么。
趙慧蘭深吸一口氣,臉上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小晚,我知道你恨我,這么多年,是媽媽對不起你們。”
“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彌補你們的?!?/p>
林晚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我們不需要?!?/p>
她的聲音不大,但卻像一把冰錐,刺破了趙慧蘭精心準備的溫情面具。
墻角里,一直安安靜靜坐著的林晨,似乎也察覺到了氣氛的異常。
他不安地扭動著身體,將頭埋得更低了,仿佛想要把自己藏起來。
這場遲到了十年的重逢,從一開始,就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火藥味。
平靜的生活,就此被徹底打破。
02
趙慧蘭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但很快又被她掩飾了過去。
她身邊的那個男人走上前一步,很有分寸地對林晚說:“小晚你好,我是你媽媽現在的朋友,姓王?!?/p>
“我們知道,你們姐弟倆這些年吃了很多苦。”
“你媽媽她......她當年也是有苦衷的。”
林晚冷笑一聲,目光卻像刀子一樣剜在趙慧蘭的身上。
“苦衷?”
“有什么苦衷,能讓她十年對自己的親生兒女不聞不問?”
“我們最苦的時候,她在哪里?”
“小晨發(fā)高燒,燒得人事不省的時候,她在哪里?”
“我為了湊醫(yī)藥費,去給餐館洗盤子,洗到雙手脫皮的時候,她又在哪里?”
一連串的質問,像是連珠炮一樣,打得趙慧蘭節(jié)節(jié)敗退,臉上血色盡失。
“我......”
趙慧蘭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先生見狀,趕緊打圓場:“小晚,過去的事情,我們能不能先不提?”
“我們這次來,是真心實意想為你們做點什么的?!?/p>
“你看,你媽媽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她想把小晨接到大城市去,找最好的醫(yī)生給他看病。”
他說著,從車里拎出大包小包的東西。
“這些都是給你和小晨買的衣服和營養(yǎng)品,一點心意?!?/p>
林晚看都沒看那些包裝精美的禮品袋一眼。
她的視線始終鎖定在趙慧蘭身上。
“想帶走小晨?”
“你憑什么?”
“你有什么資格?”
“在他最需要母親的時候你拋棄了他,現在你憑什么回來摘果子,扮演一個慈母?”
趙慧蘭被女兒句句帶刺的話激怒了,聲音也拔高了幾分。
“林晚!你怎么跟媽媽說話的?”
“我是他媽!我生了他!我想帶他走,天經地義!”
“你以為你一個人能照顧好他嗎?你看看他現在這個樣子,你看看你這個家,都窮成什么樣了!”
“我這是為他好!”
母女倆的爭吵聲,引來了周圍的鄰居。
大家圍在門口,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哎喲,這不是趙慧蘭嗎?她還有臉回來???”
“看她穿的,像是發(fā)了財了?!?/p>
“可不是嘛,這姑娘也真是可憐,一個人拉扯弟弟這么多年?!?/p>
“不過話說回來,要是她媽真能給小晨治病,那也是好事啊。”
這些閑言碎語像針一樣,一根根扎進林晚的心里。
她感覺自己像個被圍觀的笑話。
而那個她稱為“母親”的女人,正用一種看似充滿愛意,實則殘忍無比的方式,將她僅剩的尊嚴踩在腳下。
墻角的林晨似乎被這爭吵聲嚇到了。
他抱著頭,身體開始微微發(fā)抖,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類似小獸受傷的聲音。
林晚心頭一緊,顧不上再跟母親爭辯,連忙跑到弟弟身邊。
她蹲下身,輕輕拍著林晨的后背,柔聲安撫他。
“小晨不怕,姐姐在?!?/p>
“姐姐在這里,誰也帶不走你。”
林晨的情緒這才稍微平復了一些,他依賴地將頭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像找到了唯一的避風港。
看到這一幕,趙慧蘭的眼神更加復雜了。
她知道,想要帶走兒子,就必須先過女兒這一關。
接下來的幾天,趙慧蘭和那個王先生,竟然就在鎮(zhèn)上的小旅館里住了下來。
他們每天都會提著各種東西上門。
有時候是時髦的衣服,有時候是昂貴的水果,有時候甚至直接拿出現金,要塞給林晚。
林晚一概拒絕。
趙慧蘭帶來的東西,她要么扔出門外,要么原封不動地還回去。
趙慧蘭也不生氣,她開始改變策略。
她不再跟林晚硬碰硬,而是打起了“感情牌”。
她會在鄰居面前,聲淚俱下地訴說自己這些年的“不容易”。
她說自己當年也是被逼無奈,一個女人在外面無依無靠,受盡了白眼和欺負。
沒日沒夜地打工,就是為了攢錢,有朝一日能風風光光地回來接孩子。
她說她每天晚上都夢到一雙兒女,心如刀割。
她的表演很成功。
人總是同情“弱者”的,尤其是一個看上去光鮮亮麗,卻又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
鎮(zhèn)上的風言風語開始變了向。
“唉,說到底也是親媽,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
“是啊,她可能當年真有難處吧?!?/p>
“小晚這孩子也太倔了,她媽都這樣了,還這么不給臺階下。”
張大媽也來勸林晚。
“小晚啊,我看你媽這次是真心的。”
“你就讓她試試唄,萬一真能把小晨的病看好呢?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p>
“你不能因為自己心里的疙瘩,耽誤了弟弟一輩子啊。”
這些話,像一把把鈍刀子,在林晚的心上來回地割。
她開始動搖了嗎?
不。
她只是覺得累。
身累,心更累。
她不相信趙慧蘭的眼淚,一個能拋棄孩子十年的人,心腸早就硬了。
她現在回來,一定有別的目的。
可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林晚想不明白。
這天下午,趙慧蘭又來了。
這一次,她沒有帶那個王先生,也沒有帶任何禮物。
她穿得很樸素,臉上也沒化妝,看起來憔悴了不少。
她沒有進屋,就站在院子里。
“小晚,我們能......好好談談嗎?”
她的姿態(tài)放得很低。
林晚沉默了片刻,還是走了出去。
她想看看,這個女人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我知道,我說什么你都不會信?!?/p>
趙慧蘭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也不求你馬上原諒我?!?/p>
“我只想......讓我跟小晨多待一會兒,行嗎?”
“我就想陪陪他,看看他,跟他講講話,哪怕他聽不懂?!?/p>
“就算是我這個不稱職的母親,一點小小的請求。”
她的眼睛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林晚的心,終究不是鐵石做的。
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鬢角不知何時冒出的幾根白發(fā),她心里那座堅冰,似乎裂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
或許,她是真的知道錯了?
或許,她真的只是想彌補?
林晚沒有答應,但也沒有再像之前那樣激烈地反對。
她只是默默地回了屋,算是默許了。
趙慧蘭見狀,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悅。
她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朝著墻角那個安靜的兒子走去。
林晨似乎感覺到了陌生人的靠近,身體又開始變得僵硬。
“小晨,是媽媽?!?/p>
趙慧蘭的聲音放得極輕,極柔。
“我的好兒子,你看看媽媽,你還認得媽媽嗎?”
她試圖去拉林晨的手。
林晨的手猛地往回一縮,像觸了電一樣。
趙慧蘭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臉上的表情有些掛不住,但還是強笑著說:“呵呵,沒事,沒事,他不認得我了?!?/p>
“小晨,我們去院子里走走好不好?就像小時候一樣,媽媽帶你去樹下玩。”
她說著,不顧林晨的抗拒,半強迫地拉住了他的胳膊,想把他從板凳上拽起來。
她想拉著他,朝院子中央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走去。
林晚在屋里透過窗戶看到這一幕,心里忽然升起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她總覺得母親今天的行為很奇怪,尤其是提到那棵樹的時候。
她正想開口阻止。
一直安靜癡傻、對外界幾乎毫無反應的弟弟林晨,在被母親拉著,踉踉蹌蹌地靠近那棵老槐樹的時候,異變陡生!
他突然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用盡全身力氣,猛地甩開了趙慧蘭的手。
他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幅度大到仿佛隨時會散架。
那雙常年空洞無神的眼睛里,此刻竟爆發(fā)出一種林晚從未見過的、極致的恐懼和驚駭。
他驚恐地瞪大雙眼,死死地、死死地盯著那棵老槐樹的樹根處,仿佛那里有什么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
他的嘴唇哆嗦著,牙齒咯咯作響。
然后,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他張開了那張十年沒有說過一句完整話的嘴。
從喉嚨深處,擠出了幾個含混不清,卻又無比清晰的字眼。
“樹......樹下......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