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想跑?”
一個冰冷又熟悉的聲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進了陳曼剛剛燃起希望的心臟。
她逃亡的腳步戛然而止,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擋住她去路的那個年輕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格外陰森。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手指像鐵鉗一樣死死扣進她的肉里。
“我還沒死,我爹還沒死,你就想跑?”
他輕蔑地笑著,那張她看了十九年的臉,此刻寫滿了她從未見過的狠厲與嘲諷。
“老豬狗!”
01
十九年前,陳曼還不是一頭“老豬狗”。
她二十歲,是城市里一朵準備盛開的薔薇,帶著一點點令人愉悅的刺。
她的生活充滿了陽光的味道和速溶咖啡的香氣。
她有一個小小的,只屬于自己的工作室,窗臺擺滿了綠蘿和多肉。
老舊的木地板上,總是散落著一些彩色的布料碎屑和畫稿。
她喜歡在午后,聽著收音機里播放的慢情歌,用鉛筆在畫紙上勾勒出自己想要的裙子樣式。
她憧憬著畢業(yè)后就去南方的大城市,在最繁華的街邊租一個小小的門面。
門面不需要太大,但一定要有一個能灑進陽光的落地窗。
窗邊要掛上她親手設計的、最漂亮的那條連衣裙。
她的皮膚是那種常年不見烈日的白皙,透著健康的粉色。
她會把微卷的長發(fā)隨意地扎成一個馬尾,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她的眼睛很大,看人的時候總是亮晶晶的,里面裝滿了對未來的星辰大海和無數(shù)個美好的幻想。
那天,城市的天空有些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她聽人說鄰市有一個新開的大型布料批發(fā)市場,款式又新又全。
她帶上了自己攢了很久的積蓄,獨自一人坐上了去往鄰市的班車。
車窗外的風景不斷倒退,她心里盤算著要進哪些顏色的蕾絲和哪種質感的棉麻。
市場比她想象中還要大,人聲鼎沸,充滿了活力。
就在她眼花繚亂地挑選時,一個看起來很淳樸的中年婦女熱情地跟她搭上了話。
婦女的笑容很真誠,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像秋日里曬干的菊花。
她的手上滿是老繭,指甲縫里還帶著些許泥土的痕跡,看起來就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莊稼人。
她說她是給鎮(zhèn)上的裁縫店跑腿的,知道一個地方,貨更好,也更便宜。
“姑娘,看你是個實在人,我?guī)闳€好地方,那里的貨都是直接從廠里拉的,比這里便宜一半呢!”
陳曼那時對這個世界還抱有最天真的善意。
她看著婦女那張飽經(jīng)風霜卻顯得格外可靠的臉,猶豫了一下,便點了點頭。
她跟著那個婦女,七拐八拐地走出了喧鬧的市場,來到一個偏僻的巷口。
一輛半舊的白色面包車停在那里,車身上沾滿了泥點。
車門拉開,里面坐著兩個沉默的男人,正埋頭抽著煙。
“這是我家的侄子,順路捎我們一程?!眿D女笑著解釋。
陳曼沒有多想,彎腰坐了進去。
車門“嘩啦”一聲被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光亮和聲音。
車里很悶,混合著濃烈的煙味、汗味和一股若有若無的牲畜的騷味。
車子發(fā)動起來,行駛得很快,也很顛簸。
婦女從一個黑色的布包里,擰開一瓶裝在舊汽水瓶里的水遞給她。
“姑娘,喝口水吧,這是俺們自家井里打的水,甜著呢。”
陳曼確實口渴了,道了聲謝,接過來就喝了幾大口。
水的味道有些奇怪,帶著一絲不正常的甜膩,還有一點淡淡的苦澀。
她開始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眼前的景象也變得模糊起來。
婦女還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家長里短,可那些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花,越來越遠。
她的身體變得不聽使喚,四肢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她想開口呼救,卻發(fā)現(xiàn)舌頭已經(jīng)僵硬,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在意識徹底墜入黑暗之前,她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個“淳樸”的婦女臉上,那抹詭異而得意的笑容。
再次醒來時,刺鼻的霉味和潮濕的土腥味粗暴地鉆進她的鼻腔。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堅硬冰冷的土炕上,身上蓋著一床又重又臟的被子,散發(fā)著經(jīng)年不散的汗酸味。
一縷昏黃的光線從墻壁上一個碗口大的小窗口透進來,像一根探針,照亮了在空氣中浮動的無數(shù)塵埃。
這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土坯房,墻壁被煙火熏得漆黑,屋頂?shù)臋M梁上也掛著蜘蛛網(wǎng)。
一個陌生的男人正蹲在炕邊,像看一頭剛買回來的牲口一樣,直勾勾地盯著她。
他就是王強,一個皮膚黝黑、眼窩深陷的男人,眼神渾濁,嘴唇因為干燥而起皮。
陳曼的記憶像是被洪水沖開的閘門,瞬間回籠。
她猛地從炕上坐起來,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夾雜著恐懼和憤怒的尖叫。
“這是哪里?你們是誰?”
就在這時,一個更老的男人端著一個豁口的瓦碗走了進來。
他就是王德彪,王強的父親,這個家的絕對主宰。
王德彪的身形干瘦,但背脊挺得筆直,他的臉上布滿了如刀刻般的皺紋,一雙眼睛像山里的老鷹,銳利、警惕又冰冷,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
“醒了?”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互相摩擦。
他把手里的碗重重地放在炕邊的破舊木桌上,碗里是一些看不清顏色的糊狀物。
“這是你家?!蓖醯卤胗靡环N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以后你就是俺王家的人?!?/p>
陳曼的大腦一片空白,她不顧一切地跳下炕,發(fā)瘋一樣地往門口沖去。
她要回家,她要報警,她要離開這個如同地獄般的鬼地方。
王強一把就將她拽了回來,他的力氣大得驚人,陳曼感覺自己的胳膊快要被他捏斷了。
他粗暴地將她重新扔回到土炕上。
她像一頭困獸,拼命地掙扎,用指甲去抓,用牙齒去咬,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反抗。
回應她的,是王強一記響亮而兇狠的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她的耳朵里嗡嗡作響,半邊臉頰瞬間失去了知覺,緊接著是火辣辣的疼痛,嘴角嘗到了一股咸腥的鐵銹味。
王德彪就站在一旁,冷漠地看著這一切,直到她被徹底制伏,癱軟在炕上。
他這才慢悠悠地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到了這里,你就是俺王家的人,死了也是俺王家的鬼?!?/p>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令人膽寒的威嚴,像一盆刺骨的冰水,澆滅了陳曼心中所有反抗的火焰。
“安分點,給我生個娃,就有你一口飯吃?!?/p>
“不然,有的是法子讓你聽話?!?/p>
這就是她新命運的判詞,簡單、粗暴,不容辯駁。
02
陳曼不信命,她骨子里有屬于城市女孩的驕傲和韌勁。
最初的幾年,她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野獸,無時無刻不在尋找逃出去的機會。
她假裝順從,跟著村里的女人一起下地干活,學習怎么用鐮刀,怎么分辨韭菜和野草。
在所有人都頂著烈日,埋頭在田壟里時,她會猛地扔下手中的農(nóng)具,朝著不遠處的山林方向狂奔。
可這連綿不絕的大山,是比圍墻更可怕的監(jiān)獄。
她不認識路,每一次都在茂密的、幾乎一模一樣的樹林里迷失方向。
樹枝劃破了她的臉和手臂,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最終,她總是在精疲力竭、充滿絕望的時候,被王強和聞訊趕來的村民們像圍捕一頭野豬一樣堵住。
每一次被抓回去,都意味著一頓更狠厲的毒打。
王強會用拳頭,用皮帶,用一切能順手拿到的東西抽打她,而王德彪則會在一旁冷冷地“指導”。
“打腿,打屁股,別把臉打壞了,也別打死了,死了就白花錢了?!?/p>
她也試過在深夜逃跑。
她曾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在夜深人靜時,用一根從灶臺偷來的、被磨尖了的鐵釘,一點一點地、不知疲倦地撬動著那扇小窗戶上的木條。
指甲被磨平,指尖滲出了血,她都感覺不到疼。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她終于成功地撬下了一根關鍵的木條,從狹小的窗口爬了出去。
冰冷的空氣讓她瞬間清醒,自由的希望讓她激動得發(fā)抖。
可她還沒來得及跑出院子,就被睡在院里草垛上的王德彪抓了個正著。
那條平時看起來老眼昏花的老狗,也在那一刻瘋狂地吠叫起來。
那晚,王德彪第一次親自動手打了她。
他沒有用拳腳,而是從墻角抄起一根手臂粗的竹竿。
竹竿帶著風聲,一下又一下地,狠狠地抽在她的背上和腿上。
她疼得在地上翻滾,卻咬著牙沒有發(fā)出一聲求饒。
那次毒打讓她在炕上躺了足足半個月,每天靠王德彪施舍的一點米湯續(xù)命。
她甚至試圖賄賂過村里的小孩。
有一次,她看到鄰居家一個半大的孩子在門口玩泥巴。
她悄悄地叫住他,把自己藏了很久的、也是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一只小小的銀耳釘,塞到了那個孩子的手里。
她壓低聲音,用近乎哀求的語氣求他去鎮(zhèn)上,隨便找一個穿制服的人,告訴他們這里有一個被拐賣的女人。
那個孩子似懂非懂地收了耳釘,轉身就跑進了王德彪的屋子。
很快,王德彪就拿著那只銀耳釘走了出來。
他當著陳曼的面,臉上帶著一絲殘忍的微笑,將那只承載著她微弱希望的銀耳釘,遠遠地扔進了院子角落那個臭氣熏天的豬圈糞坑里。
“在這個村子里,我王德彪說的話,就是法?!彼蛔忠活D地對她說。
最接近成功,也最讓她絕望的一次,是她趁著王家父子倆都去鎮(zhèn)上趕集的機會。
那天她裝病,沒有下地。
她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盡頭,便立刻撬開門鎖跑了出去。
她憑著這兩年多來對地形的模糊記憶,沿著那條唯一的、通往山外的土路,拼命地跑。
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肺部像火燒一樣疼。
她甚至已經(jīng)看到了遠處山坳口那棵巨大無比的老槐樹,村里人說,過了那棵樹,再走半天就能到鎮(zhèn)上了。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了希望的輪廓。
可就在這時,一陣拖拉機“突突突”的轟鳴聲從她身后由遠及近。
她回頭一看,心臟瞬間沉入了谷底。
開著拖拉機的人,正是本該在鎮(zhèn)上的王德彪。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把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她的面前,像拎一只小雞一樣,把精疲力竭的她扔進了后面的車斗里。
原來,他根本就沒去鎮(zhèn)上,這又是一個為她設下的圈套。
那一次回來之后,王德彪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條烏黑沉重的鐵鏈。
鐵鏈的一頭,是一個粗糙的鐵環(huán),被他用一把大鎖,死死地鎖住了陳曼的左腳腳踝。
鐵鎖冰冷而堅硬,緊緊地箍著她的皮肉。
鐵鏈的另一頭,王德彪叫來了村里的鐵匠,用焊槍焊死在了她睡覺的土炕的炕腳下一個粗大的鐵環(huán)里。
火花四濺,發(fā)出了刺鼻的味道。
從此,她的活動范圍,就只有從炕到門口的這短短幾步距離。
只要她一動,鐵鏈就會在地上拖行,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那聲音像是一個惡毒的詛咒,日夜不停地提醒著她,她是一個被鎖住的囚犯。
這條鐵鏈,徹底鎖死了陳曼所有逃跑的念頭。
她的心,也跟著那飛濺的火花一起,徹底死了。
她不再反抗,不再說話,甚至不再哭泣。
她的眼神變得空洞而麻木,像一潭不起波瀾的死水。
王強對她依舊是非打即罵,把生活中的所有不如意都發(fā)泄在她身上。
王德彪則徹底把她當成一個會喘氣的物件,每天只負責給她送兩次飯,保證她餓不死。
03
在被囚禁的第二年,秋天的時候,她生下了一個男孩。
孩子是王強的,也是她在這片絕望的土地上,唯一的孽緣。
分娩那天,沒有醫(yī)生,只有一個村里的接生婆。
在一陣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屈辱中,孩子呱呱墜地。
給他取名字的時候,一直沉默的王德彪開口了。
他說,就叫王浩吧,希望他將來能像江河一樣浩浩蕩蕩,能走出這片大山。
陳曼躺在骯臟的被褥里,聽到這個名字,心里只涌起無盡的悲涼和諷刺。
對于這個孩子的到來,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復雜情感。
她恨這個孩子,因為他的出生,是她所有屈辱和痛苦的活生生的證明。
她又憐憫這個孩子,因為他同樣出生在這個不見天日的牢籠里,從一出生就繼承了罪與罰。
王強和王德彪對這個孩子,也僅僅是當成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是王家香火的延續(xù)。
他們關心他是不是能吃飽,會不會生病夭折,卻從不在意他會不會快樂,更別提什么教育。
王浩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一天天默默地長大。
陳曼那顆早已麻木成石塊的心,似乎因為這個小生命的出現(xiàn),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松動。
她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是她在這個家里唯一的“私產(chǎn)”。
他是從她肚子里掉下來的肉,他的身上流著她的血。
他和王家父子不一樣。
一個沉寂了許久的念頭,在她心里如野草般瘋狂地滋生起來,她要抓住這根從污泥里長出的、唯一的稻草。
她開始把自己那些被深埋在記憶深處的、屬于過去那個叫陳曼的城市女孩的知識和見聞,都悄悄地拿了出來。
她要教王浩。
在院子里難得的放風時間,她會抓起一把小米,在干燥的泥地上,笨拙地擺出一個“一”字,一個“二”字。
在灶房燒火的時候,她會用一根燒黑的木炭,趁著王強不注意,在灶臺的側面飛快地寫下一個“天”字,一個“地”字,然后又迅速擦去。
她把自己記得的所有唐詩宋詞,所有模糊的歷史故事,所有關于山外面那個五彩斑斕的世界的描述,都編成了簡單的歌謠和睡前故事。
在那些王強喝醉了酒、鼾聲如雷的深夜,她會把小小的王浩摟在懷里,用最低微的聲音,悄悄地講給他聽。
她告訴他,山的那邊是城市,城市里的房子比山還要高,晚上會亮起比星星還多的燈。
她告訴他,有一種叫火車的東西,像一條很長很長的鐵蜈蚣,能在一個晚上就跑出這片大山。
她告訴他,世界很大很大,不止有這個抬頭只能看見一小片天空的山溝溝。
王德彪對于陳曼教孩子識字的這些“小動作”,是看在眼里,嗤之以鼻的。
在他看來,“讀書不如多砍一擔柴”,是個最沒用的玩意兒。
但他看到自己的孫子王浩似乎很喜歡聽母親念叨這些,而且變得比村里其他野孩子更安靜聽話,也就沒有強力阻止。
他只是偶爾會在飯桌上,看著埋頭識字的王浩,嘲諷幾句“窮講究”、“娘們唧唧”。
王德彪的這種輕視,反而給了陳曼一個極其寶貴的、夾縫中的空間。
王浩在這樣極度扭曲的環(huán)境下長大,比村里所有同齡的孩子都更沉默,也更早熟。
他從小就親眼目睹過,父親是如何在酒后,因為一點小事就對母親拳打腳踢。
他也無數(shù)次在深夜里醒來,看到母親抱著那只被鐵鏈鎖住的腳踝,身體因為壓抑的哭泣而微微顫抖。
他更清楚地知道,這個家里真正說了算、讓人害怕的,是那個看似不常發(fā)火卻眼神陰冷的爺爺。
他從不頂撞父親和爺爺,表現(xiàn)得甚至有些木訥和順從。
可是在沒人的時候,他會把在山上采到的、最好看的野果子,偷偷塞到母親冰冷的手里。
他會在母親被打破嘴角后,趁著夜色,從院子角落里找出一種可以消腫的草藥,笨拙地搗爛,然后輕輕地為她涂抹在傷口上。
他做的這一切,都帶著一種超乎年齡的沉靜和小心翼翼。
陳曼能清晰地感覺到兒子對自己無聲的親近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善意。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這個沉默寡言的兒子身上。
她比任何人都更堅定地相信,只有讀書,只有考出去,才是離開這里的唯一出路。
她自己逃不掉,可她的兒子可以“走”出去。
只有王浩名正言順地走出去了,她才有可能被“帶”出去。
她開始更加用心地、近乎偏執(zhí)地教導兒子,幾乎傾其所有。
王浩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他的學習成績從村辦小學到鄉(xiāng)鎮(zhèn)中學,再到縣城高中,在整個地區(qū)都始終名列前茅。
十八年的時光,像山澗的流水,無聲無息地流淌而過。
足以讓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長成一個身形挺拔、眉目深邃的青年。
也足以讓一個風華正茂的女人,被歲月和苦難磋磨得形容枯槁,兩鬢早早地染上了風霜。
陳曼已經(jīng)快要四十歲了,她臉上的皺紋,比村口那棵老槐樹的樹皮還要密集。
這一年夏天,王浩參加了高考。
八月,一張蓋著鮮紅印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由鄉(xiāng)里的郵遞員騎著自行車,一路顛簸地送到了這個偏僻的小山村。
省城重點大學。
這個消息像一顆驚雷,瞬間炸響了這個沉寂了幾十年的小山村。
王家那個被鐵鏈鎖著的瘋女人的兒子,考上大學了,還是省城的重點大學。
這是村里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來都未曾有過的天大喜事。
王德彪覺得自己這輩子的臉面,在這一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
他激動得滿臉通紅,那雙總是陰沉的眼睛里,也罕見地泛起了淚光。
他拿著那張薄薄的、卻重于千斤的通知書,在村里挨家挨戶地走了一遍又一遍,逢人便說,這是他王德彪的孫子。
他決定要大擺宴席,殺豬宰羊,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王德彪的孫子,是真龍?zhí)熳酉路?,是有出息的龍種。
04
升學宴那天,小小的王家院子里擠滿了前來道賀的村民,嘈雜而熱鬧。
陳曼也被王德彪“恩準”解開了白天的鎖鏈,走出那間小屋,在煙熏火燎的廚房里幫忙。
她聽著院子里那些人對王浩一聲高過一聲的夸贊,和對自己這個“熬出頭”的瘋女人的竊竊私語,內(nèi)心平靜得如同一口古井。
她只是在灶膛里跳動的火光映照下,一遍又一遍地,貪婪地看著兒子王浩的臉。
他長得很高,穿著一件嶄新的白襯衫,顯得有些局促。
他的眉眼間有她年輕時的清秀影子,但更多的,是屬于王家人的那種沉默和內(nèi)斂。
宴席進行到最高潮的時候,喝得滿臉紅光、已經(jīng)有了七八分醉意的王德彪,晃晃悠悠地從主座上站了起來。
他當著所有親戚和村民的面,從自己貼身的、洗得發(fā)白的衣兜里,摸出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黃銅鑰匙。
院子里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把鑰匙上。
王德彪拎著鑰匙,一步步地,帶著幾分炫耀的醉意,走到了廚房門口,走到了陳曼的面前。
陳曼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停止跳動。
王德彪蹲下身,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將鑰匙插進了那個鎖了她十多年的、早已銹死的鐵鎖里。
他費力地轉動著。
“咔噠”一聲。
那聲響在嘈雜的院子里顯得異常清晰。
那把鎖,被打開了。
沉重的鐵鏈,從她的腳踝上滑落,在堅硬的泥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最終的聲響。
王德彪把那把鑰匙隨手扔在地上,用已經(jīng)有些大舌頭的聲音對她說:“浩浩出息了,你這個當媽的,也算是熬出頭了?!?/p>
他又直起身,環(huán)視著眾人,提高了音量:“以后就安分守己,在家伺候我爺倆,別再有那些沒用的心思!”
人群中立刻爆發(fā)出了一陣附和的叫好聲和恭維聲。
腳鐐脫落的一瞬間,陳曼的腿一軟,身體晃了晃,差點跪倒在地上。
十九年了。
她感覺那只被束縛了十九年的左腳,輕得不像是自己的。
她幾乎要放聲大哭,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早已干涸,流不出一滴眼淚。
她只是彎下腰,反復地、輕柔地撫摸著自己左腳腳踝上那圈深紫色的、已經(jīng)長進肉里的丑陋疤痕。
沒有了鐵鏈的束縛,她感覺自己輕得像一片羽毛,仿佛隨時都能被風吹走。
自由的幻覺,讓她在巨大的喧囂中,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
她知道,王德彪的話是警告,是恩賜,也是一種看不見的新枷鎖。
可她不在乎。
只要腳上沒有那條該死的鐵鏈,她就有機會。
她開始不動聲色地為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逃亡做準備。
她把多年來在縫補王強和王德彪的舊衣服時,從那些破舊口袋的夾縫里偷偷攢下的幾十塊錢,用一塊小布包好,仔細地縫進了自己最里面那件內(nèi)衣的夾層里。
那些錢,皺巴巴的,帶著一股霉味,卻是她重獲新生的全部資本。
她仔細地計算著時間,觀察著家里的每一個人。
她計劃著,在王浩去省城上學之后,趁著王家父子因兒子遠行而情緒低落、放松警惕的時候,找一個機會,徹底地、永遠地離開這里。
這一次,她一定要成功,不成功,便成仁。
王浩離開的前一晚,陳曼覺得,這就是上天賜予她的最好機會。
全家人都沉浸在一種復雜的、交織著喜悅和離愁別緒的氛圍之中,對她的防備降到了十九年來的最低點。
王強喝了很多酒,和幾個本家兄弟劃拳吹牛,早就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扶回房間后便鼾聲如雷。
王德彪也因為連日來的操勞和興奮,顯得十分疲憊,早早地回房睡了。
深夜,萬籟俱寂,只有窗外的蟲鳴和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吠。
陳曼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靜靜地躺了很久很久,直到她確認所有人都已經(jīng)睡熟。
她穿上自己最好的一件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藍布上衣,拿上那個藏著她全部家當和希望的小包袱。
她像一個離開自己身體的幽靈,赤著腳,沒有發(fā)出一絲一毫的聲響,緩緩地溜出了那間囚禁了她十九年青春的房間。
老舊的木門發(fā)出了輕微的“吱呀”聲,每一次都讓她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揪緊。
她成功地走出了院子,沒有驚動那條老狗。
她穿過了沉睡的村莊,那些熟悉的、曾經(jīng)讓她感到窒息的輪廓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陌生。
終于,她來到了村口那條熟悉的、曾帶給她無數(shù)次失敗和更深絕望的土路上。
今晚的月光很好,清冷而明亮,將蜿蜒的土路照得一片銀白,仿佛一條通往新生的河流。
她貪婪地、大口地呼吸著帶著泥土和青草氣息的自由空氣,心臟因為極致的激動和緊張而狂跳不止,幾乎要從胸腔里蹦出來。
她不敢回頭,她怕一回頭,這十九年的噩夢就會化作實體,再次將她死死吞噬。
就在她辨認了一下方向,準備邁開腳步,不顧一切地奔向那片象征著未知的黑暗時,一個黑影從路邊的大樹后閃了出來。
那個黑影,像一堵墻,穩(wěn)穩(wěn)地擋住了她的去路。
陳曼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她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地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是她的兒子,王浩。
王浩的臉上沒有了平日里對她的溫順和親近,也沒有了白天在宴席上的那種少年得志的靦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混雜著輕蔑和狠厲的陌生表情。
他一步步向她逼近,那雙曾經(jīng)會偷偷給她遞上熱雞蛋的眼睛,此刻冰冷地上下打量著她,就像在審視一個不聽話的、企圖從圈里逃跑的牲口。
然后,他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話,每個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準無比地插進了陳曼剛剛復蘇的心臟。
“老豬狗,你還想跑?”
他一把抓住陳曼的胳膊,那力道之大,讓她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要被他硬生生捏碎了。
陳曼的大腦里“轟”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