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南后街有個老太太，天天門口坐著做針線，一身灰布衣裳，天冷了脖子上就多條舊圍巾，一個小板凳能坐一天，屋子就那么點大，誰也沒問過她年輕時的事，那口木盒子也從沒人提，里頭的懷表跟了她七十多年，街坊鄰居都喊她陳阿婆，話少，手上的針腳可密實，街里的女人都來找她，錢給得不多，活是真好。
家里條件不好，爹修鞋，娘縫縫補補，飯桌上見點油花都難，她手巧，繡個花做件棉襖納個鞋底，整條街的女人都上門，鄰居給介紹了聶曦，文具店的，人看著不高大，說話慢慢的，笑起來一口白牙，送貨路過總幫她爹抬那個修鞋箱子，一點不嫌埋汰，誰能想到他是地下黨，他就講過一句，說自己要做緊要事，訂婚那年她十八，聶曦就跟她透了底，以后可能要辦大事，她就一個點頭，說你去，我等你，那會兒哪懂什么地下工作，后來才明白那句話是把命都搭進去了。
四八年冬天真冷，聶曦說要去臺灣，臨走前一晚才跟她說明白，是給國家辦事，可能回來晚，也可能回不來，一個銅懷表塞她手里，說回來就拿這個算算咱們分開了多少天，巷子口送的人，天還沒亮透，就看個背影越走越遠，那就是最后一面，后來聶曦就沒信了，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他投了那邊，鄰居都勸她別等了，找個人家嫁了，她一個字都不解釋，還是每天門口坐著做活，懷表就揣兜里，沒人的時候拿出來擦擦，聽那個滴答聲，就覺得聶曦還在，心里其實也明白，人八成是沒了，嘴上就是不說。
不知道哪天，家里來了個陌生人，穿得挺正式，說是組織上的人，告訴她聶曦早就在臺灣犧牲了，是烈士，任務(wù)是保密的，身份也是保密的，人沒了也不能公開，手里遞過來一張烈士證明，上頭就是聶曦的名字，時間是五零年，那張紙接過來手都在抖，眼睛里一滴淚都沒有，干得很，她就把紙跟懷表一起鎖進了那個木頭盒子里，每天都要打開看一眼，從那天起，誰再勸她找個伴，她就笑笑，說他還沒回來，我怎么能走，有一年冬天病得下不來床，還在被窩里做針線，鄰居不明白她圖個啥，她說他在前頭拼命，我在家守著，也算是一份心意，話很簡單，別人聽不懂，她自己信了一輩子。
幾十年就這么過去了，福州老街拆了又建，建了又拆，那只木盒子一直沒挪過窩，她也沒念過書，沒當(dāng)過什么烈士家屬代表，連電視都懶得開，可整條街的人都知道，這老太太心里裝著個人，守得真久，到了二零二零年，陳淑貞九十七了，躺床上話都說不清了，眼睛沒個準地方，嘴里就念叨拿來，拿來，侄女不懂，端水也不對，墊枕頭也不對，一下想起了那個木盒子，翻出來，就一只表，一張紙，那張烈士證明，老太太把表拿過去，貼在耳朵上聽，指針還在走，她就看著房頂，輕輕說了一句，聶曦啊，我可等了你一輩子，話音落下沒多久，眼睛就閉上了，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個銅表，人走的時候手還是溫的，臉上很安詳。
她不是什么烈士夫人，也沒那個名分，更沒找誰要過什么待遇，也不愛往人堆里湊，她不提什么守節(jié)，就認那一句話，我等你，這事是他們兩個人的，不是做給外人看的，心里頭明鏡似的，人是回不來了，就是不點破，守著那點念想，那個木盒子里頭，是她一輩子的家當(dāng)，一塊表，一張紙，還有一句沒說出口的話，我知道你回不來，但我還在，一句承諾在別人眼里不值錢，她用一輩子就做了這么一件事，等他，不是傻，就是信，信自己，也信那個說要做緊要事的年輕人，更信那個滴答響的銅懷表，多少人一輩子爭來搶去，卻沒膽子信一個人，她啥也沒有，就把一生都押在那只表上，押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