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天底下的人，就像地里的莊稼，有高有矮，有肥有瘦。當官的，就像看莊稼的人，有的盼著莊稼長得好，好多收點租子，有的呢，就恨不得連根都拔起來，嚼出里頭的汁水。

老百姓的眼睛是亮的，誰好誰壞，心里頭都有桿秤?？捎袝r候，這秤也會有看走眼的時候。有些惡，它不長在臉上，不露在明處。

它藏得深，藏在最不像惡的地方，藏在清貧里，藏在嘆息里，甚至藏在那一碗人人稱頌的菜根糊糊里。等你聞到那股子不對勁的味兒時，往往根子都已經(jīng)被爛透了。

01

洪武十三年的夏天，日頭毒得像個后娘，把河南的地皮都曬裂了口子。幾個月沒見一滴雨，田里的禾苗都干成了枯草，風一吹，就碎成末末。各地請奏賑災的折子，像雪片一樣飛進應天府，堆在了皇帝朱元璋的龍案上。更多的，是彈劾官員趁著災情，勾結(jié)奸商，抬高糧價，盤剝百姓的密報。

朱元璋一張一張地看，臉上的肉繃得緊緊的。他本就是個莊稼漢出身，知道地里刨食的難處，也最恨那些騎在百姓脖子上作威作福的貪官污吏。他拿起朱筆，在一個個名字上畫了叉，那力道，像是要把那層紙都戳破。

在一堆讓人看了心頭冒火的奏報里頭，有一封，顯得格外扎眼。是河南巡撫遞上來的，里頭說的不是貪官，是個清官。說歸德府下頭有個縣，縣里頭有個管糧倉的倉糧大使，叫衛(wèi)簡。這官不大，正九品，跟個芝麻粒兒似的。奏報上說，這衛(wèi)簡，清廉得像山里頭的一汪泉水。周圍幾個縣的官倉，因為這旱災，鬧得虧空的一塌糊涂，唯獨他管的糧倉，查下來，賬目分明，一粒糧食都不少。

巡撫在折子里還寫，這衛(wèi)簡不光守著官倉，還自個兒掏腰包，在縣門口搭了個棚子，熬粥給那些逃荒過來的流民喝。這么一來二去，家底都掏空了。如今，他一家老小，連飯都吃不上了，只能挖些野菜根，混著點米糠，熬成糊糊度日。巡撫的文筆好，把這衛(wèi)簡夸得天上少有，地上無雙，請皇上務必降下恩旨，嘉獎此等“當世廉吏”。

朱元璋看完，把折子撂在案上，沒說話。他那雙眼睛，瞇縫著，里頭的光看不真切。他伸出粗糙的手指頭，在那折子上輕輕敲打，一下，一下，正好敲在“顆粒不少”和“菜根裹腹”這幾個字上。

過了半晌，他才開了口，聲音不高，卻讓站在一旁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毛驤心里頭發(fā)寒。

“毛驤，”他問，“咱這大明朝，當官的，要么是吃人的狼，要么是看家護院的狗。你說，這天底下，有不吃肉的羊嗎？”

毛驤低著頭，不敢答話。

朱元璋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咱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見過的官，比吃過的鹽都多。這又是顆粒不少，又是菜根裹腹的，咱不信。走，你陪咱走一趟，咱倒要親自去瞧瞧，這只不吃肉的‘羊’，到底吃的是什么草?！?/p>

02

出了應天府，朱元璋換了身半舊的綢衫，頭發(fā)也隨便挽了個髻，看著就是個走南闖北的布商。毛驤呢，扮作他的伙計，穿著粗布短打，背著個包袱，跟在后頭。兩人一路上騎馬坐車，風塵仆仆，到了歸德府地界，也沒進城，直接打聽著，往衛(wèi)簡在的那個縣摸了過去。

那縣城破破爛爛的，連城墻都塌了好幾段。路上的行人，個個面黃肌瘦，眼神都直勾勾的，像是餓久了的狼。打聽衛(wèi)簡的家，倒是不難，隨便拉住個老鄉(xiāng)，一說“衛(wèi)大使”，那老鄉(xiāng)立馬就指了路，嘴里還念叨著：“那可是個好官啊，大善人?！?/p>

衛(wèi)簡的家，在一個偏僻的巷子盡頭。說是個家，其實就是個院子，院墻是土坯的，叫雨水沖得東倒西歪，有半邊都塌了，用幾根歪歪扭扭的木頭斜著撐住，看著都懸乎。院門是兩扇柴門，連個門栓都沒有，虛掩著。朱元璋伸手輕輕一推，那門“吱呀”一聲，像是快要散架了。

一股子說不清的味兒，從院子里頭飄了出來。有股子土腥味，混著草根的苦味，里頭還夾著點米糠發(fā)酵的酸味。這味兒，朱元-璋熟。他小時候逃荒，在草棚子里聞到的，就是這個味兒。

正屋的門敞著，一個男人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儒衫，背對著門口。他那身衣裳，肩膀和手肘的位置，都打了補丁，補丁的顏色還不一樣，一層壓一層。他身子清瘦，正彎著腰，教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地上一個裝了沙子的木盤里寫字。

灶房里頭，一個女人正蹲在灶前燒火。那女人也瘦，臉黃得像張草紙。她一邊拉著風箱，一邊拿勺子在鍋里攪。那鍋里，正熬著一鍋糊糊，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朱元璋眼尖，一眼就看到那鍋里翻滾的，全是些黑乎乎、看不出樣子的菜根，里頭星星點點地飄著幾粒米。

聽到門口有動靜，那男人回過頭來。他看見朱元璋和毛驤，愣了一下，隨即站直了身子，拱了拱手，問：“二位是？”這人，就是衛(wèi)簡了。

朱元璋也拱手還禮，臉上掛著生意人那種和氣的笑：“叨擾了。在下姓朱，從應天府來，做點布匹買賣。路過此地，聽聞衛(wèi)大使的賢名，說您是個愛民如子的清官，特地前來拜訪一二?！?/p>

衛(wèi)簡一聽，臉都紅了，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在下不過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盡點本分罷了，哪里當?shù)闷稹t名’二字。二位貴客快請屋里坐。”

屋里頭，除了一張破桌子和幾條長短不一的板凳，就啥也沒有了。衛(wèi)簡的婆娘端上來兩碗水，碗邊上還有豁口。她顯得很局促，低著頭說：“家里窮，連茶葉都沒有，怠慢二位了?！?/p>

朱元璋端起碗喝了一口，像是沒看見那豁口一樣。他跟衛(wèi)簡拉起了家常，問這兒的年景，問百姓的生計。然后，話鋒一轉(zhuǎn)，狀似無意地問起了糧倉的事：“聽聞衛(wèi)大使掌管的糧倉，在這等災年，還顆粒不少，真是了不得。不知大使有何秘訣啊？”

衛(wèi)簡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愁苦：“哪里有什么秘訣。無非是看得緊些，防著鼠耗，防著人偷?；噬系募Z倉，那是百姓的救命糧，下官就算豁出這條命，也不敢讓它少了一粒米?！彼f話的時候，眼睛清亮，言辭懇切，滿是對朝廷的忠誠和對百姓的憐憫。

03

正說著話，外頭傳來了小孩的哭聲。是衛(wèi)簡那七八歲的兒子，許是餓了，拽著他娘的衣角直嚷嚷。衛(wèi)簡的婆娘哄了幾句，孩子還是哭。她一臉為難地進了屋，對衛(wèi)簡說：“當家的，娃餓了。鍋里的糊糊也好了?！?/p>

衛(wèi)簡這才想起來，已經(jīng)是飯點了。他臉上露出十分不好意思的神情，對朱元璋說：“朱老板，真是不巧。要不，您和這位小哥，就在我這兒用點便飯？只是……只是……”

朱元璋哈哈一笑，站了起來：“那敢情好！咱走了一路，也餓了。就嘗嘗衛(wèi)大使家的飯菜，咱也沾沾清官的光！”

衛(wèi)簡的婆娘很快就端了兩碗糊糊上來，用的是家里最好看的兩只粗瓷碗，可那碗也舊得不成樣子了。她把碗放在朱元璋和毛驤面前，頭垂得更低了：“家中實在貧寒，只有這些粗食，真是怠慢貴客了?！?/p>

朱元璋看著碗里的東西。那與其說是飯，不如說是一碗漿糊。黏糊糊的，顏色發(fā)黑，里頭全是些嚼不爛的、帶著泥土味的菜根。他拿起筷子，在碗里攪了攪，那股子苦澀的味兒更濃了。

毛驤站在他身后，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想，皇上千金之軀，怎么能吃這種豬食一樣的東西。

朱元璋卻沒半點嫌棄的意思。他用筷子夾起一根菜根，放到嘴邊，然后又放下了。他沒吃，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聲音里，帶著無盡的感慨和心酸。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衛(wèi)簡，眼睛里頭竟然有些發(fā)紅。

“衛(wèi)大使啊，”他聲音都有些哽咽了，“你一個朝廷命官，竟清貧到了這個地步。咱看著，心里頭難受?。∧隳弥⒌馁旱?，卻全家跟著你啃菜根，你還自掏腰包去救濟流民。你……你真是咱大明官吏的楷模！是咱大明朝的脊梁！”

他這話說得情真意切，眼眶里亮晶晶的，像是真的要掉下淚來。

衛(wèi)簡夫婦一聽這話，激動得不知所措。衛(wèi)簡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他婆娘已經(jīng)“撲通”一聲跪下了，哽咽著說：“草民夫婦，謝大人體恤！”衛(wèi)簡也跟著要跪。

朱元璋趕緊上前一步，親自把他們夫妻倆扶了起來。他拍著衛(wèi)簡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快起來，快起來！咱受不起你們的大禮。衛(wèi)大使，你放心，你這等清官，朝廷不會忘記的。咱回了應天府，定要向官府為你請功！定要讓皇上知道，他治下有你這么一個好官！”

他又勉勵了幾句，才說要告辭。衛(wèi)簡一家人，千恩萬謝，一直把他們送到了村口，看著他們的身影走遠了，還在那兒揮手。

走出村子，拐上了一條無人的官道。剛才還一臉感動的“朱老板”，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變了。那份感動，那份贊賞，就像面具一樣被扯了下來，剩下的，是一張陰沉得能擰出水來的臉。夏天的風本來是熱的，可吹在他臉上，似乎都結(jié)了冰。

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看著身后一言不發(fā)的毛驤。

他從牙縫里，擠出了四個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子刺骨的寒意：“傳令下去，抄家?！?/p>

毛驤的身體猛地一震。他抬起頭，看著皇帝那張冰冷的臉，心里頭翻江倒海。他想問為什么，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跟了皇上這么多年，知道皇上不做沒來由的事。他只是低下頭，彎下腰，用最簡短的回答，領下了這道令人費解的圣旨：“遵旨?！?/p>

04

當天夜里，天上沒有月亮，連星星都藏了起來。幾十條黑影，像一群夜貓子，悄無聲息地摸進了縣城，直奔那條偏僻的小巷。他們是毛驤從衛(wèi)所里調(diào)來的錦衣衛(wèi)校尉，一個個都穿著夜行衣，腰里掛著繡春刀，走路沒一點聲響。

衛(wèi)簡的家，還是那副破敗的樣子。校尉們像鬼魅一樣翻過院墻，沒有驚動村里的一條狗。幾個人堵住房門，毛驤一腳踹了上去。那扇破柴門“嘩啦”一聲就散了架。

睡夢中的衛(wèi)簡一家被這聲巨響驚醒。衛(wèi)簡剛從床上坐起來，幾把冰冷的刀已經(jīng)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的婆娘和兒子嚇得尖叫起來，縮在墻角里，抖得像風中的樹葉。

衛(wèi)簡的臉，在火把的光下，白得像紙。他雖然害怕，卻還強撐著一口氣，挺直了腰桿，大聲質(zhì)問：“你們是什么人？我乃朝廷命官，身無長物，兩袖清風！你們憑什么私闖官宅，憑什么抄我的家？我要見巡撫大人！我要告御狀！”

毛驤從人群后頭走了出來，他手里拿著塊金牌令箭，在衛(wèi)簡眼前晃了晃?；鸸庀?，那上面的“奉天承運”四個字，閃著森冷的光。

“奉旨辦案，衛(wèi)大使，得罪了?！泵玪ere的聲?里沒?絲感情。

他一揮手，身后的錦衣衛(wèi)就像一群餓狼一樣撲了進去。他們把屋里那幾件可憐的家具砸得粉碎，把床上的破被褥撕成了棉絮，連墻角的磚頭都撬開了好幾塊。整個屋子，被他們翻了個底朝天。

可是，結(jié)果卻讓人大失所望。

他們把這個家挖地三尺，找到的，只有幾件打著補丁的舊衣裳，幾吊生了銹的銅錢，還有半缸子快要見底的米糠。所有東西加起來，還不夠賠那扇被踹爛的門。連搜查的校尉們都面面相覷，開始懷疑皇上是不是搞錯了。這么個窮得叮當響的家，有什么好抄的？

衛(wèi)簡看著這亂糟糟的一切，看著那些錦衣衛(wèi)臉上困惑的表情，他那慘白的臉上，竟然慢慢地，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慘笑。那笑容里，帶著點嘲諷，又帶著點不屑，仿佛在看一場滑稽的鬧劇，在嘲笑這些人的徒勞無功。

05

行動陷入了僵局。抄家抄了個空，這事傳出去，不僅是錦衣衛(wèi)的笑話，更是打了皇上的臉。毛驤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他站在院子里，風吹著他身上的飛魚服，發(fā)出“呼呼”的聲響。他知道，皇上的命令，絕不會錯。既然皇上說要抄家，那這個家，就一定有名堂。可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他閉上眼睛，腦子里像過電影一樣，把白天跟著“朱老板”進這個院子的一幕幕，重新過了一遍。從推開門聞到的那股味兒，到屋里頭的陳設，再到衛(wèi)簡說的每一句話，他婆娘的每一個表情，他都不放過。

忽然，一個畫面在他腦子里定格了。

那是“朱老板”端起那碗菜根糊的時候。當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碗糊糊上，毛驤也一樣。可現(xiàn)在他想起來了，“朱老板”在端起碗之前，他的視線，似乎在灶臺下頭那堆柴火上，停留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下，很快就移開了。

那堆柴火有什么問題？毛驤努力回憶著。他想起來了，那堆柴火，碼得太整齊了。一根根劈得長短粗細都差不多，像用尺子量過一樣，整整齊齊地壘在那兒。這跟整個屋子的破敗、雜亂，顯得格格不-入。一個連吃飯都成問題的人家，哪有這閑工夫，把柴火收拾得跟閱兵似的？

毛驤的心猛地一跳。他大步流星地走進灶房。衛(wèi)簡的婆娘還抱著孩子縮在墻角哭。毛驤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走到灶臺前，抬起腳，一腳踹向那堆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火。

“嘩啦”一聲，柴火散了一地。露出了底下斑駁的土坯墻。

毛驤拔出腰間的繡春刀，用刀柄在墻上輕輕地敲。

“梆、梆、梆”，聲音很沉悶，是實心的。

他換了個地方，繼續(xù)敲。

“梆、梆、梆……”

他很有耐心，一點一點地敲過去。終于，在灶臺最里側(c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當他的刀柄敲下去的時候，傳出的聲音變了。不再是沉悶的“梆梆”聲，而是清脆的“叩叩”聲。里頭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