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請留步?!?/strong>
一個蒼老而顫抖的聲音,從那扇半掩的禪房木門后傳來,帶著一種幾乎要碎裂的急切。
“敢問施主……俗家姓名,生辰幾何?”
那聲音里的急切和一絲無法掩飾的哽咽,讓陳默的心猛地一顫。
他握著那袋為還愿買來的水果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蟮冒l(fā)白。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捅進(jìn)了他塵封了十八年的、最深的傷口。
01.
陳默的人生,是從“陽光孤兒院”那扇生了銹的、上面還掛著“光榮之家”牌匾的鐵門開始的。
他對自己從哪里來,父母是誰,一無所知。
記事起,他就在這個位于城郊的、破敗的院子里。保育員王阿姨是個嗓門很大的胖女人,最喜歡嗑著瓜子,當(dāng)著所有孩子的面,用一種炫耀般的憐憫,一遍遍地講述他的“光榮事跡”。
“陳默啊,可憐哦,大雪天被人扔在咱們門口的。襁褓里就一張破紙條,寫著‘陳默’兩個字,連個生辰八字都沒有。要不是咱們院長心善,這孩子早凍成冰棍了!”
每當(dāng)這時,所有孩子的目光,都會像看怪物一樣聚焦在他身上。
“陳默”,沉默。這個名字,像一個無法掙脫的黑色預(yù)言,定義了他整個灰暗的童年和少年時代。
他比同齡的孩子瘦小,不愛說話,總是像個小影子一樣,一個人縮在角落里。這樣的特質(zhì),在孩子們遵循“叢林法則”的微型社會里,是“軟弱”和“好欺負(fù)”的代名詞。
吃飯的時候,食堂里總是吵吵嚷嚷。
“喂!啞巴!你碗里那個雞腿給我!”一個叫李虎的高個子男孩,帶著幾個跟班,耀武揚(yáng)威地走到他面前。那是孤兒院里所有孩子一周才能盼來一次的改善伙食。
陳默把飯碗往懷里緊了緊,低著頭,不說話。
“嘿!還護(hù)食?”李虎臉上掛著惡意的笑,一把搶過他的碗,直接用油膩膩的手抓起那個唯一的雞腿,塞進(jìn)自己嘴里,還故意嚼得“吧唧”作響。
他把空碗“當(dāng)”地一聲砸回陳默面前。
“怎么著?不服氣???不服氣你喊??!你喊你爸媽來幫你啊!”
“哦,我忘了,你沒有爸媽!”
周圍的孩子們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那笑聲像無數(shù)根尖銳的針,扎進(jìn)陳默的耳朵里。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剛鋪好的床鋪,會被人故意潑上帶著尿騷味的冷水。
“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崩罨⒄驹谒睬?,笑得一臉無辜。
冬天,沒有干爽的床鋪,陳默只能抱著濕冷的被子,在角落里蜷縮一夜,凍得渾身發(fā)抖。
他不是沒有反抗過。有一次,他因?yàn)橐粋€被搶走的饅頭,和一個比他壯一圈的男孩打了一架。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像一頭被逼急了的小狼,用牙齒和指甲,把對方也撓出了幾道血痕。
但結(jié)果,是他被打得鼻青臉腫,晚上躲在被窩里,疼得一夜沒睡。
第二天,他頂著一臉的傷,去找保育員王阿姨告狀。
王阿姨正嗑著瓜子看一部八點(diǎn)檔的電視劇,眼皮都沒抬一下,瓜子殼吐了一地。
“打架?男孩子打打架不是很正常嘛?怎么就你事多?人家李虎怎么不來告狀?是不是你先惹人家了?”
“不是我……”陳默想辯解,聲音因?yàn)槲l(fā)顫。
“行了行了,”王阿姨不耐煩地?fù)]了揮手,像趕一只蒼蠅,“一個巴掌拍不響。以后離他們遠(yuǎn)點(diǎn)不就行了?屁事真多,回去睡覺!”
從那天起,陳默學(xué)會了徹底的沉默。
他用沉默,來包裹自己,像一只蝸牛,縮在自己的殼里,抵御著外界無處不在的惡意。
孤獨(dú),成了他唯一的伙伴。
但他心里,始終有一個微弱的、從未熄滅過的火苗——尋找父母。這個念頭,就像一個懸了十八年的“無頭案”,他是唯一的受害者,卻找不到任何線索和兇手。
他常常一個人跑到孤兒院那扇大鐵門前,小小的手握著冰冷的欄桿,看來來往往的行人。他會貪婪地盯著每一張成年人的臉,在心里一遍遍地幻想著,會不會有一張臉,會為他而停下,會沖著他,露出溫柔的笑容,然后張開雙臂說:
“孩子,我們回家?!?/p>
可一次又一次,他等來的,都只有失望。
希望,是比絕望更折磨人的東西。
02.
在這個冰冷、灰暗的世界里,唯一對他公平的,只有學(xué)習(xí)。
那些寫在書本上的公式、定理、古詩詞,不會因?yàn)樗萑醵圬?fù)他,不會因?yàn)樗聊靶λ?/p>
你付出多少努力,它就回報(bào)你多少分?jǐn)?shù)。
于是,學(xué)習(xí)成了陳默唯一的慰藉和武器。
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課本和習(xí)題的海洋里。當(dāng)別的孩子在操場上追逐打鬧時,他在教室里解一道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題。當(dāng)別的孩子在宿舍里嬉笑聊天時,他在昏暗的燈下,就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微弱月光,背著長長的英語單詞。
因?yàn)楣聝涸和砩?0點(diǎn)就會準(zhǔn)時熄燈,為了多學(xué)一會兒,他經(jīng)常躲在廁所里,借著聲控?zé)魯鄶嗬m(xù)續(xù)的光亮看書。那燈光忽明忽暗,一看久了眼睛就酸澀脹痛,但他不在乎。
知識,為他構(gòu)建了一個安靜而有序的避難所。
他拼命地學(xué)習(xí),用一次次年級第一的成績,為自己贏得了老師們最低限度的關(guān)注,也為自己贏得了那份被稱為“活著”的實(shí)感。
高二那年,班主任換成了一個剛畢業(yè)的年輕女老師,姓張。她很善良,注意到了這個沉默寡言卻成績優(yōu)異的學(xué)生。
她找陳默談過一次話,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陳默,你的成績很好,老師很為你高興。但是,學(xué)習(xí)之外,你也要多跟同學(xué)們交流,別老一個人悶著?!睆埨蠋煹穆曇艉軠厝帷?/p>
陳默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雙洗得發(fā)白的、鞋邊已經(jīng)開膠的球鞋,沒有說話。
“你……在學(xué)校是不是有人欺負(fù)你?”張老師試探著問,她聽過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
陳默的身子微微一顫,但還是固執(zhí)地?fù)u了搖頭。
他不想說。說了又有什么用呢?告狀,只會招來更多的麻煩和更隱蔽的報(bào)復(fù)。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也不對任何人抱有期待。
張老師看著他倔強(qiáng)的側(cè)臉,嘆了口氣,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蘋果,塞到他手里。
“快高考了,多補(bǔ)充點(diǎn)營養(yǎng)?!?/p>
那個蘋果,是陳默整個少年時代,感受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
日子,就在一本本被翻得卷了邊的書本,和一支支用盡了墨水的筆芯中,一天天過去。
03.
高三那年,巨大的壓力,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一方面,是高考的壓力。他知道,高考是他唯一的機(jī)會,是他掙脫孤兒院這攤爛泥,改變命運(yùn)的唯一途徑。他必須成功,不容有失。
另一方面,是那份愈發(fā)強(qiáng)烈的、近乎執(zhí)念的尋親渴望。他想,如果他能考上一所全國聞名的好大學(xué),能上電視,能上報(bào)紙,他的父母,會不會就能看到他,會不會就會來找他?
這個念頭,讓他既充滿希望,又備受折磨。
巨大的精神壓力,讓他的身體也發(fā)出了警報(bào)。模擬考的失利,和尋親的遙遙無期,像兩只巨大的手,緊緊地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備受煎熬。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人也變得更加瘦削。
就在他快要被壓力壓垮的時候,他聽同班一個家境不錯的同學(xué),在課間休息時,跟別人炫耀。
“我跟你們說,咱們城郊那座靜心寺,特別靈!我媽說,求學(xué)業(yè)最靈了!我表哥去年高考前,就去那拜了拜,結(jié)果超常發(fā)揮,考上了一本!”
另一個同學(xué)附和道:“我也聽說了!聽說那里的方丈是個得道高僧,輕易不見人的?!?/p>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靜心寺”,這三個字,像一顆種子,落進(jìn)了陳默那片早已干涸龜裂的心田。
他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他一直相信,命運(yùn)必須靠自己去掌握。
可現(xiàn)在,他太需要一點(diǎn)希望了,哪怕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虛無縹緲的慰藉。
高考前一個星期天,他起了個大早。
他從床板下,摸出了一個被壓得扁扁的鐵皮糖果盒。里面,是他靠著周末去工地搬磚、撿廢品,辛辛苦苦攢下來的、準(zhǔn)備買一套最新復(fù)習(xí)資料的一百二十塊錢。每一張,都帶著他的汗水。
他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抽出了二十塊。
他在路邊攤上,挑了幾個最大最紅的蘋果,又在香燭店,買了三炷上好的香。
然后,他一個人,坐著搖搖晃晃、擠滿了人的公交車,花了兩個小時,去了那個位于半山腰的靜心寺。
寺廟不大,但青磚黛瓦,掩映在蒼松翠柏之間,顯得古樸而寧靜。香火很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讓人心安的檀香味。
陳默跟著人群,走進(jìn)大雄寶殿。他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笨拙地點(diǎn)燃了香,恭敬地插進(jìn)香爐里。
然后,他跪在那個巨大的、冰冷的蒲團(tuán)上,對著那尊面容慈悲的鎏金佛像,閉上了眼睛。
他沒有在心里默念那些復(fù)雜的祈禱詞。
他只是在心里,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兩個最簡單,也最沉重的愿望:
“求求您,讓我考上大學(xué)?!?/p>
“求求您,讓我找到爸爸媽媽?!?/p>
十八年的委屈、孤獨(dú)和不甘,在這一刻,仿佛都融進(jìn)了這無聲的祈禱里。他跪了很久很久,久到雙腿都麻木了,才緩緩地站起來,默默地離開了。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轉(zhuǎn)身離開,那個瘦弱、單薄的背影,消失在寺廟門口的時候,一個穿著灰色僧袍的身影,從大殿的側(cè)門,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和尚,正是靜心寺的方丈。
他看著陳默離去的方向,手里的那串盤了多年的佛珠,突然“啪嗒”一聲,斷了線,一百零八顆褐色的珠子,瞬間滾落一地。
方丈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極度震驚和激動的情緒。
跟在他身邊的小沙彌,從未見過師父如此失態(tài),嚇得趕緊上前去撿佛珠。
“師父,您怎么了?珠子……珠子斷了……”
方丈沒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早已消失的背影,渾濁的眼睛里,瞬間涌上了淚水,嘴里喃喃自語:“像……太像了……”
04.
高考,如期而至。
三天的時間,像一場漫長而艱苦的戰(zhàn)役。
陳默把自己所有的知識和精力,都傾注在了那幾張薄薄的試卷上。
考完最后一門,走出考場的時候,他看著天上火紅的晚霞,感覺自己像是被徹底掏空了,連一絲力氣都沒有了。
等待成績的日子,是人生中最漫長而煎熬的時光。
查分那天,孤兒院里所有參加高考的孩子,都圍在辦公室那臺唯一能上網(wǎng)的舊電腦前??諝饫锍錆M了緊張、期待和恐懼。
陳默排在最后一個。
前面的孩子,有的查到成績后,激動得又哭又笑,抱著身邊的人大喊。
“我過了!我過一本線了!我可以上大學(xué)了!”
有的,則在看到分?jǐn)?shù)的一瞬間,臉色煞白,捂著臉,一言不發(fā)地跑了出去,壓抑的哭聲從門外傳來。
“完了……我落榜了……”
終于,輪到他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欺負(fù)過他的李虎,考得一塌糊涂,此刻正用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看著他,等著看他出丑。
陳默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在鍵盤上,一字一字地敲下了自己的準(zhǔn)考證號。
當(dāng)他按下回車鍵,看到屏幕上跳出的那個數(shù)字時,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周圍,也爆發(fā)出了一陣驚呼。
語文:128
數(shù)學(xué):145
英語:141
理綜:255
總分:669
這個分?jǐn)?shù),比他任何一次模擬考的成績,都要高出三十分!足以讓他踏進(jìn)全國任何一所頂尖學(xué)府的大門。
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來自命運(yùn)的善待。
那一刻,他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大喊大叫。
他只是默默地,在眾人或嫉妒或羨慕的目光中,從人群中退了出來,一個人,走到了孤-兒院的操場上。
他抬起頭,看著天上那輪皎潔的月亮,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口氣里,有青草的味道,有夏夜的微風(fēng),還有一絲……他從未品嘗過的、名為“自由”的甜味。
十八年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人生,或許,真的有希望。
05.
他想起了靜心寺。
他覺得,一定是那天的祈禱,應(yīng)驗(yàn)了。
第二天,他把打工剩下的錢全部取了出來,去市場上買了一大袋最新鮮的水果,和寺廟旁邊小店里能買到的最好的香燭,又一次,坐上了去往靜心寺的公交車。
這一次,他的心情,和上次完全不同。
上次是忐忑,是祈求。
這次,是感恩,是還愿。
寺廟里依舊香火繚繞,梵音陣陣。
他恭恭敬敬地,在大雄寶殿里,上了香,磕了頭,感謝佛祖的庇佑。
還完愿,他準(zhǔn)備離開。
就在他走到院子里的時候,他偶然間,看到了一個穿著灰色僧袍的老和尚,正坐在一棵巨大的菩提樹下,和一個穿著唐裝、看起來氣度不凡的香客下棋。
那個老和尚,應(yīng)該就是這座寺廟的方丈。
不知道為什么,陳默看到那個方丈的瞬間,心里沒來由地,就涌起了一股莫名的親近感。
他覺得,那個方丈的面容,很熟悉,很熟悉,像是在哪里見過一樣。尤其是那雙眼睛,雖然因?yàn)槟昀隙@得有些渾濁,但那眼神里的溫和與慈悲,讓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的感覺。
他站在原地,看著那個方丈,久久地,移不開目光。
也許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那個方丈也緩緩抬起頭,朝他的方向,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
方丈手里的棋子,“啪”的一聲,掉在了棋盤上,棋局瞬間亂了。
他看著陳默,眼神里,是同樣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陳默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沖著方丈,有些拘謹(jǐn)?shù)?,鞠了一躬,然后?zhǔn)備轉(zhuǎn)身,去禪房,再添一點(diǎn)香油錢,以表自己的謝意。
他剛走到禪房門口,還沒來得及進(jìn)去。
身后,就傳來了那個方丈的、蒼老而顫抖的聲音。
“施主,請留步?!?/p>
陳默渾身一僵,像是被一道無形的繩索死死捆住,腳步再也無法邁開分毫。
他緩緩回頭,望向那棵菩提樹下,那個正被家人攙扶著、顫巍巍地站起身,朝他走來的老和尚。
“敢問施主……俗家姓名,生辰幾何?”
那聲音里的急切和一絲無法掩飾的哽咽,讓陳默的心猛地一顫,握著水果袋子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他感覺到,一扇塵封了十八年的大門,似乎正在他面前,緩緩地、發(fā)出沉重聲響地,被推開一條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