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綠意翠云廊

李建彬

再次到廣元翠云廊,是在今年9月一個雨后的下午。懷著敬畏之心緩緩行走在濕漉漉的古道上,很是愜意。空氣是洗過的,沁著涼,裹挾著泥土的腥甜和柏葉清冽的苦澀。兩旁的千年古柏,經(jīng)了這一場秋雨的滌蕩,綠得愈發(fā)深沉、厚實,宛如凝固的墨綠云靄。我尋了棵需數(shù)人合抱的“狀元柏”,將手輕撫在那皴裂如龍鱗的樹干上。頭頂?shù)陌厝~間,積雨猶自不時滴落,嗒地一聲,敲在額上或頸間,涼絲絲的,竟不惹人厭,反倒像一聲清磬,敲散了遠道而來的疲憊。

翠云廊(四川省文物局 供圖)

這雨后的靜謐,與四十來年前老家小學堂雨后的一幕極其相似。那時我還是個半大小子,最愛在夏秋之交的雨后,和小伙伴們赤腳溜進學堂后面那片柏樹林。雨水洗過的柏樹,香氣格外酣暢,我們就在那濕滑的林子里追逐,冰涼的石板踩上去就讓人感到特別涼爽。偶爾還能撿到被風雨打落的、干癟的柏樹果子。那時的快樂,簡單而直接,只覺得這樹高、蔭涼、好聞,是玩鬧的樂園,卻品不出這滿身蒼翠所承載的厚重。

后來進了大學,啃書本的日子多了,才漸漸識得柏樹的“真面目”。柏樹,是植物界里的“老壽星”,生長極緩,卻壽命極長,黃帝陵里的黃帝手植柏,據(jù)考證已存活5000年。柏樹木質(zhì)堅硬致密,耐腐防蛀,那股特有的苦澀芳香,源自所含的揮發(fā)油,它既是天然的防腐劑,也仿佛在無聲地宣示著一種歷經(jīng)風霜而不改其志的品格。故而,從帝王的陵寢到肅穆的祠廟,總見柏樹巍然屹立,守護著一段段沉甸甸的歷史。

這守護的姿態(tài),也深深烙印在文學的脈絡中。在東方的智慧里,孔夫子一句“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便為它定下了堅貞的基調(diào);杜工部那“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的蒼茫之問,又讓它與忠魂浩氣融為一體。便是西洋的文學畫卷里,柏樹也常常佇立在墓園旁,象征著安寧與永恒。我后來才明白,童年嬉戲的那片柏樹林,原來每一片鱗葉上,都浸潤著這般豐盈的文化汁液。

眼前的翠云廊,雨歇云未散,薄霧如紗,繚繞于古柏虬枝之間。這一株株冠如華蓋、干似擎天的古樹,沿著古蜀道的脈絡延展開去,如一條呼吸著的綠色長城。它們見過盛唐的馬蹄,也聽過晚清的嘆息;經(jīng)歷過“誰砍我的樹,我砍他的頭”的野蠻要求,也傳承過“交樹交印”的文明古制。它們將千百年的風云變幻,都毫無保留地沉淀進一圈圈密實的年輪里。近些年,“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日益深入人心,翠云廊便成了最生動的注腳,昔日“難于上青天”的蜀道險關,如今是人們尋幽訪古、感受生機的生態(tài)樂園。這滿廊的蒼翠,成了惠及鄉(xiāng)梓、啟迪人心的“綠色銀行”,這是時代的大進步,令人由衷鼓舞。

然則,靜心細觀,憂思亦悄然而生。一些古柏根系周圍的土壤,因游人日復一日的踩踏而顯得板結;人工林的強勢生長給古柏的存活帶來了競爭壓力;護欄之外,偶爾可見被遺棄的塑料袋,像不和諧的補丁,貼在這幅古樸的畫卷上。更讓我想起老家同學提及的為建一個項目,鄰鄉(xiāng)一片老柏樹林正面臨砍伐之虞。我們這代人,從田埂上走出來,太懂得脫貧致富的渴望,但若這“富”的代價,是斬斷連接著歷史與未來的“綠脈”,這“金山銀山”恐怕會淪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發(fā)展,絕不能變成一代人的“竭澤而漁”。

守護這份綿延千年的綠意,需要硬招實策?！胺ㄖ巍钡逆z甲是必不可少的,須以最嚴格的法律法規(guī),為這些不可再生的自然與文化遺存劃定紅線,令破壞者付出沉重代價?！爸腔邸钡氖侄我彩潜仨毜?可利用現(xiàn)代科技,為古樹建立精準的健康檔案,實現(xiàn)動態(tài)監(jiān)測,旅游開發(fā)更需講究“涵養(yǎng)”,可推行預約限流,讓生態(tài)承載力成為不可逾越的底線。當然,最根本的還是“人心”的浸潤,要像我們小時候聽老人講古樹傳說那樣,讓生態(tài)文明的理念,通過課堂、鄉(xiāng)約,融入代代相傳的血脈里,讓他們自覺地珍愛一草一木。

霧氣漸散,廊間愈發(fā)幽深,唯有水滴從葉尖滑落的清音格外入耳。這聲音,仿佛穿越了千年,在訴說,也在叩問。東坡先生有言:“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边@巍巍古柏,豈是某一代人所能私有?它們是造化恩賜,是歷史眼眸,是我們從先祖手中虔敬接過,又必須毫發(fā)無損地交付給后世的重托。

我們這輩人,從泥土中來,向綠意深處去。肩頭一副擔子,前頭是發(fā)展的渴求,后頭是守護的承諾。唯有在這兩端尋得那中正的平衡,方能在歲月長河中,留下無愧于先人、亦無愧于子孫的印記。我想,那“金山銀山”的真諦,或許并非璀璨的金銀,而是要讓我們懂得為何要守護,以及如何守護這片綠水青山的那顆清明而堅韌的初心吧?

雨后的翠云廊,萬古蒼柏,靜默如謎,答案,或許就藏在那一滴悄然滲入泥土的雨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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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文/圖:李建彬(瀘州市政協(xié)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