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見那只雞了沒有?!?/p>
女人抬起眼皮,那雙眼睛里像蒙著一層潮濕的霧氣,聲音也是飄忽的,“什么雞?!?/p>
“我昨天傍晚買回來的烤雞。”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尖銳的,幾乎要劃破這沉悶空氣的質(zhì)感,“我記得清清楚楚,就放在那個印著紅花的盤子里?!?/p>
廚房里,老舊的水龍頭沒擰緊,一滴水,又一滴水,砸在不銹鋼水槽里,發(fā)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節(jié)律固定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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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嫁給李明,住進這個被無數(shù)老舊居民樓包裹的房子里,林薇感覺自己像一株被移植到室內(nèi)花盆里的植物。
這盆土,是婆婆趙蘭。
盆沿太高,陽光太少,空氣里永遠漂浮著一種混合了油煙和舊木頭發(fā)霉的氣味。
趙蘭的到來,像一場無聲無息的占領(lǐng)。
她是在他們婚后第三個月搬來的,理由是“方便照顧”,這個詞從她嘴里說出來,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恩賜感。
她帶來了兩個巨大的、用紅藍白三色塑料布包裹的行李,像兩座移動的小山,把原本還算寬敞的客廳擠得只剩下一線逼仄的過道。
林薇記得那天,陽光被擋在窗外,屋子里有一種陳舊的陰影,趙蘭站在那兩座山旁邊,拍了拍手上的灰,環(huán)視一圈,目光像精密的探照燈,掃過墻上的婚紗照,掃過林薇新買的沙發(fā)罩,最后落在林薇身上。
“以后,我來了,你們的日子就能過得更像個樣子了?!彼f,語氣平淡,卻像是在宣布一道圣旨。
李明在一旁搓著手,臉上掛著那種林薇已經(jīng)非常熟悉的,混合了討好和為難的笑容。
他像一塊夾心餅干里的奶油,被母親和妻子雙向擠壓,早已失去了自己的形狀。
真正的風(fēng)暴,是在一周后的晚餐桌上掀起的。
那天的晚餐,出奇的豐盛,趙蘭在廚房里折騰了一下午,油煙機的轟鳴聲像一場持久的戰(zhàn)爭。
桌子中央擺著一盤油光锃亮的紅燒肉,肥肉部分在燈光下顫巍巍地抖動,像一塊塊琥珀色的果凍。
旁邊是清蒸鱸魚,翠綠的蔥絲慵懶地趴在白嫩的魚肉上。
還有一盤醋溜白菜和一鍋菌菇湯。
“吃飯吧?!壁w蘭解下她那塊總也洗不干凈的碎花圍裙,在主位上坐下,神情莊重得像要召開一場重要的會議。
李明和小叔子李杰立刻響應(yīng),抄起筷子。
只有林薇,她聞到了一種不祥的氣息,就像暴雨來臨前,空氣中那種潮濕而壓抑的寧靜。
“等一下。”趙蘭果然開口了,聲音不大,卻讓李明和李杰伸出去的筷子都僵在了半空中。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最后精準(zhǔn)地停留在林薇的臉上。
“從今天起,我們家要立個新規(guī)矩。”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發(fā)出篤篤的聲響,像是在為她的宣言敲打節(jié)奏,“我和你爸把李明養(yǎng)這么大,給他買了房,娶了媳婦,我們的任務(wù)算是完成了?!?/p>
她頓了頓,似乎很滿意自己這番充滿犧牲感的開場白。
“但是呢,年輕人,要有年輕人的樣子,要獨立,不能總想著啃老。”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她大概猜到婆婆想說什么了。
“所以,我跟李明商量了一下?!壁w蘭瞥了一眼身邊的大兒子,李明立刻像個被老師點到名的學(xué)生,腰桿挺直了一點,但眼神飄忽,不敢看林薇,“以后,這個家的生活開銷,你們兩個,AA制?!?/p>
AA制。
這三個字像三顆冰冷的釘子,砸進了林薇的耳朵里。
她看著趙蘭,這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臉上因為精于算計而過早出現(xiàn)的法令紋,此刻顯得格外深刻。
“媽,你看這……”李明終于鼓起勇氣,試圖打個圓場。
“你閉嘴?!壁w蘭一口打斷他,威嚴不減,“這是為了你們好。親兄弟明算賬,更何況你們是夫妻,賬算清楚了,才不會為錢的事情吵架,傷感情?!?/p>
她從身后摸出一個嶄新的硬殼筆記本和一支筆,啪的一聲放在桌上,那聲音像法官的驚堂木。
“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從明天開始,買菜、水電、燃氣,包括物業(yè)費,每一筆我都會記下來,月底我們一合計,你們兩個,一人一半。怎么樣,林薇,媽這個辦法,是不是很公平?”
她直視著林薇,嘴角掛著一絲勝利者般的微笑,仿佛她提出的不是一個荒唐的要求,而是一個閃耀著智慧光芒的真理。
林薇感覺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棉花,又干又澀。
她看向李明,希望他能說點什么。
然而李明只是低著頭,用筷子無意識地戳著碗里的米飯,把白米飯戳出一個個小小的坑。
他的沉默,就是默許。
就是背叛。
“好啊?!绷洲甭犚娮约旱穆曇粽f,那聲音平靜得讓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媽說得對,是很公平?!?/p>
她不想在飯桌上引爆一場戰(zhàn)爭,那太難看了。
在這個家里,任何形式的反抗,都會被定義為“不懂事”和“不孝順”
趙蘭顯然對林薇的“識大體”非常滿意,她臉上的笑容舒展開來,皺紋也顯得柔和了許多。
“這就對了嘛,一家人,和和氣氣的?!彼闷鸸辏瑠A了一塊最大最肥的紅燒肉,穩(wěn)穩(wěn)地放進了小兒子李杰的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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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杰,快吃,你最近找工作累,要多補補身體?!彼葠鄣乜粗罱?,那眼神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李杰,這個二十四歲,大學(xué)畢業(yè)兩年,卻以“思考人生方向”為由一直待業(yè)在家,心安理得地啃老啃哥的男人,此刻正埋頭苦吃,嘴里塞滿了肉,含糊不清地應(yīng)著:“嗯,媽,你也吃。”
他又夾了一塊排骨,很自然地放進了趙蘭碗里。
這一幕母慈子孝的畫面,和諧得像一幅精美的油畫。
而林薇和李明,則像是畫框外的兩個局外人。
林薇看著自己碗里那幾根清湯寡水的白菜,再看看李杰碗里堆成小山的紅燒肉,突然覺得嘴里的米飯像沙子一樣難以下咽。
原來,所謂的“公平”,是有特定適用范圍的。
這個家的AA制,唯獨把小叔子李杰,這個家里最沒有資格享受免費午餐的人,給完美地排除在外了。
他不僅白吃白住,還能享受到最優(yōu)質(zhì)的資源傾斜。
一根尖銳的刺,就這么猝不及 ph?ng地扎進了林薇的心里,不深,但疼得異常清晰。
她默默地吃著飯,聽著趙蘭絮絮叨叨地規(guī)劃著未來AA制下的生活細節(jié),聽著李杰咂嘴的聲音和李明尷尬的咳嗽聲。
她知道,這場名為“家庭”的戲劇,她已經(jīng)被分配到了一個吃力不討好的丑角。
02
趙蘭是一個行動力極強的女人,尤其是在執(zhí)行她自認為無比正確的決策時。
那個紅皮賬本,成了這個家的第五位家庭成員,而且是地位最高的那一位。
它被供奉在客廳的電視柜上,像一本神圣的法典。
每天晚上,趙蘭都會戴上她的老花鏡,在燈下舉行一場莊嚴的記賬儀式。
她的神情專注而虔誠,仿佛她計算的不是幾塊幾毛的菜錢,而是在演算關(guān)乎宇宙命運的公式。
計算器按鍵發(fā)出的“噠噠”聲,像密集的鼓點,敲在林薇的神經(jīng)上。
“今天,小蔥一塊五,豆腐三塊,五花肉買了十二塊八毛,總共是十七塊三。”趙蘭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響起,帶著一種宣判般的權(quán)威,“你們兩個一人是八塊六毛五?!?/p>
她用筆,一筆一劃地,將這個數(shù)字工整地寫進賬本里,仿佛在雕刻一座豐碑。
林薇感覺自己每天下班回到的不是一個家,而是一個財務(wù)結(jié)算中心。
她和李明不再是夫妻,而是合租的室友,賬目分明,人情淡薄。
而趙蘭,就是那個苛刻又偏心的房東。
這種精算,滲透到了生活的每一個毛孔里。
廚房里新買的一卷衛(wèi)生紙,趙蘭會說:“這個是公用的,我記賬了啊,月底我們?nèi)齻€活人攤。”她刻意強調(diào)了“三個活人”,仿佛在施舍一樣將李杰算了進去,卻在算錢的時候把他自動忽略。
客廳里換了一個新的節(jié)能燈泡,她會舉著包裝盒給林薇看:“你看,十五瓦的,這個省電,十三塊錢一個,你和李明一人六塊五?!?/p>
林薇有時候會產(chǎn)生一種荒誕的錯覺,感覺自己在這個家里呼吸的每一口空氣,可能都會在月底生成一張賬單。
最讓林薇無法忍受的,是那種無處不在的雙重標(biāo)準(zhǔn)。
一個周末,林薇發(fā)了季度獎金,心情不錯,特意去熟食店買了一整只烤雞,想給家里改善一下伙食。
烤雞被片好,裝在透明的餐盒里,皮色金黃,油光發(fā)亮,隔著蓋子都能聞到那股誘人的香氣。
回到家,她把烤雞放在餐桌上,對正在客廳看電視的趙蘭和李杰說:“媽,小杰,我買了烤雞,晚上大家一起吃?!?/p>
趙蘭的眼皮抬了一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李杰的眼睛倒是亮了,像狼看見了肉。
等到晚飯的時候,林薇從廚房把菜端出來,卻發(fā)現(xiàn)餐桌上那盒烤雞,只剩下孤零零的半只。
另一半,連同一些骨頭,被隨意地扔在桌角的垃圾袋里。
“媽,這雞……”林薇的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趙蘭正慢悠悠地盛著湯,頭也不抬地說:“哦,下午小杰餓了,看電視嘴巴寂寞,就讓他先墊了墊肚子?!?/p>
她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件今天天氣不錯這樣的小事。
李杰在一旁剔著牙,毫無愧色。
林薇看著那殘缺不全的半只雞,一股火氣“噌”地就冒了上來。
還沒等她開口,趙蘭又悠悠地補了一句,那句話像一盆冷水,把她的火氣澆得透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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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林薇,這只雞是你自己花錢買的,我就不算進我們家的公共賬本里了啊。你和小明自己吃吧。”
林薇愣住了。
她看著趙蘭那張波瀾不驚的臉,突然明白了。
在這個女人的邏輯里,她林薇的東西,她兒子可以隨便吃,吃了也是白吃,因為那是“你”的東西,與“我們家”無關(guān)。
而一旦涉及到花錢,那就要分“你”和“我”,算得一清二楚。
她低頭看了看那幾塊啃得干干凈凈的骨頭,什么話都沒說,只是默默地把那剩下的一半推到了桌子中央。
那頓飯,她一口雞肉也沒吃。
水電費的疑云,則將這場荒誕的戲劇推向了一個小高潮。
第一個月的月底,趙蘭拿著一張電費單和一張水費單,找到了林薇和李明。
“這個月,電費三百二十六,水費一百零八,加起來是四百三十四塊?!壁w蘭用指甲掐著單子上的數(shù)字,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肅,“你們兩個,一人二百一十七塊?!?/p>
林薇接過單子,看到那個數(shù)字,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怎么會這么多?”她感到不可思議,“我們倆白天都要上班,早出晚歸,晚上也就開個燈看會兒電視,怎么可能用這么多電?”
趙蘭的臉立刻拉了下來,像一塊被揉皺的抹布。
“你這是什么意思?懷疑我亂寫的嗎?單子在這里,白紙黑字,你自己看!”
“我不是那個意思,媽?!绷洲北M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我只是覺得奇怪。”
她的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小叔子李杰的模樣。
他整天待在自己那個十幾平米的房間里,門窗緊閉。
里面,電腦二十四小時不關(guān)機,屏幕的光芒照亮他無所事事的臉。
夏天最熱的時候,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呼呼地吹,把他的T恤吹得鼓起來,而客廳里的他們,連風(fēng)扇都舍不得開到最大檔。
他打游戲,一打就是一天,電腦主機的嗡鳴聲,空調(diào)外機的滴水聲,構(gòu)成了這個家白天的主要噪音。
憑什么,要讓她為這樣一個游手好閑的人的奢侈享受買單?。
這不公平。
晚上,林薇把自己的委屈和憤怒一股腦地倒給了李明。
“李明,你覺得這合理嗎?李杰整天在家打游戲吹空調(diào),產(chǎn)生的電費,要我們兩個上班族來平攤?你媽的AA制,到底是怎么算的?”
李明坐在床邊,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
他低著頭,雙手插在頭發(fā)里,顯得無比煩躁。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但是……那是我媽啊,我能怎么辦?”
“你可以去跟她說,可以去講道理!”林薇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
“講道理?”李明苦笑了一下,抬起頭,眼睛里滿是疲憊和無奈,“你跟媽講道理?她會說,小杰在家,那是‘我們李家的人’,你們住在這個房子里,就是‘一家人’,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什么?她有一萬個理由等著你?!?/p>
他頓了頓,伸手拉住林薇的手,語氣軟了下來,帶著一絲懇求。
“老婆,我知道你委屈了。但是,你就當(dāng)……就當(dāng)是為了我,行嗎?別為這點小錢,跟媽把關(guān)系鬧僵了,傷了和氣,以后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多尷尬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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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這句話。
別為這點小錢傷了和氣。
在李明這里,所有的不公,所有的原則問題,最后都可以被歸結(jié)為“這點小錢”
他的和稀泥,他的退讓和懦弱,比婆婆的刻薄和雙標(biāo)更讓林薇感到寒心。
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徹骨的失望。
她看著眼前這個自己曾經(jīng)深愛的男人,突然覺得他變得無比陌生。
她抽回自己的手,轉(zhuǎn)過身,用后背對著他。
窗外的月光,冷冰冰地照進來,把房間分割成明暗兩半。
林薇躺在陰影里,睜著眼睛,一夜無眠。
她知道,指望李明,是沒用的。
在這個家里,她是一座孤島。
要想不被這令人窒息的海水淹沒,她只能靠自己,建造一艘船,渡自己上岸。
03
林薇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
在這個屋檐下,試圖去講道理,去辯論,去爭取所謂的“公平”,是最愚蠢的做法。
那就像對著一堵墻吶喊,最后聲嘶力竭的只有自己,墻,紋絲不動。
任何爭吵,最終的結(jié)局都只會是她被扣上一頂“斤斤計較”、“不尊重長輩”、“不孝順”的大帽子。
而李明,那個永遠在和稀泥的裁判,總會在最后時刻拉偏架,讓她獨自承受所有的指責(zé)。
她辛苦工作一天,在辦公室里和客戶斗智斗勇,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迎接她的不是溫暖的港灣,而是一個冰冷的賬本,一桌寡淡的飯菜,和一張寫滿算計的臉。
她圖什么呢?。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一個加班后的雨夜。
那天的雨下得特別大,像天被捅了個窟窿,雨水瘋狂地往下傾倒。
林薇沒有帶傘,從公司門口到地鐵站那短短的一段路,她就被淋得半濕。
晚高峰的地鐵里,人擠著人,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令人不悅的氣味。
她的胃,因為饑餓而隱隱作痛。
她幾乎能想象出家里的那張餐桌上,會擺著什么樣的晚飯。
大概率是白粥,配上一碟顏色發(fā)黑的咸菜,最多再加一盤水煮青菜,上面可能還飄著幾滴珍貴的香油。
因為趙蘭說過,晚上吃得清淡,對身體好,而且,省錢。
一想到那樣的畫面,林薇的胃就抽搐得更厲害了。
從地鐵站出來,雨小了一些,變成了纏綿的細絲。
街邊的霓虹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斑駁陸離的光影。
一股濃郁的,混合了麻、辣、香的味道,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抓住了她的嗅覺。
那是一家新開的麻辣燙店,店面不大,但燈光明亮,玻璃窗上氤氳著溫暖的水汽。
鬼使神差地,林薇推開了那扇門。
店里熱氣騰騰,食物的香氣瞬間包裹了她。
她站在巨大的保鮮柜前,看著里面琳瑯滿目的食材,紅色的午餐肉,綠色的油麥菜,白色的魚豆腐,黃色的金針菇……每一樣都那么新鮮,那么富有生命力。
那一刻,她突然感到一種巨大的委屈。
她努力工作,掙著不菲的薪水,卻要回家去看婆婆的臉色,吃那些被“精算”過的,毫無生氣的食物。
她拿起一個大碗,一個夾子,開始瘋狂地往碗里夾東西。
她夾了最貴的毛肚,最占重量的肥牛卷,她平時舍不得多吃的芝士丸。
她要了一份最辣的湯底,紅油滾滾,上面撒滿了白芝麻和香菜。
當(dāng)那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麻辣燙被端到她面前時,林薇的眼睛有點濕潤。
她拿起筷子,夾起一片浸滿湯汁的肥牛,吹了吹,放進嘴里。
辛辣和滾燙瞬間在她的口腔里爆炸開來,那股強烈的刺激,讓她全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了。
汗水,從她的額頭滲出,混著之前淋到的雨水。
她吃得酣暢淋漓,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憤怒,所有的不甘,都隨著這碗麻辣燙,一起吞進了肚子里。
吃完最后一根青菜,喝完最后一口湯,林薇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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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都暖洋洋的,那種從內(nèi)到外的滿足感,是家里的那張餐桌無論如何也給不了她的。
她擦了擦嘴,拿出手機,掃碼付款。
四十五塊錢。
這個數(shù)字跳出來的時候,林薇笑了。
這筆錢,如果在家,按照趙蘭的算法,夠她吃三天的晚飯了。
但那三天,她能得到什么呢?寡淡的食物,和一肚子憋屈。
而現(xiàn)在,她只用了四十五塊錢,就買到了一個晚上的快樂和滿足。
太值了。
一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她心里破土而出,并且迅速地生根發(fā)芽,長成了參天大樹。
既然我付的錢,在那個家里只能換來不公和冷遇,為什么,我不能用這些錢,來取悅我自己呢?。
既然那本賬本上橫豎都寫著“公平”,那我就給你最徹底的公平。
一個大膽的,“外賣自救”計劃,就此形成。
從那天起,林薇的下班生活,變得多姿多彩起來。
她不再急著回家,而是像一個城市里的美食探險家,開始發(fā)掘公司和家附近各種各樣的美食。
周一,心情有點down,她會去吃一頓熱辣的重慶火鍋,看著翻滾的紅油,涮著爽脆的毛肚,所有的煩惱都隨著汗水蒸發(fā)了。
周二,項目進展順利,她會去公司附近那家精致的日料店,點一份最新鮮的刺身拼盤,配上一小壺溫?zé)岬那寰?,獎勵自己的努力?/p>
周三,和同事有了點小摩擦,她就去路邊的燒烤攤,點上二十串滋滋冒油的羊肉串,配上一瓶冰鎮(zhèn)的啤酒,把不爽快的情緒都嚼碎了咽下去。
周四,她會約上還單身的朋友,去吃一頓浪漫的法式大餐。
周五,她會買上一大桶炸雞和可樂,找個安靜的電影院,看一場期待已久的電影。
她吃得心滿意足,吃得紅光滿面,然后才慢悠悠地,像一個酒足飯飽的看客,晃回那個所謂的“家”
家里的場景,每天都像一出重復(fù)上演的默劇。
她推開門,趙蘭和李杰總是已經(jīng)坐在飯桌邊了。
桌上的飯菜,正如她所預(yù)料的,在趙蘭“省錢”的宗旨下,一天比一天寡淡。
從最初的一葷一素一湯,慢慢演變成了兩個素菜,最后,甚至只剩下了一大盆粥,和一碟咸菜。
“林薇,回來了,快來吃飯?!崩蠲骺倳谝粋€站起來,試圖營造一種家庭和睦的假象。
“不餓,你們吃吧。”林薇總是微笑著,晃了晃手里的包,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在公司吃過了。”或者,“今晚跟同事聚餐了。”
她臉上的笑容,真誠而無懈可擊。
她能看到,在她說完這句話后,婆婆趙蘭的臉色,會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像一塊被凍硬的豬肝。
她甚至能聽到趙蘭在心里用算盤飛快計算的聲音——又少了一個人攤伙食費,成本又增加了。
而小叔子李杰,則會毫不掩飾他的不滿。
“搞什么啊,天天在外面吃,家里的飯都不吃了?”他會一邊抱怨,一邊用筷子在盤子里使勁地翻攪,試圖從一盤炒青菜里找出幾片肉末,那聲音刺耳又粗魯。
林薇只是笑笑,不解釋,不爭辯。
她換下高跟鞋,走進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把外面所有的不悅都隔絕開來。
她知道,一場無聲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打響了。
她不再是被動防守的那一方。
她拿起了武器,這武器就是婆婆親手遞給她的——那個名叫“AA制”的規(guī)則。
她要用這個規(guī)則,為自己構(gòu)建一座堅固的堡壘。
04
時間,像一條不動聲色的河流,悄無聲息地流淌了一個月。
這個家里,氣氛變得越來越詭異,像一鍋即將沸騰,卻被強行壓住蓋子的水,表面平靜,底下卻暗流洶涌,充滿了即將噴發(fā)的能量。
趙蘭的那個紅皮賬本,被翻開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賬本上,林薇的名字后面,那一欄代表“伙食費”的條目,已經(jīng)連續(xù)三十天,記錄為零。
那個巨大的零,像一個黑洞,又像一個無聲的嘲諷,每天都在吞噬著趙蘭的耐心和得意。
為了逼迫林薇“就范”,讓她重新回到飯桌上,回到自己的掌控之下,趙蘭的策略也在不斷升級。
她做的飯菜,從寡淡,走向了簡陋,甚至可以說是凄慘。
有時候,晚上真的就只有一鍋白得晃眼的粥,配上一碟咸得發(fā)苦的蘿卜干。
她以為,這樣的“苦肉計”,總能讓那個在外面“吃野食”的兒媳婦感到羞愧,感到對家庭的虧欠。
然而,她失敗了。
林薇每天依舊準(zhǔn)時回家,但總是帶著一臉滿足的微笑。
她身上的香水味,也從過去單一的淡雅花香,變成了豐富多彩的復(fù)合香型——時而是辛辣的火鍋味,時而是濃郁的烤肉味,時而是甜膩的奶油味。
這些食物的香氣,像一面面挑釁的旗幟,插滿了這個清湯寡水的家。
更讓趙蘭氣憤的是,林薇的氣色,肉眼可見地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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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頰變得紅潤,眼神也比以前亮了,整個人容光煥發(fā),仿佛被什么東西滋養(yǎng)著。
這種狀態(tài),和飯桌上愁眉苦臉,抱怨伙食太差的小兒子李杰,以及夾在中間,一臉菜色的丈夫李明,形成了極其諷刺的對比。
家里的經(jīng)濟壓力,像一個看不見的鬼魅,悄無聲息地,全部轉(zhuǎn)移到了趙蘭和李明身上。
李杰這尊大神是必須要供著的,他的營養(yǎng)不能缺。
于是趙蘭只能偷偷給他加餐,今天燉個雞蛋,明天買個雞腿,這些開銷,自然不能記在那個“公平”的賬本上,只能她自己從微薄的退休金里掏。
而李明,作為承擔(dān)一半家庭開銷的責(zé)任人,發(fā)現(xiàn)自己付出的錢并沒有減少,但生活質(zhì)量卻直線下降。
他偶爾也會對林薇旁敲側(cè)擊:“老婆,總在外面吃,不衛(wèi)生,也花錢,還是家里的飯好?!?/p>
林薇只是微笑著回答:“挺好的,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開心?!?/p>
終于,引爆這一切的導(dǎo)火索,在那個月末的晚上,被點燃了。
高潮的觸發(fā)點,是一沓薄薄的,卻重如千斤的賬單。
信用卡賬單、水電燃氣繳費單、物業(yè)費通知單……像雪片一樣,堆在了客廳的茶幾上。
趙蘭坐在沙發(fā)上,一張一張地看過去,她的臉色,隨著每一張單據(jù)的翻閱,就變得更難看一分。
她發(fā)現(xiàn),這個月的總開銷,并沒有因為林薇的“零貢獻”而減少多少。
水電費依舊高昂,因為李杰的空調(diào)和電腦從未停歇。
燃氣費也不低,因為她要給李杰單獨開小灶。
伙食費的大頭,都花在了她那個寶貝小兒子的口腹之欲上。
她辛辛苦苦,省吃儉用,克扣自己,克扣大兒子,就是為了養(yǎng)著這個小的。
而最終的財務(wù)報表卻顯示,她不僅要自己承擔(dān)李杰的全部開銷,還要倒貼一部分錢進去。
她引以為傲的,用來拿捏兒媳、占盡便宜的“AA制”,此刻像一個巨大的回旋鏢,呼嘯著飛了回來,狠狠地砸在了她自己的臉上。
她非但沒有占到一絲一毫的便宜,反而讓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財務(wù)和精神的雙重窘境。
“砰!”
一聲巨響,趙蘭將那沓賬單狠狠地拍在玻璃茶幾上,玻璃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像一個風(fēng)箱在呼哧呼哧地抽動。
恰在此時,門開了,林薇哼著小曲,拎著一個新買的包,走了進來。
“林薇!”趙蘭的聲音,像一聲壓抑已久的嘶吼,尖銳而刺耳,“你給我過來!”
客廳里的氣氛,瞬間凝固了。
李明和李杰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滿臉鐵青的趙蘭。
林薇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她換了鞋,平靜地走到客廳。
“媽,怎么了?”
“怎么了?”趙蘭猛地站起來,指著桌上的賬單,手指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你自己看!這個月,你一分錢的伙食費都沒交!你是不是想餓死我們?你住在這個家里,吃我們的,喝我們的,用我們的,現(xiàn)在連飯錢都不出了,你安的什么心!你這個女人,心怎么這么狠?。 ?/p>
她的控訴,像連珠炮一樣,充滿了道德的譴責(zé)和受害者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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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見狀,趕緊上來打圓場:“媽,媽,你消消氣,有話好好說。”
李杰也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就是啊,嫂子,你也太過分了,我們天天在家喝粥,你倒好,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
面對這家人聯(lián)合起來的指責(zé),林薇卻異常的冷靜。
她沒有慌亂,沒有憤怒,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一絲波動。
她只是靜靜地走到茶幾前,將自己的包放在沙發(fā)上,然后,從那個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了一個藍色的文件夾。
下一刻,趙蘭捂著胸口,癱坐在沙發(fā)上,崩潰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