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又尿了,你快去給她換一下!”剛滿二十歲的張偉一臉不耐煩地從里屋沖出來,將手里的游戲機重重摔在沙發(fā)上。
“你沒長手嗎?你媽拉扯你這么大,你給她換塊尿布怎么了!”張國福眼睛盯著電視,頭也不回地吼道。
“我同學(xué)還等我呢!快點!”
里屋,癱在床上的李秀蓮聽著父子倆的爭吵,渾濁的眼睛里滑落兩行無聲的淚水。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有無盡的屈辱和悲涼,將她整個人淹沒。

01
在沒癱瘓之前,李秀蓮是十里八鄉(xiāng)都出了名的好媳婦。
她就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將張家這個貧窮的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條,收拾得煥然一新。她的人生信條簡單而純粹:丈夫和兒子,就是她的天。
李秀蓮是個苦命人,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因意外雙雙離世,是吃著百家飯長大的。這份經(jīng)歷讓她極度渴望一個完整的家,所以嫁給老實巴交的張國福后,她便將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這個家。
張國福的父母身體不好,是她端屎端尿伺候到離世,沒有半句怨言。張國福在外打零工,收入微薄,是她起早貪黑,種菜、養(yǎng)豬、去鎮(zhèn)上做縫補活,用一雙巧手撐起了家里大半的開銷。兒子張偉從小到大的學(xué)費、衣食,哪一樣不是她從牙縫里省出來的?
她對自己極其苛刻,一件衣服能穿十年,補了又補??蓪φ煞蚝蛢鹤?,她卻大方得像個富婆。張國福愛喝兩口小酒,她總會算著日子,給他打回一瓶;張偉喜歡吃肉,家里養(yǎng)的雞下的蛋,她一個都舍不得吃,全攢起來給兒子補充營養(yǎng)。
街坊鄰里誰不羨慕張國福娶了個好媳婦,誰不夸張偉有個好媽媽。那時候的李秀蓮,雖然累,但心里是甜的。她覺得,只要丈夫和兒子好,她這輩子的苦,就沒白吃。
她就像一棵大樹,用自己的身軀為父子倆遮風(fēng)擋雨,讓他們可以在樹蔭下安然地生活。她以為,自己會這樣一直守護著這個家,直到老去。
可她忘了,大樹雖然能遮風(fēng)擋雨,但如果有一天它自己倒了,那它對別人來說,剩下的價值,或許就只剩下礙事了。
02
李秀蓮對這個家的好,是刻在骨子里的。

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張國福在外面打零工,半個月沒回家。家里快斷糧了,張偉餓得直哭。李秀蓮看著兒子蠟黃的小臉,心如刀絞。她二話不說,用破舊的棉襖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背上背簍,冒著能埋到膝蓋的大雪,硬是走了三十里山路,去鎮(zhèn)上用自己縫補衣服攢下的幾個銅板,給兒子換回了半袋白面和一小塊肉。
回到家時,她整個人都快凍僵了,嘴唇發(fā)紫,眉毛和頭發(fā)上全是冰碴子??伤櫜簧献约?,第一件事就是生火、和面、煮肉,給兒子做了一頓熱騰騰的肉末面條??粗鴥鹤永峭袒⒀实臉幼?,她凍得失去知覺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還有一次,張偉上初中,學(xué)校要統(tǒng)一買新校服,八十塊錢。那時候的八十塊,對這個家來說是一筆巨款。張國福在外地還沒寄錢回來,李秀蓮急得團團轉(zhuǎn)。最后,她瞞著所有人,去鎮(zhèn)上的工地幫人篩沙子。那又臟又累的活,男人干一天都腰酸背痛,她一個女人,硬是咬著牙干了三天,磨得滿手是血泡,終于湊夠了兒子的校服錢。
當張偉穿著嶄新的校服,神氣地站在她面前時,她覺得一切都值了。
她就是這樣,像燃燒的蠟燭,毫無保留地照亮著她的丈夫和兒子,卻從沒想過,蠟燭總有燃盡的一天。
變故發(fā)生在一個尋常的午后。她為了給屋頂補漏,爬上了家里的木梯子。常年的勞累讓她的身體早已不堪重負,一陣眩暈襲來,她腳下一滑,重重地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那一刻,她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隨后,下半身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然后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送到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如晴天霹靂:腰椎粉碎性骨折,神經(jīng)嚴重受損,下半身癱瘓。
即便是這樣,李秀蓮這個要強的女人,在病床上醒來后,第一句話還是:“我沒事,別浪費錢,回家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彼幌嘈抛约簳瓜拢龗暝胱饋?,想證明自己還能動??赡请p腿,就像不屬于自己了一樣,無論她如何使勁,都紋絲不動。
“醫(yī)生,我……我就是想上個廁所,我自己能行……”她哀求著,試圖自己挪下床,結(jié)果卻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那一摔,似乎也摔碎了她所有的尊嚴和希望。
醫(yī)生將張國福叫到一邊,搖了搖頭,嘆息著說:“準備后事吧……哦不,是準備伺候她一輩子吧。她這種情況,能重新站起來的希望,非常渺?茫了?!?/p>
03
希望,渺茫了。
這四個字,像四座大山,壓在了張國福和張偉的心頭。
家里本就不富裕,為了給李秀蓮看病,已經(jīng)花光了所有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外債。請護工?那更是天方夜譚。
出院回家后,照顧李秀蓮的重擔(dān),自然就落在了父子倆身上。
一開始,張國福心里還有些愧疚,畢竟妻子是為了這個家才累倒的。他學(xué)著給妻子擦身、換尿布、喂飯,笨手笨腳,但還算盡心。張偉也還能在放學(xué)后,幫著搭把手。
可是,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是本就沒什么擔(dān)當?shù)恼煞蚝筒怀墒斓膬鹤印?/p>

癱瘓病人的護理是枯燥而磨人的。房間里很快就彌漫開一股屎尿和藥水混合的難聞氣味。李秀蓮吃喝拉撒全在床上,一天要換洗無數(shù)次。她的肌肉開始萎縮,曾經(jīng)豐腴的身體變得只剩一把骨頭。
一個月后,張國福的耐心被消磨殆盡。他開始變得不耐煩,喂飯時總是很粗暴,飯菜灑在李秀蓮身上也懶得擦;換尿布也變得敷衍,有時候甚至一整天都不給換,任由她泡在污穢里。
李秀蓮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是個愛干凈的人,如今卻活得如此沒有尊嚴。她不好意思開口要求什么,只能默默忍受,常常在夜里偷偷流淚。
三個月后,張偉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開始嫌棄母親丟人,同學(xué)來家里玩,他都把母親的房門鎖得死死的,生怕別人知道他有個癱瘓的媽。他不再喊“媽”,進房間時總是一臉厭惡,把飯碗重重往床頭一放,扭頭就走,仿佛多看一眼都覺得惡心。
終于,在一個煩躁的夏夜,張偉壓低了聲音,對張國福提出了一個惡毒的想法。
“爸,要不……咱們把她送走吧?”
“送哪去?誰要?”張國福抽著悶煙,一臉愁容。
“不是送人……”張偉眼神閃爍,聲音更低了,“就……就找個山溝,把她放那兒。她也活得痛苦,咱們也跟著受罪,這樣對誰都好……”
“你混賬!”張國福猛地站起來,雖然他早已厭倦,但這樣的話從兒子嘴里說出來,還是讓他感到了震驚和一絲恐懼,“那可是你媽!”
“媽?她現(xiàn)在這樣,跟個活死人有什么區(qū)別!我受夠了!這個家我都待不下去了!”張偉歇斯底里地低吼。
父子倆陷入了爭吵和沉默。張國福的內(nèi)心在劇烈地掙扎,理智告訴他這是泯滅人性的行為,可日復(fù)一日的折磨又讓他覺得,兒子的提議充滿了無法抗拒的誘惑。
就在這時,里屋傳來李秀蓮虛弱而含混的聲音,帶著一絲哀求和羞赧:
“國福……我……我想……上廁所……”
這聲音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張國福心中最后一道防線。他的眼神,開始動搖了。
04
三天后,家里的氣氛突然變得異常“溫馨”。
張國福破天荒地給李秀蓮擦干凈了身體,換上了一身她最喜歡的舊衣服。張偉也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羹,一口一口地喂給她吃,臉上甚至還帶著久違的笑容。
“秀蓮啊,你看今天天氣多好?!睆垏4曛?,語氣溫柔得讓李秀蓮有些恍惚,“咱們……咱們一家人好久沒出去了。我推著你,咱們?nèi)ド嚼镛D(zhuǎn)轉(zhuǎn),搞個野餐,讓你也透透氣?!?/p>

李秀蓮愣住了。癱瘓之后,她就再也沒出過這個門。她以為丈夫和兒子已經(jīng)厭棄了自己,沒想到他們還記掛著她。
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李秀蓮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這是開心的淚,是感動的淚。她以為生活終于要好起來了,丈夫和兒子還是愛自己的。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里發(fā)出“嗯嗯”的聲音,激動得說不出話。
“好,好,咱們?nèi)タ纯创笞匀?,看看綠樹紅花,這輩子,也算是死而無憾了……”她心里這樣想著,完全沒有注意到丈夫和兒子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復(fù)雜神色。
父子倆抬著她,將她安放在一輛破舊的輪椅上,一路推著往深山里走。
一開始,李秀蓮還很開心,貪婪地呼吸著山里清新的空氣,看著路邊的野花,覺得一切都那么美好。可她慢慢感覺出來了,路越走越偏僻,周圍的樹木越來越茂密,連鳥叫聲都聽不見了。
一絲不安爬上心頭,但她立刻就將這個念頭甩開了。
這可是她最親的丈夫,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他們怎么可能害自己呢?一定是想找個更安靜、風(fēng)景更好的地方吧。
終于,他們在一個陡峭的山谷邊停了下來。這里人跡罕至,只有呼嘯的風(fēng)聲。
“就這吧,風(fēng)景好。”張國福放下輪椅,從包里拿出食物。
李秀蓮看著父子倆,幸福地笑著。她努力地伸出還能動的手,整理著野餐布上的午餐,把最大最紅的那個蘋果,小心翼翼地放在最顯眼的位置,那是留給兒子的。她要把最好吃的東西,都留給這兩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感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雖然父母不在了,但有愛自己的丈夫和兒子,這輩子也足夠了。
“爸,我……我想去上個廁所?!睆垈ネ蝗婚_口。
“我也去,你等著,我們一會兒就回來?!睆垏8胶偷?,拍了拍李秀蓮的肩膀。
“嗯,去吧,我等你們回來,一起吃。”李秀蓮笑著點頭,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樹林里。
視角轉(zhuǎn)換。
張國福和張偉走出幾十米,確認母親已經(jīng)看不見后,兩人沒有絲毫猶豫,更沒有回頭看一眼,拔腿就往山外狂奔。他們跳上停在山路上的那輛破舊三輪車,張國福一腳油門踩到底,車子像逃命一樣,卷起一陣塵土,消失在山路的盡頭。
就這樣,六年過去了。
父子倆用省下來的、本該給李秀蓮治病的錢,在縣城里買了套小房子,徹底離開了那個村子。
但他們的生活并沒有像預(yù)想中那樣好起來。張國福做什么生意都賠錢,張偉換了好幾份工作,沒一個能做長久,還染上了賭博的惡習(xí)。家里爭吵不斷,雞犬不寧。
張國??傆X得心里發(fā)毛,像是被什么東西纏上了。他偷偷找了個算命先生,先生掐指一算,臉色大變,只說他命里有虧,怕是早年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缺德事,有冤孽纏身。
這句話像鬼魅一樣,日夜折磨著張國福。
終于,在一個秋日,他鬼使神差地開著車,回到了六年前那個山谷。他不敢靠近,只是遠遠地站著。山谷里靜悄悄的,只有風(fēng)聲。他自嘲地笑了笑,覺得自己是多心了。一個癱瘓的人,別說六年,六天都活不下去。
就在他準備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一陣山風(fēng)吹過,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一陣微弱、飄渺,仿佛從地獄里傳來的聲音,順著風(fēng)鉆進了他的耳朵:
“帶……我……回……家……”
張國福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他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沖回車里,一溜煙地逃回了縣城。
05
張國?;氐郊視r,天已經(jīng)黑了。他臉色慘白,渾身發(fā)抖,一進門就癱坐在了地上。
“爸,你這是怎么了?見鬼了?”張偉正和他的一個老同學(xué)老王在家喝酒,看到父親這副模樣,不由得嘲笑道。
“鬼……真的有鬼!”張國福嘴唇哆嗦著,指著窗外,“就在那個山谷……我聽到你媽的聲音了……她……她回來了……”
“胡說八道什么!”張偉皺起眉頭,一臉不信,“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都六年了,人早變成白骨了!別自己嚇自己,搞封建迷信那套!”

老王也跟著勸道:“是啊叔,估計是您太累了,產(chǎn)生了幻覺。要不,明天我們陪您再去看看?大白天的,陽氣足,什么鬼都得現(xiàn)形!”
“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那個地方了!”張國 ???福驚恐地尖叫起來,像是聽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事情。
張偉看父親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只覺得丟人。為了在同學(xué)面前顯擺自己的膽量,他拍著胸脯說:“爸,你不敢去,我們?nèi)ィ∶魈煳揖秃屠贤跛麄儙讉€去那個山谷野餐,我倒要看看,光天化日之下能有什么鬼!”
第二天,任憑張國福如何勸阻,張偉還是和老王等三四個同學(xué),開著車,帶著燒烤架和啤酒,浩浩蕩蕩地朝著那個山谷出發(fā)了。
山谷里一如既往的寂靜,風(fēng)景秀麗。幾個年輕人很快就把“鬧鬼”的傳聞拋之腦后,開心地吃喝玩樂起來。
酒過三巡,張偉感覺有些尿急,便獨自一人晃晃悠悠地走到遠處的一片小樹林里解手。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他剛拉開褲鏈,一陣陰冷的風(fēng)突然從他背后吹過,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也就在那一瞬間,一個聲音,一個比他父親昨晚描述的更清晰、更陰冷的聲音,仿佛貼著他的耳膜響起:
“兒……啊……”
張偉的酒意瞬間醒了一大半,他猛地回頭,身后空無一人!
“誰?誰在那!”他壯著膽子喊了一聲,回應(yīng)他的只有自己的回聲。
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顧不上提褲子,連滾帶爬地就往回跑,嘴里驚恐地大喊:“鬼!有鬼??!”
同學(xué)們被他嚇了一跳,還以為他在開玩笑??煽吹剿菑埡翢o血色、驚恐萬狀的臉,大家也開始覺得不對勁,心里直發(fā)毛。
“快跑!快跑??!”張偉瘋了一樣地沖向汽車。
眾人也顧不上收拾東西了,亂作一團,跟著他沒命地往山外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張偉在慌亂中腳下不知被什么東西猛地一絆,整個人向前撲去,摔了個狗吃屎。
“操!什么玩意兒!”他咒罵著,從地上爬起來,回頭想看看是什么絆倒了自己。
可當他回頭看清那東西時,他瞬間愣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剎那被抽干了,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瞪大了雙眼,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怎么可能……這……這怎么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