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芬是被凍醒的。
車里的暖氣不知何時停了,海拔四千多米的稀薄空氣冷如刀鋒,無情地割著她的喉嚨。
她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羽絨服,想叫醒旁邊鋪位的李姐,讓她檢查一下是不是車載發(fā)電機出了故障。
可她推了推,李姐的身體卻像一塊在室外凍了半宿的豬肉,僵硬,冰冷,紋絲不動。
王淑芬心里咯噔一下,劃開手機,微弱的光照亮了李姐的臉。
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變了調的抽氣,幾乎要叫出來,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她顫抖著將光束掃向車廂的其他人,一張,兩張,三張……每一張臉,都是同樣的青白,同樣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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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王淑芬今年五十六歲,退休前是市里一家國營紡織廠的出納。她這輩子都在和數(shù)字打交道,養(yǎng)成了凡事都講究一是一、二是二的性子。賬目要平,票據(jù)要清,生活也要像算盤珠子一樣,撥一下,動一下,規(guī)規(guī)矩矩,不能有半點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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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人生,就是一本清晰明了的賬簿。二十二歲嫁給同廠的李建國,二十四歲生下兒子李飛,之后的人生,每一筆“支出”,都給了這個家。丈夫李建國是個典型的甩手掌柜,油瓶倒了都懶得扶一下,退休后更是徹底放飛自我,迷上了釣魚,每天天不亮就出門,不到天黑不回家,除了吃飯睡覺,家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兒子李飛爭氣,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那里,娶妻生子,安了家??杀本┨h,一年到頭也難得回來一次。每次視頻通話,除了“爸媽你們身體好嗎”“錢夠不夠花”之外,也說不上幾句貼心話。
于是,王淑芬的世界,就只剩下那個九十平米的房子,和永遠也逛不完的菜市場。她的生活就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早上六點起床,給老李準備早飯,然后去菜場,擇菜,洗菜,做午飯,刷碗,拖地,等老李
釣魚回來,做晚飯,刷碗,看一會兒電視,睡覺。日復一日,分秒不差。
她常常在深夜里驚醒,聽著身旁丈夫震天的呼嚕聲,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這個家庭里一個會喘氣的零件,一個維系著這個家正常運轉,卻毫無存在感的工具。
其實,王淑...芬年輕的時候,是喜歡畫畫的。她還記得少女時代,用一支鉛筆就能在紙上勾勒出活靈活現(xiàn)的花鳥。那時候,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能當一個畫家。可結婚后,柴米油鹽的瑣碎,撫養(yǎng)孩子的辛勞,早就
把那點文藝夢磨得一干二凈。那套畫具被她收在床下的箱子里,一放就是三十年,上面落滿了灰,就像她那顆沉寂了三十年的心。
02
壓垮駱駝的,從來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而點燃王淑芬心中那點枯草的,是丈夫老李新買的一套魚竿。
那天,老李興高采烈地提著一套包裝精美的漁具回到家,那碳纖維的竿身,在燈光下閃著幽幽的暗光。他獻寶似的告訴王淑芬,這套竿子花了一萬二,是托人從日本代購的,還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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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芬當時正在廚房里滿頭大汗地和一條活魚作斗爭,魚鱗濺得到處都是。她聽到這個價格,心疼得直抽抽,忍不住念叨了一句:“你那幾根舊的不是還能用嗎?花這么多錢買這個,太浪費了?!?/p>
老李的臉當場就拉了下來:“你一個家庭婦女懂什么!這是男人的愛好,是投資!”
王淑芬也來了氣,把手里的菜刀往砧板上一剁,說:“你的愛好是投資,我的愛好就是浪費錢嗎?我也想報個老年大學的國畫班,一學期才八百塊錢,你都不同意!”
那是上個月的事,她無意中看到社區(qū)老年大學的招生簡章,心里那點火苗又動了一下。她試探性地和老李商量,卻被他一句話就給頂了回來:“你都一把年紀了,還折騰那個干什么?畫了能當飯吃?凈整這些沒用
的,還不夠浪費錢的!”
此刻,新仇舊恨涌上心頭。老李看著她,一臉的不耐煩:“能比嗎?我釣魚是正經愛好,你畫畫那是小孩子過家家!”
這句話,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進了王淑芬的心里。她看著眼前這個滿面紅光、理直氣壯的男人,再看看鏡子里那個被油煙熏得臉色蠟黃、兩鬢斑白的自己,一股強烈的不甘和委屈,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難道這輩子,她就要這樣被困死在這個男人身邊,耗到死嗎?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她躺在床上,拿著手機刷短視頻。視頻里,那些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人,穿著鮮艷的沖鋒衣,在雪山下,在花海里,笑得比誰都燦爛。那種自由和鮮活的生命力,隔著屏幕都撲面而來,讓王
淑芬羨慕得眼睛發(fā)紅。憑什么,她們能活得那么精彩,而自己的人生,卻像一潭死水?
03
轉機出現(xiàn)在小區(qū)樓下的廣場舞隊伍里。
王淑芬不愛跳舞,但每天吃完晚飯,她都會下樓走走。廣場舞的領隊叫李桂琴,大家都叫她李姐。李姐是這群大媽里的“意見領袖”,今年五十八,退休前是工會主席,能說會道,性格潑辣,打扮得也比同齡人時髦大膽。
那天,跳完舞,李姐被一群姐妹圍在中間,神秘兮兮地宣布了一個瘋狂的計劃:“姐妹們,我琢磨著,咱們不能再這么混吃等死了!我打算組織一下,咱們租一輛房車,自駕去西藏!在咱們還能走得動的時候,一定要去離天空最近的地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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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提議像一顆炸雷,在人群中炸開。有人興奮,有人猶豫。去西藏,那可是個遙遠又神圣的地方,但高反、路況、費用,都是現(xiàn)實的問題。
王淑芬站在外圍,聽著她們的討論,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去西藏,這個念頭她連想都不敢想,可此刻,它卻像一顆被埋在土里多年的種子,被李姐這句話給澆活了。
李姐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王淑芬,走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用她那富有煽動性的嗓音說道:“淑芬,你也一起去!別天天圍著你家老李轉了,他把你當保姆,你不能真把自己當保姆?。∨诉@輩子,怎么著也得為自
己活一次!你想想,藍天白云,雪山草地,那得多美啊!”
李姐的每一句話,都說到了王淑芬的心坎里。她看著李姐眼中閃爍的光芒,又看了看周圍姐妹們被點燃的熱情,猶豫了。她擔心丈夫,擔心高反,更擔心錢。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顧慮,李姐拍著胸脯說:“錢的事大家AA,我負責管賬,保證公開透明!高反怕什么,咱們慢慢開,備足了藥!至于你家老李,你還管他干嘛?咱們出去一個月,讓他也嘗嘗沒人伺候的滋味!”
“為自己活一次”,這五個字像魔咒一樣,在王淑芬的腦子里盤旋。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沒有給老李做晚飯。在老李的抱怨和質問聲中,她從床下的箱子里,翻出了自己存了半輩子的私房錢存折,斬釘截鐵地告訴
他:“李建國,我要去西藏,跟你說一聲,不是征求你的同意?!?/p>
04
房車自駕隊最終湊齊了六個人,除了王淑芬和組織者李姐,還有平時一起跳舞的劉嫂、趙姐、孫姨和錢阿姨。
她們租了一輛能睡六個人的國產大通房車,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在一眾老頭子們復雜的目光中,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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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的開始是完美的。脫離了家庭的束縛,六個女人像出籠的小鳥,一路歡聲笑語。她們在車里放著懷舊的老歌,聊著年輕時的八卦,吐槽著各自家里的糟心事,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
王淑芬也久違地感到了放松和快樂。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第一次覺得,原來世界這么大,這么美。
但當房車進入川西,海拔逐漸升高后,問題開始出現(xiàn)了。團隊里年紀最大的劉嫂開始高反,頭疼、惡心,整個人都蔫了下去,脾氣也變得格外暴躁,不斷地抱怨路況不好,飯菜不可口,嫌李姐安排的路線太折騰。
微妙的裂痕,在一次休息點的賬目核對中,悄然加深。
作為團隊的“老會計”,王淑芬主動承擔了核對公共賬目的任務。那天晚上,她拿著李姐遞過來的一沓小票,仔細地加總計算,卻發(fā)現(xiàn)賬目對不上。李姐記錄的幾筆加油費和沿途的采購費,加起來比小票上的總額多了三百多塊錢。
數(shù)目不大,但對于嚴謹了一輩子的王淑芬來說,這是個原則問題。她拿著賬本,私下里找到李姐,小聲地指出了問題。
李姐正在敷面膜,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大大咧咧地一笑,把賬本推了回來:“哎呀,肯定是我記錯了唄,人老了,腦子不好使了。多大點事兒,回頭我把錢補上就行了?!?/p>
第二天早上,李姐當著大家的面,從自己錢包里拿出三百塊錢放進公共基金里,還開玩笑似的拍了拍王淑芬的肩膀:“多虧了咱們的王大會計,火眼金睛,不然咱們的賬可就亂套了!淑芬啊,你就是太較真了!”
大家跟著笑了起來,紛紛夸王淑芬心細??赏跏绶覅s笑不出來。她看著李姐那坦然的笑容,心里卻莫名地感到一陣不舒服。她總覺得,李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豪爽和稀里糊涂。而其他姐妹們,在歡聲笑語之下,似乎也各自藏著自己的心思。
這趟看似純粹的“尋夢之旅”,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看不見的薄紗,不再那么晶瑩剔透了。
05
當房車真正駛入藏區(qū),廣袤無垠的荒原和觸手可及的藍天,還是讓所有人都暫時忘卻了那些不快。她們的房車行駛在著名的318國道上,壯麗的風景讓所有人都為之震撼。
出事的前一天,她們還幸運地看到了一大群藏羚羊,在夕陽下悠閑地吃草。大家興奮地拍照、歡呼,仿佛之前所有的疲憊和摩擦都煙消云散。
那天晚上,她們把車停在了一片官方指定的、相對安全的宿營區(qū)。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偶爾掠過的夜風,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因為高反和一天的疲憊,大家吃過晚飯后,早早地就各自回鋪位躺下了。王淑芬睡前起夜,無意中看到李姐一個人站在車頭,背對著車廂,正壓低了聲音在打電話。夜風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幾個詞:“……放心……辦妥…
…不會有問題的……” 她的神情,在手機屏幕的映照下,顯得有些緊張和凝重。
王淑芬沒有多想,只當她是給家里報平安。她回到自己的鋪位,在車身輕微的晃動中,很快就睡著了。她是被凍醒的。
再次睜開眼,就是午夜。車里的暖氣不知何時停了,刺骨的寒冷讓她渾身發(fā)抖。她掙扎著坐起來,發(fā)現(xiàn)整個車廂里死一般地寂靜,只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她推了推身旁的李姐,觸手處一片冰冷僵硬。
然后,就是那地獄般的一幕。
王淑芬嚇得魂飛魄散,腦子里一片空白。她連滾帶爬地摸到駕駛室,想發(fā)動汽車逃離這個地方,可車鑰匙卻不見了。她想起鑰匙平時都由李姐保管。
她哆哆嗦嗦地回到車廂,不敢去看那些恐怖的臉,只憑著記憶去摸索李姐的外套。車里沒有信號,手機無法求救,發(fā)動汽車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瘋了似地翻找著李姐的每一個口袋。鑰匙沒有找到,卻在最里面的一個口袋里,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方方正正的東西。不是鑰匙,那是一份被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質文件。
在這一片死寂和絕望中,這份文件顯得如此突兀。
王淑芬?guī)缀跏菓{著本能,用顫抖的手指捏住了它。
可當她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顫抖著展開那份文件,看清抬頭那幾個加粗的黑字時,她感覺自己瞬間瞪大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