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shí)關(guān)聯(lián)
他只是想讓他,再仔細(xì)看看它。
看看三年前,他斷言只值幾千塊的這塊“破石頭”。
金老板的目光,終于聚焦在了這塊他幾乎已經(jīng)忘記的玉石上。
起初是帶著被奚落的怒氣和不耐煩的一瞥。
隨即,他的眼神凝固了。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不可思議的東西,瞳孔驟然收縮,身體猛地僵住。
他甚至無意識地身體前傾,湊得更近。
金絲眼鏡幾乎要貼到玉石表面。
眼睛瞪得滾圓,死死地盯著那片曾被他鄙夷為“僵”的糖色。
仿佛要將那塊玉看穿。
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呼吸似乎都停滯了。
那表情,不僅僅是驚訝。
更像是一種畢生建立起來的專業(yè)認(rèn)知被徹底顛覆后的極度震驚和茫然。
“這……這怎么可能……”
他喃喃自語,聲音干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不對……這沁色……這不是僵……這是……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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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陳默總覺得,心里住著一個不屬于這座城市的人。
那個他,渴望荒原,渴望地平線,渴望一場不問終點(diǎn)的出走。
而現(xiàn)實(shí)中的他,是個設(shè)計師。
在一方小小的電腦屏幕前,用精準(zhǔn)的線條和冰冷的參數(shù),為別人構(gòu)建著夢想中的家園。
他自己的家園,是租來的一室一廳。
還有一個名叫劉蕓的妻子。
劉蕓是現(xiàn)實(shí)的,她的夢想清晰而具體。
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小一點(diǎn),偏一點(diǎn)。
房子是根。
劉蕓總是這么說。
有了根,心才能安穩(wěn),日子才有奔頭。
陳默沒有反駁。
他知道她說得對。
但他心里那片荒原,總在午夜夢回時,長出燎天的野草。
2018年的秋天,那筆攢了近五年的十萬塊存款,成了夫妻倆希望的焦點(diǎn)。
也成了戰(zhàn)爭的導(dǎo)火索。
“我們再跟爸媽湊點(diǎn),夠一個首付了?!?/p>
劉蕓拿著計算器,眼睛里閃著光。
那光芒,是關(guān)于一個家的具體想象。
陳默看著她,心里那片野草卻被點(diǎn)燃了。
他不想在三十歲的年紀(jì),就把自己后半生所有的可能性,都押在一堆鋼筋水泥上。
他想去新疆。
這個念頭,毫無征兆,卻又蓄謀已久。
他想親眼看看那條通往天邊的公路。
想聞一聞戈壁灘上風(fēng)的味道。
當(dāng)他把這個想法說出口時,劉蕓臉上的光,熄滅了。
“陳默,你是不是瘋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淬了冰。
“那不是十塊錢,是十萬塊。”
“是我們倆一分一分,一個班一個班熬出來的?!?/p>
“你拿去旅游?打水漂?”
陳默知道自己理虧。
他像個即將犯下大錯的孩子,試圖為自己的任性辯解。
“小蕓,就這一次?!?/p>
“我感覺自己快要被掏空了,再不出去走走,我會窒息的?!?/p>
“錢我以后拼命掙回來,房子我們晚兩年買,行嗎?”
那是一場漫長而痛苦的拉鋸。
劉蕓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每一顆,都砸在陳默心上,滾燙。
最后,是劉蕓的沉默,結(jié)束了這場戰(zhàn)爭。
她摔門進(jìn)了臥室,留給陳默一個冰冷的背影。
他知道,他傷害了她。
但他還是走了。
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仿佛去奔赴一場命中注定的獻(xiàn)祭。
車輪碾過廣袤的土地,將城市的喧囂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
風(fēng)從車窗呼嘯而入,帶著一種粗糲而自由的氣息。
陳默覺得,自己那顆被工作和生活擠壓得快要變形的心,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舒展開來。
他沿著獨(dú)庫公路,一路向南。
雪山,草原,湖泊,丹霞地貌。
那些曾經(jīng)只在屏幕里見過的風(fēng)景,以一種磅礴而蠻橫的姿態(tài),沖刷著他的感官。
他終于明白,世界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人的煩惱,在這樣的天地之間,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在和田的一個巴扎里,遇見了那個維吾爾族老阿翁。
巴扎,是維吾爾語里集市的意思。
那是個充滿了生命力的地方。
烤馕的香氣,孜然的辛辣,各種香料混合的味道,在空氣里彌漫。
商販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交織成一曲喧鬧的交響。
賣玉的商人尤其多。
他們把自己的玉石擦得油光水滑,在陽光下閃著誘人的光。
“帥哥,看看這個,正宗和田籽料!”
“假一賠十,帶證書的!”
陳默只是微笑著搖頭走過。
直到他看見了那個角落里的老阿翁。
老人很安靜。
他坐在一張褪色的氈毯上,仿佛隔絕了周遭的一切喧囂。
面前鋪著一塊藍(lán)色的布,上面零散地擺著幾塊未經(jīng)雕琢的石頭。
他低著頭,手里拿著一小塊玉,正用一張陳舊的羊皮,一遍又一遍,極有耐心地搓磨著。
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
仿佛那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陳默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蹲下身。
老人的玉,品相大多很普通。
是一些常見的青玉,或者帶著棉點(diǎn)的碧玉。
陳默的目光,卻被布料一角的一塊石頭牢牢吸住了。
那是一塊糖白玉。
形狀很不規(guī)整,帶著山料被開采出來時的棱角。
它的白肉部分,像一團(tuán)凝固的、最頂級的羊脂。
在午后的陽光下,透出一種溫潤、厚重、內(nèi)斂的光澤。
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觸摸。
但它有著一個致命的“缺陷”。
玉石的邊緣,附著著一大片深褐色的“糖色”。
那顏色很不均勻,深深淺淺,斑駁陸離。
像一幅潑灑失敗的水墨畫,把一整塊墨都倒了上去。
也像一塊上好的五花肉,不小心燒焦了皮。
在和田玉的行當(dāng)里,這種被雜色嚴(yán)重侵染的,通常被叫做“僵”或者“臟”。
這是瑕疵,是廢料。
一塊玉,沾上這個,價值便會一落千丈。
可陳默看著它,卻看得入了迷。
他沒有看到瑕疵。
他看到了風(fēng)景。
那溫潤的白,是他在路上遙望的慕士塔格峰頂,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
那深沉的褐,是他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看到的,被風(fēng)沙侵蝕了千年的蒼茫戈壁。
雪山與戈壁。
蒼涼與溫潤。
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就這么矛盾又和諧地,濃縮在了這方寸之間。
他心里一動,給它取了個名字。
雪山戈壁。
“大爺?!?/p>
他指著那塊玉,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問。
“這個,賣嗎?”
老阿翁抬起頭。
他的眼睛有些渾濁,但很清澈。
他看了看陳默,又看了看那塊玉,臉上露出一絲樸實(shí)的微笑。
他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語,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
“這個,是我阿爸,從昆侖山里面,撿回來的。”
“他說,這黑的,不是臟東西?!?/p>
“是昆侖山的魂?!?/p>
02
昆侖山的魂。
這五個字,像一道閃電,瞬間擊中了陳默的內(nèi)心。
他來新疆,不就是為了尋找這些正在從他生命中流失的東西嗎?
一種魂魄,一種精神,一種超越了物質(zhì)的意義。
他覺得,這就是他此行的答案。
是這片廣闊天地,給予他的一個啟示。
他不再猶豫。
接下來的過程,與其說是討價還價,不如說是一場笨拙的溝通。
陳默不懂行情,他只是把自己所有的向往,都投射到了這塊石頭上。
老阿翁也不像個商人,他只是固執(zhí)地重復(fù)著一個他認(rèn)為值得的數(shù)字。
最終,陳默掏空了身上所有的現(xiàn)金。
又去附近的銀行,取光了卡里剩下的錢。
湊了整整十萬塊。
他把一沓沓的鈔票遞給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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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沒有多看錢,他把那塊玉,用一塊干凈的白布,小心翼翼地包了三層。
然后,鄭重地交到陳默手里。
那一刻,陳默感覺自己捧著的,不是一塊石頭。
而是一個沉甸甸的承諾,和整個昆侖山的重量。
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情是飛揚(yáng)的。
他甚至想象著,劉蕓看到這塊獨(dú)一無二的玉石時,會是怎樣驚訝的表情。
她也許會明白,他不是在揮霍,而是在尋找一種價值。
當(dāng)他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家,把那塊玉和那張十萬元的發(fā)票,一起擺在劉蕓面前時。
他像一個獻(xiàn)寶的孩子,等待著嘉獎。
迎接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劉蕓拿起那塊看起來“臟兮兮”的石頭。
又拿起那張刺眼的發(fā)票。
她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終于,她把玉重重地放在桌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那聲音,像一記重錘,砸碎了陳默所有的幻想。
“陳默,十萬塊?!?/p>
她的聲音冰冷,平靜,卻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怒罵都更傷人。
“這就是你帶回來的東西?”
“你管這個,叫意義?”
“你被人騙了!你這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敗家子!”
爭吵還是爆發(fā)了。
像積蓄已久的火山。
劉蕓哭了,罵了。
她把所有的委屈,失望,和對未來的恐懼,都化作最傷人的話,砸向了陳幕。
陳默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怎么解釋?
解釋那個關(guān)于“昆侖山的魂”的故事?
解釋他眼中看到的雪山和戈壁?
在劉蕓那雙被淚水模糊的眼睛里,他只看到了一個被騙光了家底的、不可理喻的蠢貨。
所有的解釋,都變成了狡辯。
所有的詩意,都成了笑話。
最后,他放棄了。
他低著頭,接受了所有的指控。
他和他的“雪山戈壁”,成了這個家里最大的禁忌。
那塊玉,被他用一塊油膩的舊毛巾包起來。
塞進(jìn)了衣柜最深,最黑暗的角落。
像一個被秘密處決的犯人。
也像一個價值十萬的、永不愈合的傷疤。
為了贖罪,也為了麻痹自己,陳默開始瘋狂地工作。
他不再談?wù)撨h(yuǎn)方,不再有任何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
他成了一部精準(zhǔn)運(yùn)轉(zhuǎn)的機(jī)器,唯一的任務(wù)就是賺錢。
他想用錢,來填補(bǔ)那個他親手砸出的窟窿。
可他心里那個窟窿,卻似乎越來越大。
為了給自己一個最后的交代,也為了讓那顆懸著的心徹底死去。
陳默決定,去找個權(quán)威的地方,給那塊石頭判個死刑。
他打聽到,本市最有名望的典當(dāng)行,叫“金玉滿堂”。
老板金勝利,人稱金老板,是這一行里說一不二的頭面人物。
據(jù)說眼光毒辣,一輩子沒看走眼過。
陳默在一個周末的下午,懷揣著那個包裹,走進(jìn)了金玉滿堂。
像是要去認(rèn)領(lǐng)一具早已冰冷的尸體。
店里的裝潢是那種刻意的仿古。
烏木的柜臺,紅木的太師椅,空氣里飄著一股檀香混合著陳腐物品的味道。
金老板就坐在那張?zhí)珟熞紊稀?/p>
四十多歲,油頭粉面,戴著一副金絲眼鏡。
他正把玩著一個翠綠的扳指,神情倨傲,對排隊(duì)等候的人愛答不理。
陳默排在隊(duì)尾,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聽著金老板用那種高高在上的、不耐煩的語氣,打發(fā)著一個又一個前來尋求希望的人。
“你這東西是假的,樹脂做的,別在這浪費(fèi)我時間?!?/p>
“這表帶都磨成這樣了,機(jī)芯也受潮了,三百,不能再多了?!?/p>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剖開別人的希望,露出里面廉價的內(nèi)核。
輪到陳默時,他的心跳得像打鼓。
他解開層層包裹的毛巾,把那塊“雪山戈壁”放在了柜臺的紅絲絨墊上。
金勝利甚至沒有正眼看他,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在那塊玉上掃了一下。
他的嘴角,立刻撇出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
“旅游買的吧?”
他懶洋洋地問。
陳默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發(fā)燙,他艱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金勝利這才拿起玉,另一只手拿起一個強(qiáng)光手電,對著玉石晃了晃。
那動作極其敷衍,前后不過三秒鐘。
然后,他把玉“當(dāng)”的一聲,丟回了絲絨墊上。
那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陳默的臉上。
“新疆山料?!?/p>
金勝利靠回椅子里,慢條斯理地評價起來。
“結(jié)構(gòu)松,到處是棉點(diǎn),油性也差得可憐?!?/p>
他頓了頓,拿起桌上的紫砂壺,喝了口茶,繼續(xù)用那種教訓(xùn)的口吻說:
“最要命的,是這一大片‘僵’,都快把玉肉吃光了,基本就是一塊廢料?!?/p>
“你再看這糖色,也不是什么好糖,行話叫‘屎糖’,顏色發(fā)悶,還串了臟?!?/p>
“這種料子,在新疆那邊,就是專門挖出來騙你們這種不懂裝懂的游客的?!?/p>
03
陳幕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想說點(diǎn)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了。
金勝利看著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似乎覺得很享受。
他帶著一種惡意的玩味,追問道:
“花了多少錢?。空f來聽聽,讓大家也給你長長見識?!?/p>
陳默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吐出兩個輕得像蚊子叫的字。
“十萬?!?/p>
“十萬?”
金勝利夸張地叫了一聲,隨即爆發(fā)出響亮的笑聲。
店里的伙計和幾個看熱鬧的客人,也跟著哄笑起來。
“哈哈哈哈,十萬!小兄弟,你可真是個人才!”
金勝利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一萬塊錢,我都嫌占地方,根本不會收?!?/p>
“你這十萬塊,就當(dāng)是為祖國邊疆的經(jīng)濟(jì)建設(shè),做出卓越貢獻(xiàn)了吧!”
“年輕人,記住這個教訓(xùn),以后別再碰自己不懂的東西?!?/p>
周圍的哄笑聲,和那些同情、嘲弄、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刺進(jìn)陳默的四肢百骸。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赤身裸體的小丑,被釘在恥辱柱上,供人觀賞。
他抓起那塊冰冷的、被宣判了死刑的石頭,胡亂塞進(jìn)包里。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外面的陽光那么明亮,卻照不進(jìn)他心里一絲一毫。
他拿著那塊價值十萬的“廢料”,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
直到路燈一盞盞亮起。
那塊他曾以為是“昆侖山之魂”的石頭,此刻在他手里,沉重得像一塊墓碑。
埋葬了他所有的天真和幻想。
回到家,劉蕓正在廚房里忙碌。
她看到陳默那張死灰一樣的臉,什么都沒問。
飯桌上,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后,是陳默打破了寂靜。
“小蕓,對不起。”
他的聲音沙啞,干澀,像被砂紙打磨過。
“是我錯了?!?/p>
劉蕓停下筷子,看著他,看了很久。
她眼圈紅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錢沒了,可以再掙?!?/p>
“人沒事就好?!?/p>
“以后,別再犯傻了?!?/p>
那一晚,陳默把那塊石頭用報紙包了十幾層,用膠帶纏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他把它塞進(jìn)了衣柜最頂層的角落,用一堆過季的衣物壓住。
他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去碰它,再也不去想它。
那個角落,成了他心里的一座墳。
此后的三年,陳默像變了一個人。
他戒掉了所有的不切實(shí)際。
戒掉了詩和遠(yuǎn)方。
他成了一頭沉默的、勤勤懇懇的耕牛。
加班,接私活,熬夜畫圖。
他用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去彌補(bǔ)那個十萬元的窟窿。
他和劉蕓用這兩年多攢下的錢,加上雙方父母的資助,終于在城市的新區(qū),買下了一套八十平米的小房子。
拿到房產(chǎn)證的那天,劉蕓抱著他,喜極而泣。
陳默也笑了。
只是那笑容,像一張貼在臉上的面具,沒有溫度。
他用三年的時間,還清了物質(zhì)上的債務(wù)。
但他知道,他欠自己的那筆心債,永遠(yuǎn)也還不清了。
那塊石頭,就像一個幽靈,盤踞在他記憶的深處。
時不時地,就會跳出來,嘲笑著他的愚蠢。
時間是條河,能沖刷一切,也能沉淀一切。
三年過去,房貸的壓力讓生活變得很現(xiàn)實(shí),但也讓夫妻間的感情,在共同的奮斗中,慢慢回溫。
陳默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兩點(diǎn)一線的生活。
他甚至開始覺得,劉蕓當(dāng)初是對的。
安穩(wěn)踏實(shí),才是生活的真諦。
那場轟轟烈烈的新疆之行,和那塊被遺忘的石頭,都像是上輩子發(fā)生的故事,遙遠(yuǎn),模糊,不真實(shí)。
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總在不經(jīng)意間到來。
陳默的公司接了一個項(xiàng)目,為本市一家老字號玉雕廠做品牌形象升級。
為了查閱一些歷史資料,他通過朋友介紹,認(rèn)識了一位退休在家的老師傅。
老師傅姓秦,叫秦淮。
是當(dāng)年玉雕廠里手藝最好的幾個老師傅之一。
秦師傅的家,在一棟很舊的居民樓里。
樓道里光線昏暗,堆滿了鄰居家的雜物。
但推開他的家門,卻像是進(jìn)入了另一個世界。
屋子里一塵不染,窗明幾凈。
陽臺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綠意盎然。
秦師傅本人,看著就像個普通的鄰家大爺。
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汗衫,頭發(fā)花白,身材清瘦。
只有那雙眼睛,在看你的時候,沉靜,銳利,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陳默說明來意,秦師傅很熱情。
他從一個樟木箱子里,翻出許多泛黃的照片和手稿,耐心地給他講解玉雕廠的變遷。
兩人聊得很投機(jī)。
后來,工作上的事情忙完了,陳默也時常會提著一罐好茶,去秦師傅家坐坐。
秦師傅喜歡喝茶,也喜歡下棋。
兩人常常在陽臺的小桌前,擺開棋盤,殺得天昏地暗。
在秦師傅面前,陳默能感到一種久違的松弛。
他不用偽裝,不用算計。
他們是忘年交。
一個周末的下午,兩人又在公園的石桌上對弈。
一盤棋下得膠著。
秦師傅端起搪瓷茶缸,喝了一口濃茶,忽然笑著問:
“小陳,你年紀(jì)輕輕的,怎么看著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說來聽聽,誰這輩子還沒干過幾件傻事?”
或許是午后的陽光太過溫暖。
或許是秦師傅的語氣太過隨和。
陳默心里那道緊鎖了三年的閘門,突然就松動了。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
第一次,對外人講起了那個埋藏在心底的,關(guān)于十萬塊錢和一塊石頭的“笑話”。
他用一種自嘲的,輕描淡寫的語氣,講述著那段經(jīng)歷。
他講自己如何被“昆侖山的魂”沖昏了頭腦。
講金玉滿堂里,金老板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
04
講自己如何把那塊“廢料”當(dāng)成恥辱,藏了起來。
講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那笑聲里,充滿了無奈和苦澀。
秦師傅卻一直安靜地聽著,沒有笑。
他手里捻著一枚黑色的棋子,在粗糙的石桌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
“篤,篤,篤?!?/p>
那聲音,像敲在陳默的心上。
許久,他才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光芒。
“小陳。”
他緩緩開口。
“聽你這么描述,那塊料子,倒有點(diǎn)意思?!?/p>
陳默愣了一下,以為秦師傅在安慰他。
“秦師傅,您就別拿我開涮了。”
“人家金老板是專家,一眼就看穿了,是塊不值錢的僵料?!?/p>
“專家?”
秦師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現(xiàn)在這個世道,會用幾樣儀器,會背幾句口訣,就敢自稱專家的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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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好東西,光用眼睛看,是不夠的。”
“得用心去看?!?/p>
他放下棋子,看著陳默。
“你剛才說,那塊料子的糖色,深淺不一,像煙,又像霧,對嗎?”
陳默努力回憶著三年前的印象,點(diǎn)了點(diǎn)頭。
“是,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感覺很亂,很臟?!?/p>
“那白肉的部分呢?”秦師傅追問,“你當(dāng)時的感覺,是怎么樣的?”
“很潤。”陳默不假思索地回答,“就像,就像一塊羊油,不打光都覺得油潤潤的?!?/p>
秦師傅沉吟了片刻,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嚴(yán)肅。
“小陳,這樣吧?!?/p>
“哪天方便,你把那塊石頭拿過來,我?guī)湍愠虺颉!?/p>
“就當(dāng)是喝茶的搭頭,你別往心里去?!?/p>
“我也只是單純的好奇?!?/p>
陳默嘴上答應(yīng)著,心里卻沒太當(dāng)回事。
他覺得,秦師傅不過是出于善意,想幫他解開心結(jié)。
一塊已經(jīng)被權(quán)威判了死刑的廢料,還能翻出什么花來?
過了幾天,陳聞還是把秦師傅請到了自己家里。
他想,總要給老人家一個面子。
也算是,給那段荒唐的往事,做一個最后的告別。
劉蕓那天正好在家。
陳默提前跟她打過招呼,說秦師傅想看看那塊“石頭”。
劉蕓撇了撇嘴,沒說話。
但她臉上那種混合著不屑和厭煩的表情,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對她來說,那塊石頭,就是這個家庭的一個污點(diǎn)。
最好永遠(yuǎn)不要再提起。
陳默搬來梯子,從衣柜最頂層的角落里,翻出了那個被遺忘的包裹。
包裹上已經(jīng)落了厚厚一層灰。
他解開層層疊疊的報紙和膠帶,那塊玉石再次暴露在空氣中。
三年了。
再次觸摸到它,陳默的心情依然復(fù)雜。
他把它拿到水龍頭下,用清水沖洗干凈。
擦干后,放在了客廳的茶幾上。
在明亮的燈光下,它還是老樣子。
一半溫潤如脂,一半斑駁如銹。
像一個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矛盾體。
秦師傅來了。
三人客套了幾句,坐下喝茶。
秦師傅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茶幾中央那塊玉石上。
他沒有馬上動手。
只是隔著一米遠(yuǎn)的距離,靜靜地看了幾分鐘。
然后,他才放下茶杯,對陳默說:
“拿近點(diǎn),我看看?!?/p>
陳默把玉遞了過去。
秦師傅接過玉石。
入手的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就微微一變。
他先是隨意地掂了掂分量,翻轉(zhuǎn)著看了看整體的皮色和形狀。
但幾秒鐘之后,他臉上那種隨和與好奇,就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一言不發(fā)。
從自己隨身帶著的那個老舊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個布套。
從布套里,又取出一個黃銅邊框的、鏡片卻锃亮的折疊放大鏡。
“小陳?!?/p>
他頭也不抬地吩咐道。
“把你書房那個臺燈拿過來,要光線集中的那種?!?/p>
陳默和劉蕓對視了一眼。
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困惑和一絲莫名的緊張。
他們不知道秦師傅這是唱的哪一出。
但還是照做了。
臺燈打開,一束明亮的光柱,投射在茶幾上。
秦師傅一手托著玉石,一手舉著放大鏡,湊到燈光下。
他開始仔仔細(xì)-細(xì)地,一寸一寸地觀察。
他的眉頭,越鎖越緊。
時而調(diào)整玉石的角度,讓光線從不同的側(cè)面穿過。
時而用粗糙的指肚,在玉石表面緩緩地,反復(fù)地摩挲。
仿佛在與這塊石頭,進(jìn)行一場無聲的對話。
客廳里安靜得可怕。
只聽得見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
還有夫妻倆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
陳默和劉蕓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連大氣都不敢出。
劉蕓原本臉上的不屑,早已消失不見。
取而代代,是一種混雜著緊張、迷惑和不安的神情。
她看著秦師傅那張越來越嚴(yán)肅的臉,心里也跟著七上八下起來。
就這樣,過了足足有十幾分鐘。
那十幾分鐘,對陳默和劉蕓來說,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05
突然,秦師傅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放下了手里的放大鏡。
將玉石輕輕地,珍而重之地,放回茶幾中央。
他整個人向后靠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沉默了幾秒鐘。
像是在平復(fù)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再睜開眼時,他猛地倒吸一口涼氣!
那“嘶”的一聲,在寂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他的眼神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狂喜,和一種近乎癲狂的不可思議。
他喃喃自語,聲音小得像夢話,卻又字字清晰。
“天吶……真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陳默和劉蕓已經(jīng)徹底被搞懵了。
他們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陳默終于忍不住,聲音都有些發(fā)顫地開口問道:
“秦……秦師傅,這……這塊玉,它到底怎么了?”
秦師傅轉(zhuǎn)過頭,目光灼灼地,像兩把探照燈一樣,射向陳默。
因?yàn)闃O度的激動,他的聲音都帶著一絲劇烈的顫抖。
“小陳??!”
“你這哪里是‘僵’!哪里是‘臟’!”
“那個姓金的,他是有眼無珠!他是個睜眼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