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2月21日晚上，北京的風(fēng)帶著微涼。中南海勤政殿里燈火通明，周恩來放下手中的電報，抬頭看向身旁的工作人員：“小冀人呢？叫他馬上過來。”幾分鐘后，冀朝鑄推門而入，他沒料到，美國總統(tǒng)剛剛向中國方面提了個相當(dāng)“出格”的要求——換翻譯。

尼克松的理由并非語言問題，而是儀態(tài)。“周總理的翻譯是位女士，而我的卻比我高半個頭，那畫面看著不對等?！边@話透過國家安全顧問基辛格轉(zhuǎn)達，顯得既禮貌又突兀。周恩來聽罷挑了挑眉，“冀朝鑄的水平，美國人最清楚，他可是紅墻第一翻譯?！蔽堇镱D時安靜，隨后響起幾聲輕輕的咳嗽，大家都在等總理的下一句。

有意思的是，尼克松三年前就見過冀朝鑄。1969年3月，羅馬尼亞總統(tǒng)齊奧塞斯庫訪華時，尼克松派人旁聽了談判磁帶，對那位聲音沉穩(wěn)、反應(yīng)飛快的男譯員印象極深。沒想到正式訪華，卻嫌對方“太高大”。周恩來心里明白，這不過是一點小小的外交心思：氣氛放松了，尼克松想多些親和感。

話雖如此，禮數(shù)不能失。周恩來還是叫來章含之，把情況做了簡短交代，“明天總統(tǒng)的答謝宴，你去做主譯，小冀在側(cè)臺備用。”冀朝鑄點頭，沒有一句多話。轉(zhuǎn)身走出房門時，他突然想起十六年前的尷尬：尼泊爾首相國宴上，自己因為分神被總理當(dāng)場更換，那一次的窘迫，如今居然又以另一種方式重演。

冀朝鑄1929年出生在太原。父親冀貢泉學(xué)法律，脾氣倔強，閻錫山鎮(zhèn)壓學(xué)生時憤而辭官。1938年，全家漂洋過海赴美，從此少年冀朝鑄開始了漫長的“語言雙軌”生活。英語課本、中文家書，兩套體系在腦中并行不悖。哈佛大學(xué)化學(xué)系的實驗室里，他常把《共產(chǎn)黨宣言》壓在課桌抽屜底，空閑就翻幾頁。1949年國旗在天安門升起，他在筆記本畫下五星紅旗，說一句“遲早要回去”。

1950年10月，他真回來了。清華讀書一年多，朝鮮停戰(zhàn)談判急缺速記員，外交部一紙調(diào)令把他拉到開城。那時他一分鐘能記165個英文單詞，美方代表布拉德利罵人句句落紙。有人打趣：“小冀的耳朵比錄音機還好使?！睉{借這股硬功夫，1954年他第一次跟隨周恩去日內(nèi)瓦?？偫碚f：“搞政治必須懂歷史，回去把《資治通鑒》翻一遍?！币痪湓挘阉斣跁狼罢?。

再說回到1972年。尼克松訪華的每一場公開活動，媒體閃光燈幾乎不停。答謝宴開始前十五分鐘，冀朝鑄穿好深色禮服，站在人民大會堂后臺。章含之走過來低聲一句：“放心，出不了差錯?！彼α诵Γ骸拔揖驮诤笈?，隨時頂上?！毖鐣樌Y(jié)束，尼克松對著章含之一番夸獎，回身又同冀朝鑄握手，“你的專業(yè)讓人安心，但今晚女士更合適，希望你理解?！奔匠T回答的聲音不高：“職責(zé)所在，完全明白?！?/p>

第二天早晨，周恩來叫他到辦公室泡茶。杯子剛放下，總理提了句旁人聽來云淡風(fēng)輕的話：“譯員到四十歲差不多就得轉(zhuǎn)行，你該考慮下一步。”那一年冀朝鑄四十四歲。三個月后，他出任駐美聯(lián)絡(luò)處參贊，正式離開翻譯席。信息散布開來，外交部年輕譯員私下一陣歡呼：“我們終于有機會跟上臺面了?！?/p>

時間往后走，冀朝鑄在華盛頓、倫敦、紐約輾轉(zhuǎn)。1987年他成了駐英大使，正值香港問題磋商后的關(guān)鍵時期；1991年又被推到聯(lián)合國副秘書長的位置，分管經(jīng)濟與發(fā)展。外電報道里常寫一句：“As long as China needs， Ji Chaozhu is there.”翻譯成中文大意就是——只要中國需要，冀先生就會出現(xiàn)。

2004年，冀朝鑄在北京一次內(nèi)部座談上回憶那場“換翻譯”插曲，他笑得輕松，“外交桌上沒有小事，連身高都可能被拿來推敲。別把自己看得太重，也別看得太輕?！蔽堇飵孜恍氯肼毜哪贻p人聽得入神，有人忍不住問：“冀大使，如果尼克松再提一次要求，您會怎么做？”他擺擺手：“程序服從大局，照樣配合。重要的是信息零誤差，別讓國家蒙塵?！?/p>

2020年4月29日，冀朝鑄在北京病逝，享年九十一歲。生平幾多風(fēng)雨，紅墻第一翻譯的稱號，自始至終無人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