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3月10日，因“郵電案”被捕的劉建修被關進臺北保密局看守所。在狹小的牢房里，他第一次見到已被囚禁九天的吳石將軍。這位國民黨國防部中將參謀次長此時衣衫破損，但腰桿筆直，眼神沉穩(wěn)如常，仿佛仍在指揮千軍萬馬。

劉建修講起那段日子，臉上平平的神色，吳石在牢里很穩(wěn)，光線短短那會兒，人就挪到能曬到的一塊地，膝上攤著《中國文學史》《中國史綱》，紙頁翻得舊了邊都磨毛了，還一遍一遍看下去，獄卒推門進來端著飯盆，他把相對完整的碗筷遞給同監(jiān)的年輕人，自己端起那碗夾著砂子的糙米，慢慢咽下去，不出聲。

偵訊越拉越密，鐵門開合的響動，回來人身上的痕更多，劉建修記得清楚，有一次褲管全浸了血，腳腫成一團鞋都穿不上，左眼邊上淌著膿水——后來才知道是電刑把視神經(jīng)灼了，最重的時候左眼完全看不見，他不吭聲，右眼抬起來瞄一眼窗上的鐵條，呼吸勻著走回角落坐下。

案子的審理人李資生留過字，說對他這一路問的工夫是最難下手的活，酷刑擺在那，他也不帶人名，證據(jù)擺實了他就點頭認下，做筆錄的人手里的筆停了又走，保密局后面的報告里寫著朱諶之他們的情況，評語落著“黨性堅強，學能優(yōu)良”，白紙黑字蓋了章。

五月底一場雨夜，傷口稍微收住，他開口提起家里，話在昏黃燈下接一句一句，他說這輩子惦記的就是連累了妻兒，劉建修問他心里有沒有退路，他抬眼看過來，只留下一句，“我為國為民，何來后悔”，空氣里就這么放著這句話，夜里雨還在落。

1950年6月10日臨刑前，獄方把最后一餐擺進來，一碗白米飯一份紅燒肉，他夾出一半放進劉建修碗里，說，“老劉，你也補補身體”，筷子在碗里輕輕碰著，他嚼得很細，好像要把人間的味道記穩(wěn)了，放下碗筷，抬手理了理衣襟，嘴里只出了這一句，“我走了，總算沒辜負信任”。

下午四點，押解車把人帶到馬場町刑場，同行的還有朱諶之、陳寶倉、聶曦，風從荒地里穿過，他不讓蒙眼布，右眼往遠處山脊上看，隊伍里有人咳了一下，槍聲在后頭響，牢房里劉建修靠著墻，腦子里來回翻的是那人起身時的背影。

人走了以后，牢里時間還在走，劉建修又過了十五年，七十年代陳明忠案一到，他又被帶走，算起來前后二十年不在自由里，晚年受訪，話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吳石，他說，見到那種堅貞，是“一生的光榮”，2019年九十二歲的他在《激進1949》圖文展現(xiàn)場，手指在照片上一點一點描，牢里的燈、床板的縫、書頁的折角，細節(jié)還能叫出來。

這段見證落在紙上是一串名字和日期，背后是那個時期人心里那道選擇怎么站住，吳石用生命對“丹心報國”這四個字作了應答，劉建修把這段記憶帶到晚年，把它講下去，后來的人把時間線抓在手里，看見個體的分寸和重量，心里有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