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女,你真要一個人坐硬座回去???二十多個小時呢!你那小身板,能受得了嗎?”
“媽,沒事。這不是沒搶到臥鋪票嘛,我一個成年人了,還能把自己丟了不成?”
“那可說不準!現(xiàn)在外面壞人多,你一個女孩子家,又長得這么體面。在火車上,千萬別跟陌生人搭話,也別吃別人給的東西。錢和手機,都放好了。還有,到站了別亂跑,我跟你爸開車去接你!”
“知道了知道了,您都念叨八百遍了?!?/p>
女人掛斷電話,看著手機屏幕上父母發(fā)來的一連串安全提醒,無奈地笑了笑。她呼出一口長氣,拖著行李箱,隨著擁擠的人潮,走進了那座巨大而嘈雜的火車站。
01
李月今年二十八歲,是一名兒科醫(y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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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她剛剛從那家她奮斗了三年的、國內(nèi)頂尖的兒童醫(yī)院,辦完了離職手續(xù)。
三年的規(guī)培生涯,像一場永無止境的戰(zhàn)爭。她幾乎是以醫(yī)院為家,見過的病人比親人多,穿白大褂的時間比穿便服的時間長。
她每天都在處理著高燒不退的患兒、焦灼崩潰的家長,應付著永遠也寫不完的病歷和永遠也不夠睡的夜班。
她還記得,有一次連續(xù)工作了三十六個小時,為一個急癥手術的孩子忙前忙后,結束的時候,她靠在更衣室的柜子上,累得連抬起手換衣服的力氣都沒有。
那天凌晨四點,一個孩子的家長因為排隊久了,直接把一杯滾燙的豆?jié){潑在了她的白大褂上,嘴里還罵罵咧咧,說她一個年輕醫(yī)生能懂什么。
她沒有爭吵,只是默默地脫下衣服,用冷水沖洗著被燙得發(fā)紅的皮膚,然后換上一件干凈的,繼續(xù)回去工作。
高強度的工作,幾乎榨干了她所有的熱情和精力。
前段時間,她終于下定決心,要離開那座讓她感到窒息的大城市,回到家鄉(xiāng),那個三線小城,去市醫(yī)院陪在父母身邊。
她遞了辭職信,收拾了所有行李。可臨走前,卻沒能搶到一張回家的臥鋪票。
搶票那天,她本來調(diào)好了鬧鐘,可就在放票前十分鐘,急診室里送來一個因為誤食了堅果而導致急性喉頭水腫、幾乎窒息的孩子。
她扔下手機就沖進了搶救室,氣管切開,吸氧,上呼吸機……等到她滿身是汗地從搶救室里出來,兩個小時已經(jīng)過去了。
手機上,所有的臥鋪票,都變成了灰色的“候補”狀態(tài)。
歸心似箭的她,不想再等,咬了咬牙,買了一張硬座票。
她想著,不就是二十多個小時嘛,扛一扛,就過去了。
李月長得很好看,是那種溫婉嫻靜的好看。皮膚很白,戴著一副細邊眼鏡,說話總是輕聲細語。在病人眼里,她是可靠又溫柔的“李醫(yī)生”。在同事眼里,她是個有些內(nèi)向,但很堅韌的“學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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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副溫和的外表下,藏著的是因為長期高壓工作而變得極度缺乏耐心、甚至有些刻薄的內(nèi)心。
她對付熊孩子,有自己的一套“外科手術式”的方法,快、準、狠,直擊要害。
她把這種冷漠,當成一種在嘈雜混亂的環(huán)境里,保護自己精神內(nèi)核不被磨損的必要手段。
02
火車是綠皮的,車廂里,擁擠而嘈雜。
空氣中,彌漫著泡面、汗味、腳臭和各種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復雜氣味。
李月在候車廳里,找了個角落,給自己的閨蜜方芳發(fā)了條微信。方芳是她大學同學,也是一名醫(yī)生,最懂她的處境。
“姐妹,我準備進站了,硬座22小時,等我活著回去見你?!?/p>
方芳的語音幾乎是秒回,帶著一股恨鐵不成鋼的咆哮:“李月你瘋了?!硬座?你那老腰受得了嗎?你圖什么??!辭職就辭職,好歹買張機票??!你那點工資全上交給醫(yī)院食堂了?”
李月苦笑了一下,打字回復:“機票太貴,地主家也沒余糧啊。再說,就當是體驗生活了,給我的醫(yī)生生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p>
“體驗個屁!你信不信,硬座車廂里,不是摳腳大漢,就是熊孩子!有你受的!”方芳又發(fā)來一條,“算了,不勸你了。自己小心點?!?/p>
李月看著閨蜜發(fā)來的消息笑了。
她拖著行李箱,隨著人潮,擠上了火車。
車廂里比她想象的還要擁擠。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是一個靠窗的三人座。過道對面的座位上,已經(jīng)坐了一對父子。
父親大概三十五六歲,穿著一件皺巴巴的T恤,身材有些發(fā)福,從上車開始,就一直低著頭,戴著耳機,全神貫注地,用手機打著游戲,屏幕上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
兒子大概四五歲的年紀,叫“樂樂”,長得虎頭虎腦,但異常好動,像一只能量用不完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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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火車開動的那一刻起,這個叫樂樂的小男孩,就成了這節(jié)車廂里的“小霸王”。
他一會兒站在座位上,把沾滿泥的鞋子踩在嶄新的座套上,留下一串串灰色的腳??;一會兒又趴在車窗上,用沾滿了零食油漬的手,在玻璃上亂涂亂畫,嘴里還發(fā)出“嗬嗬哈哈”的怪叫。
他的父親,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他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手機屏幕上那些閃爍的、跳躍的畫面。
偶爾,孩子鬧得實在太厲害了,他才會從游戲里,抬起頭,敷衍地吼一句:
“樂樂!老實點!”
可那聲音,毫無威懾力。小男孩沖他做了個鬼臉,又繼續(xù)開始自己的“大鬧天宮”。
李月皺了皺眉,從包里拿出降噪耳機戴上,眼不見心不煩。
她太累了,只想趁著這段路途,好好地睡一覺。
03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
李月剛一閉上眼,就感覺自己的椅背,被人從后面,一下一下地,有節(jié)奏地踢著。
她睜開眼,回過頭,正對上樂樂那雙黑葡萄似的、充滿了挑釁意味的眼睛。
他正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把她的椅背,當成了沙袋。
“小朋友,”李月摘下耳機,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和善,“能別踢姐姐的椅子嗎?”
小男孩咧嘴一笑,非但沒停,反而踢得更起勁了。
李月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次,是看著他爸爸。
可那個男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游戲世界里,連頭都沒抬一下。
李月深吸一口氣,把心里的火氣壓了下去。她告訴自己,別跟一個孩子,和一個不負責任的家長計較。
她把耳機音量調(diào)到最大,換了個姿勢,試圖忽略那惱人的震動。
可沒過多久,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又穿透了耳機的降噪功能,魔音灌耳。
她轉過頭,看到樂樂正跟過道另一邊的一個看起來比他小一點的小女孩搶玩具。他把小女孩懷里緊緊抱著的、一個粉色的兔子布娃娃搶了過來,高高地舉著,任憑小女孩怎么哭,就是不還。
小女孩的媽媽,一個看起來很文靜的年輕女人,想把玩具拿回來。
“小朋友,這是妹妹的玩具,你還給妹妹好不好?”
樂樂非但不給,還沖著她吐了口口水。
“他還是個孩子,你跟孩子計較什么。”樂樂的父親,終于開了金口,卻是對著那個媽媽說的,語氣充滿了不耐煩。
年輕媽媽被他噎得臉一陣紅一陣白,抱著自己哭泣的女兒,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旁邊響了起來。
“先生,我覺得你這話不對?!?/p>
說話的,是坐在李月斜對面的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孩,看著像個大學生。
他站了起來,看著那個男人,一臉的正氣。
“你的孩子,搶了別人的東西,你應該做的,是教育他,讓他把東西還回去,并且道歉。而不是指責受害者‘跟孩子計較’?!?/p>
男人終于抬起了頭,他摘下一只耳機,斜著眼,打量著這個多管閑事的大學生。
“你是誰啊?關你屁事?”
“在公共場合,管教不服管教的人,是每個人的責任。”大學生毫不退讓,“你作為家長,縱容自己的孩子欺負別人,這就是你的失職!”
“嘿!我怎么教育我兒子,輪得到你這個毛頭小子來教訓我?”男人也站了起來,他比那個大學生高了半個頭,也壯實得多,“我告訴你,少管閑事!不然,我對你不客氣!”
“你想怎么不客氣?”大學生也來了火氣,把自己的雙肩包往座位上一扔。
車廂里的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
周圍的旅客,都伸長了脖子看著,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那個大學生說一句話。甚至有人,還悄悄地往旁邊挪了挪,生怕惹火燒身。
李月看著眼前這一幕,心里一陣發(fā)冷。
最終,那個大學生在男人充滿威脅的目光和全車廂的冷漠中,敗下陣來。他漲紅著臉,坐了回去,嘴里嘟囔了一句“不可理喻”。
男人則像個得勝的將軍,得意地坐了回去,沖周圍輕蔑地“哼”了一聲,重新戴上了耳機。
而那個粉色的兔子布娃娃,最終,還是被樂樂,當著小女孩的面,撕掉了一只耳朵。
04
傍晚時分,餐車推了過來。
“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盒飯,剛熱好的盒飯,有沒有需要的?”
李月一天沒怎么吃東西,早已饑腸轆轆。
“師傅,來一份?!彼辛苏惺?。
二十塊錢一份的盒飯,一個葷菜,兩個素菜,米飯倒是給得挺足。
李月打開餐盤,雖然賣相不怎么樣,但熱騰騰的飯菜香,還是讓她食指大動。
她拿起筷子,剛準備吃飯,對面的樂樂,就眼巴巴地看了過來。
“爸爸,我也要吃飯?!?/p>
“吃什么吃,你不是剛吃完一包薯片嗎?”男人眼睛不離手機,不耐煩地說。
“我就要吃!我就要吃!”樂樂開始在座位上打滾撒潑。
“煩不煩啊你!”男人被他鬧得不行,只好從包里,掏出一個臟兮兮的、缺了一個輪子的玩具小汽車,扔給了他。
“玩你的車去!”
樂樂拿到了玩具,立刻破涕為笑。
他拿著那輛小汽車,在狹窄的桌板上,開來開去,嘴里還模仿著發(fā)動機的聲音,“嗚嗚嗚——”
李月不去看他,低著頭,專心吃自己的飯。她已經(jīng)見識過這個男人的蠻橫和周圍人的冷漠,她知道,任何講道理的嘗試,都是徒勞。
可就在她夾起一塊最大的紅燒肉,準備放進嘴里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
對面的樂樂,拿著他的玩具小汽車,突然用力地,朝著她這邊,猛地一推!
那輛缺了輪子的、沾滿了灰塵和不明污漬的塑料小汽車,像一顆炮彈,從桌板上飛了起來,劃過一道精準的拋物線,“啪嘰”一聲,不偏不倚地,掉進了她的餐盤正中央。
褐色的湯汁,濺得到處都是。
濺了她一身,也濺了她一臉。
整個車廂,仿佛都在這一刻,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和她那盤“加了料”的盒飯上。
05
李月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
她呆呆地看著餐盤里那輛臟兮兮的玩具車,和那片被砸得稀爛的飯菜,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她抬起頭,用一種極度冰冷的眼神,看著對面的那對父子。
小男孩樂樂,似乎也被自己闖的禍嚇到了,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躲到了他爸爸的身后。
而那個男人,終于,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他的手機屏幕上,挪開了。
他看了一眼李月的餐盤,又看了看自己兒子,臉上,沒有一絲歉意,反而帶著一種“多大點事”的不耐煩。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姑娘。”他開口了,語氣輕飄飄的,“他還是個孩子,不懂事,沒拿穩(wěn)。你……你別跟他一般見識?!?/p>
他說完,就準備低下頭,繼續(xù)他的游戲。
他甚至,都沒有一句“我?guī)湍悴敛痢?,或者“我再賠你一份飯”的表示。
周圍的旅客,也開始竊竊私語。
“這家長,怎么當?shù)陌???/p>
“就是,連句像樣的道歉都沒有?!?/p>
李月看著男人那副理所當然的嘴臉,聽著周圍的議論聲。
她心里的那根弦,“嘣”的一聲,斷了。
她忽然,笑了。
在那張沾著油污的、清秀的臉上,那個笑容,顯得異常詭異和冰冷。
男人被她笑得有些發(fā)毛。
“你……你笑什么?”
李月沒有回答他。她抽出幾張紙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臉上的湯汁。
然后,她用兩根手指,捏著那輛臟兮兮的玩具車,從自己的餐盤里,拿了出來。
她看著因為害怕而躲在他爸爸身后,只探出一個小腦袋的樂樂,用一種她當兒科醫(yī)生時,哄小朋友打針時,那種特有的、溫柔得讓人發(fā)毛的語氣,開了口:
“小朋友,你看,你的玩具,掉進飯里,弄臟了,不能玩了哦?!?/p>
“不過,沒關系?!?/p>
“姐姐送你個新玩具,好不好?”
樂樂看著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李月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
她轉過身,拉開自己放在座位上的那個大大的雙肩包。她在包里,翻找著。
男人和周圍的旅客,都好奇地,看著她的動作。
終于,她好像找到了什么。
她直起身,轉了過來。
她的手里,多了一樣東西。
她把那樣東西,舉到了樂樂的面前。
“來,小朋友,接著。姐姐送你的新玩具?!?/strong>
樂樂看到那個新奇的東西,眼睛一亮,下意識地,就伸出了手。
可他的爸爸,在看清李月手里拿著的是什么東西時,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得干干凈凈。
“你干什么?!”他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尖叫,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猛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一把將自己的兒子,死死地護在了身后。
“你這個瘋子!你怎么能給他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