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芳華（小說連載24-27）

作者/朱軍彪（四川）

【作家/詩人風采】

★朱軍彪，四川省資中縣人，中學高級教師，資中縣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江重龍散曲社會員，內江市詩詞楹聯(lián)學會會員，資中縣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有多篇作品發(fā)表于省內刊物。

【作家/詩人作品】

歲月芳華（小說連載24-27）

朱軍彪（四川）

二十四

暑假一到，袁正華便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中。家中一切如舊，川中丘陵的風依舊干燥，吹得人臉皮發(fā)緊，卻也吹散了在城里積攢的疲憊。這幾日總算輕閑下來，他便想起初中時那幾個要好的同學。

劉志剛家住在涼水鄉(xiāng)九郎廟村，與袁正華的家隔著一條龍溝。兩家都在山頂上，遙遙相望，仿佛喊一嗓子就能聽見，可真要走起來，少說也得半個鐘頭。這日清晨，袁正華換了件半舊的襯衫，沿著蜿蜒的山路往劉志剛家去。

山路兩旁是高高的玉米地，綠油油的葉片在晨風中沙沙作響。太陽剛爬過東邊的山梁，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遠處龍溝里蒸騰著薄霧，像是大地呼出的氣息。

到了劉志剛家，卻只見劉媽在院中喂雞。劉媽見了他，眼睛笑成兩道彎月：“是正華?。￠L高了，也壯實了！”她拍了拍手上的谷糠，忙將袁正華讓進屋里。

“劉志剛出門去了，說是去鄉(xiāng)里買點什么，一會兒就回來。”劉媽邊說邊拎起灶臺上的鐵水壺，“我給你燒點開水?！?/p>

袁正華確實口渴了，走了這么遠的山路，喉嚨里干得發(fā)緊，便點頭說：“行，麻煩劉媽了。”

他在劉家堂屋里坐著，打量著這熟悉的土墻木梁。墻上還貼著幾張舊年畫，其中一張是劉志剛初中時得的獎狀，邊角已經泛黃卷曲。灶房傳來劉媽忙碌的聲響，柴火噼啪，鐵器相碰。

不料過了一會兒，劉媽端來的不是一碗開水，而是一碗熱騰騰的荷包蛋，足足有四五個，白嫩的蛋白包著鼓鼓的蛋黃，撒著蔥花，浮在清亮的湯水中，香氣撲鼻。

袁正華驚訝地站起身，連忙擺手：“劉媽，這怎么行！我只是口渴想點水…………”

劉媽笑道：“我們這兒說的燒開水，就是煮荷包蛋呀！都煮起了，就慢慢吃吧?！彼龑⑼肴皆A手中，粗糙的手指有著常年勞作的繭子，眼神卻慈祥得很。

袁正華內心涌起萬分感激。他知道，在這山里，雞蛋是稀罕物，平常人家都攢著賣錢的。劉媽這是把他當貴客待了。他捧著那碗荷包蛋，熱氣熏得眼睛有些發(fā)濕，只好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吃起來。蛋黃流心，溫暖直抵心底。

劉志剛直到袁正華吃完蛋才回來，兩人說了好些話，回憶初中時的趣事，也問了彼此今后的打算。太陽近午，袁正華辭別劉家母子，又往羅賢美家去。

羅賢美家住得近些，不一會兒就到了。羅賢美正好在家，家長也都在。見袁正華來，羅爹羅媽都迎出來，臉上是山里人見客時那種既拘謹又熱情的神氣。

大家坐在院中槐樹下閑聊。羅賢美比初中時高了不少，辮子剪成了短發(fā)，顯得利落。她問起袁正華在城里的生活，袁正華只揀些有趣的說，那些熬夜苦讀、省吃儉用的日子，都藏在輕松的話語后面。

聊到晌午，羅賢美留袁正華吃飯：“大熱天，就煮點稀飯，炒點素菜吃?！?/p>

袁正華欣然答應。然而飯桌上，何止是稀飯素菜！又是滿滿一桌，炒雞蛋、拌黃瓜、蒸南瓜，竟然還有香腸和臘肉。袁正華知道，這臘肉怕是過年時舍不得吃完留下的，香腸更是稀罕物。

羅爹不善言辭，只一個勁讓袁正華“吃，吃”。羅媽則不停給他夾菜，碗里的飯菜堆得老高。袁正華心里明白，這是山里人待客的誠意，便也不多推辭，實實在在地吃起來。

飯后，羅賢美拿出初中時的相冊，兩人指著照片笑了好久。太陽西斜時，袁正華才辭別羅家。羅賢美送他到路口，說下次回來一定再去她家坐坐。

回家路上，夕陽將山巒染成金紅色。袁正華心里暖融融的，不只是因為老同學的情誼，更是為那淳樸厚道的鄉(xiāng)情。

二十五

天氣越來越熱，門外那片玉米地綠得發(fā)亮，知了聲一陣高過一陣。家門外不到二百米遠，有一個心型的池塘，是早年大興水利建設時，修建大型堰坎留下來的，積水成池，年深日久，水很深，清凌凌的，在這半山腰上顯得格外珍貴。

袁正華一直想學游泳。小時候家人不讓，怕淹著。如今他已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這個念頭又冒了出來。

晚飯時，他給家人游說：“我都成人了，不會游泳反而更可怕。萬一哪天跌水里了，沒人施救豈不可惜！”

袁父扒拉著碗里的小米粥，抬眼看了看兒子，又低頭思索片刻，終于點頭：“明天我教你。”

第二天下午，太陽最毒的時候，父子倆來到池塘邊。水面映著藍天白云，平靜得像面鏡子。袁父脫了上衣，露出精瘦的胸膛，古銅色的皮膚上淌著汗珠。

“水是個怪東西，”袁父開口，聲音平靜，“你怕它，它就欺你；你不怕它，它就服你?！彼唵沃v了換氣、劃水的要領，然后撲通一聲跳進水里，像條魚似的游了一圈，動作不算標準，卻自在得很。

袁正華學著父親的樣子下水，冷水激得他打了個顫。他按照父親說的，先學憋氣，然后嘗試浮起來。好幾次嗆了水，咳得滿臉通紅，袁父就在一旁看著，不幫忙，也不阻攔，只在他喘過氣時說：“再來，淹不死的?！?/p>

說來也怪，嗆了幾次水后，袁正華忽然找到了感覺，手腳協(xié)調起來，居然能游出十來米遠。他興奮地看向父親，袁父臉上難得地露出笑意，點點頭：“像那么回事了?！?/p>

接下來的幾天，袁正華天天來池塘練習。開始只游十來米，后來能游到對岸，最后竟然可以繞池塘邊沿游三四圈。他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游泳，愛上了身體與水交融的感覺，仿佛掙脫了什么束縛，自在得很。

有時游累了，他就浮在水面上，看天上的云緩緩飄過。山風吹過水面，帶來玉米地的清香。在這心型的池塘里，他感覺自己像回到了母親的子宮，安全而自由。

袁父偶爾會來看他游泳，不多說話，只蹲在岸上抽旱煙，目光隨著兒子在水中的身影移動。有一次袁正華潛到水底，摸上來一塊光滑的石頭，送給父親。袁父接過石頭，在手里掂了掂，什么也沒說，但袁正華看見他眼里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

暑假快結束時，袁正華已經游得很好了。他決定回校前再去看看劉志剛和羅賢美。這一次，他帶了些城里的糖果作為禮物，雖然不值什么錢，總歸是個心意。

回校的前夜，他又去游了一次泳。月光下的池塘閃著銀光，心型的輪廓更加分明。他想起這個暑假的點點滴滴，想起同學家的荷包蛋和臘肉，想起父親教他游泳時沉默的陪伴。這些平凡的人和事，像水一樣滋養(yǎng)著他，讓他無論走多遠，都記得自己來自這片川中丘陵。

浮在水面上，他看見滿天星斗，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及。這一刻，他覺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哪怕游過龍溝，游向更遠的地方。

二十六

一九九四年九月，資江師范。裹挾著沱江的濕氣與梧桐的落葉，迎來了又一個喧嚷的開學季。袁正華走在青石板鋪就的校道上，心頭壓著兩件大事：一是為新生展示師范生的基本功，二是為即將到來的八十周年校慶奔波。

他清瘦的身影穿梭于禮堂與教室之間，像一株被秋風催趕著的禾苗。演講比賽的日子，就在這般忙碌中逼近了。那天早自習，天色灰蒙蒙的，教室里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

語文老師陳慧玲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朝他招了招手。袁正華心里一跳，放下課本跟了出去。走廊的風涼颼颼的，陳老師清了清嗓子后目光嚴肅：“演講稿可寫好了？”袁正華連忙點頭：“暑假就寫好了，正背著呢?！标惱蠋熒焓郑骸澳脕砦铱纯础！彼掖一刈蝗砟欠萦霉た种`寫的稿紙，心頭隱隱有些不安。

上午十點的課間，同學捎來口信：“陳老師叫你去拿稿子?！彼∨苤┻^走廊，接過那疊紙頁時，指尖都發(fā)了涼——只見滿紙紅墨縱橫，字句刪添，竟是從頭到尾被改了一遍！ 他怔在走廊上，耳朵里嗡嗡作響。這該如何是好？照自己寫的原稿講罷，辜負了老師精心批改的苦心；照老師改的新稿背罷，離登臺只剩四個鐘頭，還要上課吃飯，縱是鐵打的腦子也難記牢呵！

他望著窗外灰白的天，心里驀地涌起一股委屈：陳老師若早兩日來看，何至于此？最后一節(jié)語文課，他佯裝聽課，手指卻在課本底下死死掐著演講稿。嘴唇無聲地翕動，額角滲出細汗。陳老師講的詩文他一句未聽進，只看見那密密麻麻的紅字在眼前跳動。同桌推他胳膊，他驚得險些跳起來——原是下課鈴響了。

午飯時分，他攥著饅頭找到陳智生。大哥站在槐樹下仔細聽了他的試講，拍他肩膀道：“記性不賴！只是那段排比句拗口得很，像嚼了生柿子?！痹A苦笑——他何嘗不知？那串句子像纏作一團的麻線，越是心急越是理不清。

午后本是他雷打不動的午睡時辰，今日卻只能強撐著眼皮背誦。陽光透過窗格曬得人發(fā)昏，那些字句在困意中化作模糊的墨點。眼看時針逼向兩點，他心一橫，掏出鋼筆就在左手掌心疾書——蠅頭小字爬過生命線愛情線，恰是那段該死的排比句。

大禮堂里坐滿了人，評委席上的茶杯冒著白氣。前頭演講的女生突然卡了殼，臺下響起竊竊私語。袁正華坐在后臺，覺得心跳聲比臺上的話筒還響。他偷偷展開掌心溫習，墨跡已被汗水洇開些許。

“下面請袁正華同學上臺！” 他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向講臺。燈光刺得他瞇起眼，卻意外地在一瞬間鎮(zhèn)定了下來。開口時，清朗的聲音自己都驚訝——那些反復打磨的句子如溪水般自然流淌，他看見評委老師輕輕點頭。

然而就在排比段開頭，腦子突然空白。他頓了頓，試圖接上，卻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臺下開始騷動，有人交頭接耳。汗珠從鬢角滑落，他想起左手緊攥的秘密——也顧不得體面了，舉起手掌飛快一瞥。 就這一眼，記憶轟然洞開。

他接著演講時，聲音里竟添了幾分破釜沉舟的鏗鏘。最后一句落下時，掌聲如雨點般響起。名單公布：第六名。他站在臺上接過獎狀，掌心汗?jié)竦淖舟E早已模糊成一片深藍。

窗外秋陽正好，透過老樟樹的枝葉，在他青澀的臉龐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二十七

周末，一個秋冬之交的早晨，資江縣城還籠罩在薄霧里，袁正華已經捧著那本厚厚的導游培訓資料，坐在文廟前的石階上背誦了。

他的同學陳智生挎著帆布書包路過，見他念念有詞，便挨著他坐下：“聽說你進了導游隊？整天背這些老古董，不嫌悶得慌？”

袁正華抬起頭，眼睛里卻閃著光：“你看這萇弘化碧的故事——周朝大夫萇弘蒙冤而死，鮮血三年化作碧玉。咱們資江人從小聽的故事，可直到讀了這份材料才知道，原來縣城北門的碧血坊正是為紀念他而建。”

陳智生撿起一片落葉在手里捻著：“這些陳年舊事，和現(xiàn)在有什么關系？”

“你看，”袁正華拉著他站起來，指著文廟大成殿的盤龍石柱，“這二十八根石柱代表孔子二十八位弟子，全用整石鏤空雕成。你知道工匠們是怎么運來的嗎？”他壓低了聲音，“傳說當年用了黃豆鋪路，石柱放在豆子上滑行，這才完好無損地立在這里?！?/p>

霧漸漸散了，陽光穿過欞星門的雕花。兩個少年走過戟門、鐘鼓樓，袁正華一路講著：資江因萇弘而得雅稱“萇弘故里”，隋文帝時改稱資江；文武二廟并存一城，全國僅有七處；狀元街上的趙逵狀元府第，門前石獅至今猶存。

陳智生原本漫不經心的神情漸漸專注起來。走到君子泉前時，他突然開口：“我奶奶常說，君子泉的泉水泡冬尖最香，原來這就是《縣志》里寫的‘泉水滴瀝，如鳴珮玉’的地方。”

“正是！”袁正華興奮地翻開資料，“你看這里記載——冬尖用資江特有的枇杷葉青菜腌制，曾經進貢到京城。羅泉豆腐要用珠溪河的水，球溪鯰魚必取珠溪河中段……”他忽然合上本子，“智生，你知道為什么龍結鎮(zhèn)的扁背篼是底部是扁的，歸德鎮(zhèn)的娃娃背篼底部卻是圓的嗎？”

陳智生搖頭。袁正華笑了：“龍結多山路，扁背篼像登山包，它的形狀是為了背著走路時更穩(wěn)、更省力，所以設計得緊緊貼在背上，特別適合走遠路、干重活的山民，它的形狀是為行走而生?！?/p>

袁正華頓了頓，接著說：“歸德鎮(zhèn)出產的娃娃背篼，是圓底的，這娃娃背篼像嬰兒安全座椅，它的形狀是為了放置時絕對穩(wěn)固、保證孩子安全，所以必須有一個平穩(wěn)的底和規(guī)整的內部空間。它的形狀是為安穩(wěn)而生。這些老物件里，都是祖輩的智慧?！?/p>

陽光完全驅散了霧氣，文廟的紅墻越發(fā)鮮艷。陳智生沉默片刻，輕聲道：“我外公編了一輩子背篼，去年手傷了編不動了。他說現(xiàn)在年輕人都不愿意學這些了?！?/p>

兩個少年站在狀元橋畔，水中倒映著千年古柏。袁正華輕聲說：“學校發(fā)材料時，張若嵐老師說了一句話——‘這些不是要背的死知識，是咱們資江人的活根脈’。我這才明白，為什么導游隊不僅要學站坐姿態(tài)，更要懂這些?！?/p>

陳智生忽然抓起那本資料：“明天早晨，我同你一起背可好？我外公知道很多老話，或許能補充些書上沒有的?！?/p>

晨鐘響起，驚起檐下燕子。袁正華望著飛過琉璃瓦的鳥群，想起資料里駱成驤狀元寫資江的詩句：“煙云供養(yǎng)五千載，流水聲中讀漢書”。他突然覺得，那些需要死記硬背的文字活了過來——它們在君子泉的水聲里，在冬尖的醇香中，在老匠人的掌紋間，更在兩個少年新生的理解中潺潺流動。

這個世界多么平凡，埋藏著的故事卻又如此不凡。就像資江城，看似川中尋常小城，卻把千年底蘊化在日常煙火里，等著有心人去發(fā)現(xiàn)，去傳承，去寫出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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