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秋，首長，晚飯您得再添兩口，不然醫(yī)生又得念叨了?！敝蛋嗑l(wèi)擔心地放低嗓音。朱良才揮揮手，白須微顫，“人老了，胃口小點沒事。”簡單幾句，卻預示著這位北京軍區(qū)政委即將作出不同尋常的決定。

1955年授銜的57位上將中，朱良才名列前茅，卻也是最年長者之一。授銜禮畢，當年僅35歲的蕭華精神抖擻地走在臺階上，而55歲的朱良才卻已需要醫(yī)務人員攙扶下臺。他的腿傷是長征時期在臘子口留下的，外傷好治，舊傷最磨人。那一刻，許多人并未想到，這位上將在北京軍區(qū)政委任上只待三年就主動遞交離休申請。

時間回撥到1900年，湖南宜章縣城書聲瑯瑯的朱府。朱家經濟并不闊綽，卻拿出全部積蓄送孩子讀私塾。課余，他最愛翻父親的《資治通鑒》，也就是這本書讓他萌生“治世應先治人心”的念頭。青年時代的朱良才成績優(yōu)異，曾獲長沙師范錄取，卻主動退學投身農民協(xié)會，“不教書，也要為窮人謀點事”，這是他寫給母親最后一封家信中的話。

1927年大革命失敗，井岡山成了復興革命的火種。朱良才參加湘南起義后翻山越嶺趕往井岡，與毛澤東、朱德會合。此時，他已比大多數(shù)學員年長五六歲，被任命為紅四軍前委秘書。別看是秘書，卻要兼顧政治動員、文件起草、糧秣籌措，睡帳篷少，跑山路多。譚政后來笑說：“那年頭，有朱秘書，軍里文件句子總算順溜點了?！币痪渫嫘?，也折射出朱良才在軍中獨特的位置——既懂文，又敢戰(zhàn)。

紅軍主力長征途中，朱良才被派至紅四方面軍西進。1936年初，西路軍擊潰后，河西走廊沙暴漫天，他帶著十余名傷病員從高臺突圍。糧盡水枯之際，只得敲農戶門化緣，甚至嚼草根。后來回憶，那段日子“最怕風聲把沙吹到傷口里，那比子彈疼”。九死一生回到延安，他的右腿落下頑固風濕，日后遇到陰雨必痛。

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在晉察冀軍區(qū)聶榮臻麾下任職。敵后斗爭中，他不止一次冒著冷槍冷炮坐小船穿過汾河夜渡，巡察所屬根據(jù)地。華北敵情復雜，一條山溝能藏幾支雜牌隊，更別說日軍討伐隊。為防被誤傷，他常把文憑、證件、槍支拆散埋在不同地點，“真要出事，大不了空手再來”。這種淡然，源自對個人得失的輕置，也源自對勝利必至的篤信。

1949年的新中國首都閱兵，他站在觀禮臺西側，望著方陣從金水橋前通過。身旁有人低聲感嘆：“老朱，這回咱們真翻身了?！彼麤]回答，只是用力鼓掌，掌心拍得通紅。掌聲里既有驕傲，也有隱隱的擔憂——華北傷痕累累，重建任務山大。

1952年，他出任華北軍區(qū)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主持制訂了基層政工條令試行稿，后來幾乎成為全軍政治工作范本。1955年，北京軍區(qū)組建，他同楊成武搭檔，政治、軍事兩線互補，外界評價“臺上兩個人，一個像鑼，一個像鼓，聲音不同卻同理發(fā)聲”?？珊镁安婚L，舊傷加上高負荷工作，朱良才經常半夜腿痛抽筋，只能趴在辦公桌上批文件。醫(yī)務所給出“必須長期療養(yǎng)”的診斷，他卻先備好了一份請示：主動離休，讓位給年輕人。

1958年初，中共中央、中央軍委批準他的離休申請。那年，北京軍區(qū)成立才不過三年，距離建國整整八年。一位上將如此之早地離開一線，輿論一時嘩然。有人私下猜疑，他在電話里爽朗回應：“槍在好手里就是勝利，我的手老了，該歇歇。”簡短一句，止住了風言風語。

接任的賴傳珠干練潑辣，卻在一年后調沈陽。北京軍區(qū)隨后迎來廖漢生、陳先瑞、秦基偉等政委。多次交接并未造成工作真空，這與朱良才提前縝密鋪墊密不可分。交班清單從干部任免到倉庫鑰匙編號，厚厚一摞，連后勤倉庫中幾匹棉布的來歷都注明。參謀們至今津津樂道：“老政委做事，細得像繡花?！?/p>

離休生活并不等于閑云野鶴。他搬到北京西郊一處舊軍干所，白天養(yǎng)花，晚上伏案寫稿?！吨斓碌谋鈸放c《一根燈芯》本是隨手之作，卻先在解放軍報發(fā)表，又被教育部選入中學語文課本。學生讀到“朱德挑糧過草地”的片段時，很少知道作者正是走完雪山草地、并肩扛過扁擔的人。有人請他講課，他笑說：“文章寫得通俗，戰(zhàn)友情卻是血里帶淚。”這句話后來成了再版前言里的唯一一句自述。

遺憾的是，1970年代中期，他的右腿病情惡化，不得不截肢。手術清醒時，他還和醫(yī)生開玩笑：“這下天氣預報怕要不準了，沒了疼痛，你們提醒我?guī)惆伞！睅拙淝纹ぴ?，掩不住身體上的折磨，卻道出一個戰(zhàn)將的堅韌。

1989年2月22日，朱良才在北京逝世，終年89歲。安葬儀式很樸素，沒有昂貴花圈，只有一箱舊書和兩篇文章作為遺存。有人統(tǒng)計，他留下的手稿足夠裝滿四只行軍背包，卻只主動公開了那兩篇小品。選擇，恰是他一生的底色——大事不缺席，小利不沾身。

今天，翻閱北京軍區(qū)檔案，朱良才的名字常與“制度奠基期”并列：離休在先，寫作在后，角色轉變卻絲毫不影響份量?；蛟S這正是他給后輩最大的提示：榮耀與位置終會更迭，唯有品格與擔當能夠穿過時光。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