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月的一個傍晚，重慶南岸軍史資料室里還亮著燈。年輕的保管員李長江翻出一張略帶硝煙味的黑白照片，照片背面寫著“宋希濂，1949.12.23，樂山”。他抬頭嘀咕：“這位黃埔一期，是怎么走到當俘虜那一步的？”一張舊照片，把思緒拉回到一個月前的西南戰(zhàn)場。

1949年11月下旬，解放軍第二、第四野戰(zhàn)軍南北呼應，直指川滇要地。時任國民黨“西南兵團副總司令”兼第71軍軍長的宋希濂帶著殘部，從峨眉山西側倉促南撤。他清楚，只要渡過金沙江，或許還有登船去臺灣的一線生機。遺憾的是，金沙江兩岸已被楊勇率領的第五兵團搶先封鎖。12月19日拂曉，宋部在宜賓以南的橫江關被合圍，幾個小時后白旗升起，宋希濂和三千余人就此落入解放軍之手。

繳械完畢，楊勇下令：“所有俘虜嚴禁搜身、不得辱罵，先管飽飯?！碑斖?，炊事班把熱米飯、腌菜、雞蛋擺到稻草棚里，一名被俘排長忍不住嘀咕：“這也算優(yōu)待？”旁邊的指導員淡淡一句：“革命軍隊，吃的都一樣?！蹦蔷湓捒淘谠S多俘虜?shù)挠洃浝?，包括宋希濂?/p>

20日清晨，俘虜隊伍押送去樂山。穿過北城門時，一位解放軍攝影干事舉起照相機：“留個底檔！”宋希濂胸中憋著悶氣，偏過頭不配合。干事喊：“抬頭！”聲調高了些。宋希濂歷來桀驁，當場回嗆，兩人隔著鏡頭互瞪，氣氛尷尬。消息很快傳到第五兵團司令部。

楊勇聽完，笑著吩咐：“把他帶來，我聊聊?！蔽绾?，雨霧籠著大渡河，宋希濂被領進一間木屋。屋里爐火噼啪，一個身形瘦長、穿灰布棉衣的軍人起身相迎：“宋先生，久聞大名。我是楊勇?！彼蜗ｅャ蹲　也济抟?，沒有領章，沒有槍套，竟是司令員？他脫口而出那句后來傳開的感嘆：“司令員和士兵穿的一樣？”

楊勇示意隨員端茶，開門見山：“這里不是審訊室。戰(zhàn)爭結束，人總得想明白往哪走。”宋希濂皺眉不語。楊勇又說：“你當兵三十年，抗日時也打過硬仗。歷史會記住，但現(xiàn)在，得接受現(xiàn)實?！彼蜗ｅヌь^：“若真放下成見，貴軍能否保證我部下安危？”楊勇答得干脆：“保證。俘虜也是勞動人民的兒子?！?/p>

短短二十來分鐘，楊勇只講三件事：工農(nóng)子弟對士兵的情義、俘虜改造的政策，以及戰(zhàn)后建設需要人才。最后一句話留在宋希濂心里：“槍聲停了，思路不能再停在舊日子?！?/p>

隨后幾周，俘虜被編入學習班。每天三小時政治課，兩小時時事討論，再加兩頓管飽的雜糧飯。最初，宋希濂只是冷眼旁觀。慢慢地，他注意到：教員批評干部不叫名字而稱“同志”，連看守也跟俘虜同桌吃飯。元旦那天，樂山大禮堂放映紀錄片《淮海前線》，屏幕上解放軍靠小推車運糧，臺下不少俘虜紅了眼。有人低聲說：“那仗，我們開不動汽車，卻有汽油，卻輸了?！彼蜗ｅ]接話，只是長嘆。

2月初，改造班交流心得。一名昔日國民黨副師長發(fā)言：“從前我們階級掛在嘴上，如今才算真見識?！彼蜗ｅヂ牭萌肷?，終于開口：“如果早幾年看見這些，也許不會走到今天?！苯虇T問他感受，他只應了句：“受教了?！?/p>

時間往前撥回十多年。1931年冬，宋希濂在淞滬戰(zhàn)場守天寶路，一晝夜打退日軍五次沖擊。師部命令他撤，他偏不退，硬是頂?shù)綇棻M。這樣能打的黃埔一期，自然被老蔣視為嫡系?？箲?zhàn)八年，宋部與日軍交鋒數(shù)十次，斃傷敵軍近萬。正因如此，他更難接受內(nèi)戰(zhàn)的失敗。可在樂山課堂上，他第一次系統(tǒng)地聽到：八路軍在華北，敵后根據(jù)地如何從零起家；東北野戰(zhàn)軍如何用對等裝備打贏三下江南。過去傳聞的“共產(chǎn)黨的宣傳”如今一條條擺到眼前，他無可反駁。

3月上旬，樂山俘虜管理處收到電報：將部分高級俘虜北送，集中管理。同行名單里有宋希濂。臨行前，楊勇專程來看他，只帶了一句話：“北京空氣干冷，別忘帶棉衣?！闭Z氣平和，像老朋友閑談。列車出發(fā)時，宋希濂透過車窗，看見江邊碼頭上，解放軍通信兵和挑擔民夫并肩裝船，誰也不指使誰。他心里泛起復雜滋味。

1959年12月，第一批戰(zhàn)犯特赦令公布，宋希濂名列其中。走出功德林看守所那天下雪，陳賡夫人帶著熱湯面守在門口，這是當年黃埔同學的人情。晚上，宋希濂被安排住進北京西直門招待所。有人問他打算，他答：“先補補書，再說為國家做點事。”第二年春，他應邀到湖南省政協(xié)做文史資料采訪，第一次正式以“宋希濂先生”出現(xiàn)，而不再冠以軍銜。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國家大辦水利。宋希濂帶著紙筆，下鄉(xiāng)到湘江、沅江流域，幫忙測算堤防工程，提出四十多條技術建議。有人驚訝：“黃埔將軍改行當工程顧問？”他笑：“當年在滇緬路修機耕道，撿來的老本?！?979年，他整理三十萬字《宋希濂自述》，序言里寫道：“錯誤已經(jīng)付賬，愿把余生還給人民?！?/p>

1993年8月4日清晨，北京阜外醫(yī)院。宋希濂因病醫(yī)治無效，與世長辭，終年八十六歲。消息傳到湖南家鄉(xiāng)，幾位老鄉(xiāng)議論：“那位黃埔將軍，一輩子跌宕，后半生算是真正落了地?！眹鴦詹块T送的挽聯(lián)只有十六字：“昔日將領，今作公民；抗敵有功，悔過圖新。”或許，這便是對宋希濂命運最平實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