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是李讓眉的微信簽名，她想以王維的這句詩表達自己的心境?！半m然‘我心’與‘清川’間沒有必然的關聯(lián)，但是二者的狀態(tài)又無意形成了一組平和的呼應。我覺得我們需要像王維一樣，和天地建立起這樣的關系?！?/p>

李讓眉是青年詩人、作家、詩詞研究者，著有《所思不遠：清代詩詞家生平品述》《李商隱十五日談》《香塵滅：宋詞與宋人》。據(jù)李讓眉介紹，“十五日談”系列的寫作初衷是以詩人的身份去面對另一位詩人，用平視的視角與一位投契的古人展開一場深入而有詩性的交流。近日，她的新作《王維十五日談》出版，李讓眉細述了王維的生平、時代、親交、情感、宗教、繪畫、音樂、詩藝，還原王維的人生境遇與精神世界，破除既有標簽。秋末，李讓眉在北京圖書大廈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專訪，除了沉浸在王維的詩歌世界之中，李讓眉也暢談了自己創(chuàng)作古詩詞的心路歷程。

自六歲嘗試寫詩

創(chuàng)作指引著我去賞析和研究古詩詞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同大多數(shù)孩子的開蒙方式一樣，兒時的李讓眉在母親的陪伴下背誦古詩詞，完成了對詩的第一次邂逅。

至六歲時，源于心中一次偶然的沖動，李讓眉依樣畫葫蘆地寫出了一首童謠般的七絕詩，被父母貼上了“會寫詩”的標簽?！昂⒆觽兌疾蝗眲?chuàng)作沖動，他們見到很多事物時都會想去表達，并嘗試用不同的方式去講述自己，而我恰好選擇了古詩——一種和日常生活有些距離的表達方式?！崩钭屆冀忉尩?。在父母的鼓勵下，她一直用詩書寫生活。至十歲，李讓眉跟隨家人前往北京師范大學的老師家中拜訪，這位老師對她的詩進行了評點，并給她講了些詩詞的格律要求，此后，李讓眉認為自己“寫出來的東西便慢慢有些像詩了”。

不過，一直與詩打交道的李讓眉，大學卻選擇了理科，這一選擇只因與同學的一次賭氣。當時，高中要分文理班的時候，李讓眉的同學都認為她一定會選擇文科，“她文科強，如果學理科肯定不行”。李讓眉一聽便生了氣，“誰說我學不了理科”，于是報名了理科班，經(jīng)過努力，也漸漸能名列前茅。到高考填報志愿時，才發(fā)覺理科生無法報考文學專業(yè)，于是她就讀了金融專業(yè)。

在大學期間，李讓眉沒有放棄過文學，在學校創(chuàng)立了詩社，還跨院擔任了人文學院的院刊主編。2007年，在大學接觸網(wǎng)絡之后，她看到有一大批網(wǎng)友仍在用古詩詞的形式表達內(nèi)心，憶起當時網(wǎng)絡詩歌的創(chuàng)作，李讓眉稱自己趕上了當代最后一次文言詩歌的盛會?！霸诂F(xiàn)當代文學史中，它通常被稱為‘網(wǎng)絡詩壇黃金十年’（注：2000年至2010年前后）。我開始進行一些詩學思考，比如我究竟是什么樣的詩人？我能寫出什么類型的詩？雖然當時沒有找到答案，但這是個可貴的過程。”

直至今日，李讓眉認為自己能夠堅持研究詩詞，與持續(xù)不斷的創(chuàng)作有著緊密關聯(lián)?！笆裁礃拥谋磉_是好的”“哪一次的表達與自己的感受最為匹配”“怎樣才能寫得更好”……這些問題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生發(fā)出來，讓李讓眉產(chǎn)生探索的向往。她開始從古人的詩詞中尋找答案，并嘗試進入“賞析”或“批評”的領域，站在創(chuàng)作者的立場去思考一首詩詞為什么好，如何“從自己的詩走向別人的詩”。

在這一過程中，李讓眉也慢慢對古代詩人祛魅，她解釋道：“帶著這樣的視角去讀詩詞，有時會覺得有些詩我也可以寫出來。詩人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慣性，文學手感相近的詩人，會在某些瞬間感應到對方。所以有時看到一些詩人寫出的上一句，捂上后文我也大概能猜出他下一句的方向。當然，也有每次都猜不中的，比如李賀這種天才。但總而言之，創(chuàng)作的思維會為詩學批評與相關研究帶來新的方向，二者交疊，一步步拉著我往更深的領域探索?！?/p>

李讓眉的創(chuàng)作是隨時隨地的，有時看到一些生活中的畫面，想到一些字句，就會寫下來。比如她創(chuàng)作的《蝶戀花·通勤口占》就記錄了當代人地鐵通勤的畫面?！鞍自驴仗鞚撟择v，衢底終風，地鐵過無數(shù)。諸我錯肩門一阻，晨昏心氣春冬絮。漂泊浮身塵里語，幻碼方生，打閘人潮去。遮面已迷回望處，上樓去會蒼生苦。”詩人胡桑評價道：“當代打工人的通勤體驗在‘詞’這一古典體式中被裁剪、形塑、安放，同時‘詞’的形式潛能也得以激活。比如‘地鐵’‘幻碼’‘打閘’諸多語匯的嵌入，分明是在邀約當代人的生活進入古典的書寫形式?！?/p>

以詩識人

與我金融分析的工作有相似性

2017年，初為人母的李讓眉感受到時間的緊迫，常覺焦慮，“和同道交流的時間少了，很多想法來不及留下來”。

工作的忙碌與母職的辛苦，促使李讓眉嘗試將自己的思考落實在寫作中。她認為單純的無功利化寫作給自己帶來了很多新的靈感，同時，寫作本身也可以有“自我”的存在感。寫詩，李讓眉利用的是生活中的碎片時間，而研究性質的大部頭文章，李讓眉則會在黑夜里書寫，孩子們?nèi)胨螅攀仟殞儆谒臅r間。對她而言，寫作是更恒久的快樂之源，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可以把一些稍縱即逝的想法落實，也會引導她更開闊、更積極地看待生活。

每研究一位詩人，李讓眉都會盡可能廣泛地讀詩人的作品，甚至是去讀全集?！爱斪x的詩足夠多，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詩人在處理同類意象時，會有自己的文學慣性。但是，如果他某次創(chuàng)作脫離了這種慣性，或者忽然選擇用一種不常見的手法，我便會立刻察覺到其中的異常?！边@一研究技法，可見于她創(chuàng)作的《所思不遠：清代詩詞家生平品述》《李商隱十五日談》《香塵滅：宋詞與宋人》。她從詩人的創(chuàng)作邏輯入手，一點點找到他們不愿說出的話，并沿著這個方向，去還原詩人的面貌和精神世界。

關于她從詩中找到研究的“線頭”，她進一步解釋道：“還有一種詩人習慣將一組同樣的意象放在一起，盡管他不一定講明這首詩在針對哪一件事，但當我們看到熟悉的一組意象團出現(xiàn)，這段描寫很有可能就是對同一件事的復現(xiàn)。因為這是記憶的邏輯，而不是單純的創(chuàng)作邏輯。比如李商隱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是一種單純的文學構建，他第二次再去表達類似的情感，就不會把這些意象組織在同一個句子；但如果是針對記憶的創(chuàng)作，他則會在意象上反復地扣合。我就在李商隱的很多‘無題詩’中找到了這種回響。同時，他在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對某種意象團都有著不同的處理方式和表達尺度，從中又可以看到他在某件事情中的情感變化的脈絡，我們由此可以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p>

不論是以詩識人，還是以詩證史，李讓眉認為這一研究路徑與她的日常工作有相似性。她的日常工作是金融分析，面對需要研判的公司時，也要通過大量的閱讀去熟悉對方的敘事慣性，針對獲取的數(shù)據(jù)和事實進行系統(tǒng)分析，后期逐步將分析過程形成結論，再落實到自己供職單位的投資偏好中。

“這一過程與我分析詩歌的過程是類似的。一方面要有前期充足的準備，另一方面要有后期嚴密的分析。同時，我要把對方自洽或不自洽的東西梳理出來。只不過，在研究詩詞時，我沒有辦法對詩人進行訪談，只能依托他作品中留下的蛛絲馬跡進行分析?！崩钭屆贾v道。

“淡人”王維并不淡漠

他重情義也重道德

2022年，王維成為李讓眉想要書寫的詩人。她開始用閑暇時光閱讀王維全集，王維的詩讓她找到了一種安放感，甚至起到了療愈的作用。

當李讓眉更深入了解王維，去探尋他的經(jīng)歷時，她發(fā)覺“王維似乎深不見底”，而他的詩具有一種“敘事者淡出”的特性。在李讓眉看來，王維本質上不是會為某個事件寫詩的人，相較于敘事和說理，他注重的是當下的感受，有些表達也就不完全遵循語言的邏輯，“生命感受對他來說是高于語言的”。因此，在寫王維時，李讓眉有著完全不同的寫作狀態(tài)?！把芯客蹙S不能用我剛剛提到的方式去做，因為他的詩不是對事件的復盤，傳導鏈是散碎的，所以無法用以詩證史的方法。他啟發(fā)我跳出詩去看詩，在這個過程中，我獲益很多。”

李讓眉以“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一句為例，她認為“不見人”恰如現(xiàn)代攝影師常用的長曝光，當曝光時間拉得足夠長，每個時點的光不斷疊加，最終會令出現(xiàn)過的所有人影全部虛化消失，在無限的時間面前他們都是“空”的；但同時，王維會提醒大家仍有“人語響”，他們也都真的存在過，這是一種空與有的辯證?！斑@種寫法的妙處并不在于詩學技巧，而來自他被佛教塑造過的世界觀。這也就讓我們這些試圖通過技術接近他的人只好望洋興嘆了?！?/p>

在《王維十五日談》中，李讓眉在“第一日”便提出了世人對王維的誤解。“讀詩時，我們要始終記得，王維是個擅長自我療愈的詩人，這意味著他本身很容易受到傷害。他的詩作，也正是在失序中追尋平衡的產(chǎn)物?！崩钭屆贾v述了王維的生平，比如王維作為家中長子，年少時便要盡最大努力去謀求功名，以此撐起整個家庭，幫助弟弟們在長安立足。因此，他當時的處境不允許自己視功名如云煙，也不論自己是否愿意，王維都必須在各個方面努力學習，以便融入上流社會。在王維的詩集中，李讓眉讀到“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時，常感心疼，此詩下的注腳為“年十七”，而詩中的“每逢”則表明這不是王維第一次在異鄉(xiāng)獨自過節(jié)。李讓眉寫道：“人們常嘆服于王維在上流社交圈中展現(xiàn)出的交際能力，也就往往不會設想一個中級官僚家庭出身的十幾歲的孩子要經(jīng)歷怎樣的努力，才能如此從容地游走周旋于長安眾多名流之中。事實上，王維后來的仕途是配不起他年少時的聲名的……”

對于大家常給王維貼上“淡人”“佛系”“情感淡漠”等標簽，或是常提到他“半官半隱”“從未給妻子寫情詩”等事，在李讓眉看來，王維并不像他的詩學人格那樣淡漠，相反他是一個重情義也重道德的人?！八類勰赣H與弟弟妹妹，這都有傳世文本證明，而三十歲喪偶無嗣卻終身不再續(xù)娶，本身已是比文本更長久的表白。王維很少為痛楚哀鳴，但他一直在忠實地用詩記錄每一場失去后的自我痊愈過程?！?/p>

學習古琴和繪畫

在動態(tài)中走進王維的藝術世界

王維能讓李讓眉“跳出詩去看詩”，不僅是因為王維在心靈層面給了李讓眉諸多慰藉，而且王維用多元的藝術探索啟發(fā)著她的許多思考。因此，在書寫王維時，她也希望讀者能感受到王維的寧靜，并被他療愈。

2024年9月，在寫完“王維的藝術世界：音樂”一章之后，李讓眉開始對樂律學感興趣，尤其看到王維在中晚年時開始彈奏古琴，“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她很好奇王維后期選擇的古琴與他早年擅彈琵琶到底有何區(qū)別，于是報名學習了古琴，直至今年六月在古琴初級班畢業(yè)。

本來就會彈琵琶的李讓眉在學習古琴之后，發(fā)現(xiàn)了兩種樂器截然不同的風格。琵琶的旋律主要通過高頻觸弦的彈音去實現(xiàn)，“上一個音還未徹底消散，下一個音就立刻跟上來了”，因為指法繁復，表現(xiàn)力強，琵琶對余音應用不多，它不愿放棄右手，如古琴那樣有耐心地只靠左手去做線形表達。提及古琴的彈奏方法，李讓眉用雙手在桌面上演示著，她用右手彈了一個音之后便停止，左手開始在琴弦上挪移，處理著主音在消散過程中的余音，“古琴的核心美感在余音，手接觸琴弦之后，直到琴弦震動徹底消亡，古琴主要的表達都保留在這一過程中。”

在學習古琴的過程中，李讓眉不單對王維有了新感受，也對“詞”有了不同的感知。比如讀過《鳳凰臺上憶吹簫》的琴譜后，她開始明白李清照在《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中的“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一句中的襯字的考究?！拔乙矊懺~，但之前我會認為其中的‘念’只不過是一個領字，它可以被替換成‘憶’‘恨’‘記’等動詞，也并不影響后面‘武陵人遠，煙鎖秦樓’的句意。可是，當彈奏演唱時，我發(fā)現(xiàn)‘念’字與‘武陵人遠’是有音韻呼應的，如果能與‘遠’字用同一韻，演唱效果會好得多。盡管琴歌中不會對此有明確要求，詞譜也沒有強調，沒有人會意識到這里的呼應關系，但是當詞作回到音樂里，我們會發(fā)現(xiàn)原來李清照會把這樣的細節(jié)都照顧得如此講究。比如，我們?nèi)绻阉某伞蕖透境豁??！?/p>

《王維十五日談》的樂論部分，寫于李讓眉動念學琴前，這讓她稍顯遺憾，她坦言：“如換現(xiàn)在再去寫，或許會有更多的生發(fā)。不過寫作與寫作者，本就是這樣在遺憾中互相促進的?！?/p>

此外，李讓眉在去年還上了關于繪畫的網(wǎng)絡課程，以沒骨畫為主。“沒骨是工筆與寫意的中間態(tài)，所謂兼工帶寫，如果我們想了解文人畫，就要去了解它與書法的筆墨之間的關系——畢竟王維是后人認定的文人畫鼻祖?！痹谶@一課程中，令李讓眉感嘆的更多是顏料的質感。她為此專門查詢了許多關于古人如何制作顏料的資料，也專門去博物館實地感受了這些顏料的質地。

對古代顏料有了實際感知后，李讓眉再去讀王維的詩，才發(fā)現(xiàn)他對色彩的選擇非常講究。比如“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中的“白”，讓李讓眉感嘆王維寫得很妙，她解釋道：“白通常用來點綴，蛤粉很昂貴，也很難調和。平涂時，要用大量的水去稀釋珍珠白。因此，王維把這種氤氳的‘白’用在了‘江湖’，而非‘山林’，雖然日落以后，所有的東西都會失去色感，但是只有‘濕潤’的事物，才配得上‘白’。試著從藝術體驗看他的詩歌，才能感覺到其中的獨特?！?/p>

“當我們真的站在詩的面前，會意識到此時的王維不是一位操控語言的詩人，只是一位虔誠的畫師。”李讓眉認為，王維許多繪景名篇的創(chuàng)作思維都很接近于用繪畫的視角去欣賞造物主的作品，比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她以繪畫的視角賞析說：“當王維看到大漠上這一道孤煙時，他意識到‘直’對這個畫面是多么重要——稍偏一點，美學平衡會立刻打破；此外，若畫過雪月風竹，我們也會明白用留白托出的月亮若不夠‘圓’，會對整幅畫面產(chǎn)生怎樣的沖擊。”

李讓眉介紹，目前針對王維的研究，限于學科的理念而就詩論詩。比如詩歸于古典文學，音樂歸于樂律學，繪畫歸于美術史……“每個領域都有高手，但大部分研究成果沒能被聚攏、回歸到一個人身上?！锻蹙S十五日談》試圖在這個方向多走一步——看看一個多才多藝的人是怎樣通過調和不同門類藝術來確認自我的。”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韓世容

供圖/浦睿文化

編輯/張嘉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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