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9月，在中南海懷仁堂舉行的授銜典禮上，董其武站在將星云集的隊伍末端，帽檐下汗水沿著鬢角滑落。禮賓軍號剛響，他忽然低頭，心口微微抽動——那一顆上將肩星沉甸甸，仿佛把此前半個世紀的悲喜全都壓在了肩頭。

典禮結(jié)束，他悄悄找到楊成武，聲音發(fā)顫：“楊副總參謀長，我有過錯，不能與諸位并列?！边@句帶著懺悔味道的話很短，可分量極重。楊成武沒有立即回應(yīng)，只是把董其武的請辭紙條收進公文包，轉(zhuǎn)身進了會議室。從這個小插曲，外人只看出董其武有些拘謹，卻不知他心里早已翻涌。

1899年11月，山西河津的小村莊里，一個瘦弱男孩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背《唐書》。爺爺病逝時，父親借高利息埋葬款整整拖了三十年。困窘歲月沒壓垮少年，反而讓他立下“習武強國”的念頭。

19歲那年，他挑著破布行囊徒步去太原，考進閻錫山辦的斌業(yè)中學。五年后因痛打副官而拒寫檢討，被學校除名。校門外，他對同學苦笑：“不寫！”兩字，擲地有聲。

1924年，他投陜西振蒿軍；1926年改入赫赫有名的第四軍。北伐路上，他帶著一個營橫掃吳佩孚殘部，卻也很快看透蔣介石的“嫡系游戲”。怒氣未消，他奔天津投到傅作義門下，自此二人相互倚重二十余年。

1933年長城抗戰(zhàn)，董其武手握一個團擋住日軍十余次沖鋒；1936年綏遠夜襲，他率隊端掉偽蒙總部，被前線記者稱作“會打硬仗的山西漢”。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他在忻口負傷仍不退，戰(zhàn)壕里學會了賀龍口中的“游擊蠶食”，打法愈加靈活。

抗日勝利，國民黨內(nèi)斗浮出水面。董其武鎮(zhèn)守綏遠，眼看解放軍日益強盛，國軍官兵卻因供給不足偷偷賣槍。紀律反差，觸動良多。1949年1月，傅作義和平解放北平的消息傳到包頭，他連夜飛北平詢問真相。聽完傅作義幾句“順潮流、得民心”，他心里那堵墻轟然倒塌。

同年9月19日，包頭起義通電，落款首位是董其武。三天后，他隨飛機抵北京。毛主席在香山雙清別墅見他，拍拍他肩膀：“董將軍，來得好！”簡短八字，卻讓這位久經(jīng)沙場的漢子眼眶泛紅。

起義部隊被整編為解放軍二十三兵團，因思想雜，叛逃事件接連發(fā)生。董其武一怒之下立鐵規(guī)：“再鬧事，槍斃?！睆娪彩滞笾棺×藵i漪。1952年，全軍精簡，二十三兵團改為六十九軍。有人替他惋惜失去大軍區(qū)副司令編制，毛主席卻解釋：“帶老部隊，作用更大?！边@番話讓他心里踏實不少。

授銜前夕，他仍執(zhí)意自降軍銜。楊成武把情況呈報毛主席，主席寫下一行遒勁字跡：董其武必須授上將！批件傳到西山軍區(qū)療養(yǎng)院時，這位歷經(jīng)槍林彈雨的老人，許久說不出話。

時間來到1966年春。董其武因身體欠佳，加之自覺資歷疏舊，向北京軍區(qū)遞上一封《請辭報告》，核心只有四個字：告老還鄉(xiāng)。報告沿著程序?qū)訉由蠄?，最后落在毛主席案頭。主席提筆寫道：“準其離職，待遇不變，接到北京來?！币痪洹敖拥奖本﹣怼保瑴囟炔坏?，既是關(guān)懷，也給了軍中老同事一個旗幟——這位上將依舊是自己人。

按照批示，董其武舉家遷入北京干休所。那幾年風云驟變，許多老將陷入沉默，他卻避免站隊爭論，只管讀書、寫戰(zhàn)例筆記，偶爾向年輕參謀講講長城抗戰(zhàn)的那條山谷。有人暗暗感慨：這股子淡定，得先看透生死。

1978年改革開放開局，他再度提出入黨申請。有關(guān)部門復核后給出答復：早已在履行黨員義務(wù)。1982年12月13日，北京軍區(qū)司令部一間小會議室燈光明亮。83歲的董其武戴著全新黨徽，在鮮紅黨旗前舉起右拳，聲音沙啞卻堅定：“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兩個見證人，一個是秦基偉，一個是延安時期的老政工干部。短短入黨誓詞，讓在場軍官都紅了眼圈。

晚年，董其武常說一句話：“世事多變，國家不能亂?！?989年春天，他因病住進解放軍總醫(yī)院，病房窗戶能遠遠望見天安門。醫(yī)護回憶，老人最喜歡看傍晚霞光映在城樓的輪廓，那時他會輕聲道：“好景。”

1992年3月8日，上將董其武與世長辭，享年九十三歲。遺體告別儀式很樸素，廳內(nèi)擺著他當年寫給部下的警示條幅：“紀律如山，抗敵如火?！辈瘯裕幻锻噬姽φ蚂o靜躺在黑絨布上，光芒不再耀眼，卻依舊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