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要去?”母親舒玉蓮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兒子齊昭點了點頭,目光堅定。
父親齊志強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眼神里滿是復(fù)雜的情緒:“去吧,這是我們齊家欠下的恩,也是你的命?!?/strong>
十八年前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村頭那位孤僻的赤腳醫(yī)生救下了他們母子。
他分文不取,卻留下了一句讓全家人記了十八年的話。
如今,約定的日子到了。
那個謎,也該到了揭曉的時候。
01
故事得從上世紀(jì)九十年代說起。
在群山褶皺里,藏著一個叫“月牙灣”的小山村。
村子不大,幾十戶人家散落在山坳里,炊煙裊裊,雞犬相聞,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穩(wěn)日子。
只是這份安穩(wěn)里,總帶著一絲由貧窮和閉塞帶來的脆弱。
村里沒有正經(jīng)的醫(yī)院,唯一的醫(yī)療保障,是住在村東頭老槐樹下的赤腳醫(yī)生,聞景山。
聞景山年過半百,一個人住著一座老舊的泥瓦房,平日里少言寡語,性子古怪得很。
村里人對他,是又敬又怕。
敬他的是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yī)術(shù),無論是頭疼腦熱還是跌打損傷,他似乎總有法子。
怕他的是那張萬年不變的冷臉,和他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除了看病,他從不與村民多說一句話,也從不串門,像個孤島,守著自己的世界。
村西頭的齊志強家,這陣子正被一股子喜悅和緊張交織的氛圍籠罩著。
他的媳婦舒玉蓮,肚子里懷著齊家的第一個娃。
齊志強是個地道的莊稼漢,人老實,力氣大,把舒玉蓮當(dāng)寶貝一樣疼著。
舒玉蓮也是個好女人,勤勞善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臉上總是掛著溫柔的笑。
眼瞅著媳婦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齊志強心里是又美又愁。
美的是馬上就要當(dāng)?shù)恕?/p>
愁的是,請村里的接生婆來看過幾次,都說胎位有點不正,怕是生的時候要遭罪。
這天夜里,天像是被捅了個窟窿。
黑沉沉的烏云壓在山頂,豆大的雨點子毫無征兆地就砸了下來,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雷聲和劃破夜空的閃電。
也就在這樣的夜里,舒玉蓮發(fā)動了。
屋里,昏黃的煤油燈光搖曳不定,映著一屋子人焦急的臉。
村里最有經(jīng)驗的接生婆王大娘,此刻額頭上的汗比外面的雨點子還密。
舒玉蓮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一聲聲痛苦的呻吟被淹沒在轟隆的雷聲里。
時間一點點過去,屋里的氣氛越來越凝重。
王大娘試了各種法子,孩子就是下不來。
“不行了,橫位,卡住了?!蓖醮竽锊亮税押?,聲音發(fā)抖。
她走到早已六神無主的齊志強跟前,壓低了聲音,卻字字如錘:“志強啊,聽嬸一句話,準(zhǔn)備后事吧……大人孩子,怕是……只能保一個了。”
這話如同一道驚雷,在齊志強腦子里炸開。
他“撲通”一聲癱坐在地上,整個人都傻了。
屋里的哭聲頓時響成了一片。
絕望像是潮水,瞬間淹沒了這個小小的家。
可就在這時,齊志強像是想起了什么,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猛地迸發(fā)出一絲光亮。
聞景山!
對,還有村東頭的聞景山!
他一個激靈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上穿蓑衣,拉開門就沖進了瓢潑大雨里。
“我去找聞先生!”他嘶啞的吼聲被狂風(fēng)吹散。
泥濘的山路在黑夜里格外難走,齊志強摔倒了又爬起來,滿身泥水,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一點,再快一點!
終于,那棵在閃電中猙獰舞動的老槐樹出現(xiàn)在眼前。
他跑到那扇緊閉的木門前,用盡全身力氣拍打著。
“聞先生!聞先生救命??!求求您救救我媳婦!”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在雨夜里顯得凄厲而無助。
過了許久,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聞景山舉著一盞煤油燈,半張臉隱在昏暗的光里,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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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他的聲音和這雨夜一樣冷。
“我媳婦……玉蓮她難產(chǎn),王大娘說不行了,求求您,您救救她!”齊志強“撲通”一聲跪在了泥水里。
聞景山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一絲波瀾,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她家里的長輩,當(dāng)年可不是這么對我的?!?/p>
齊志強一愣,他不知道聞景山指的是什么陳年舊事,也來不及細(xì)想。
救媳婦的念頭壓倒了一切。
他不停地磕頭,額頭砸在混著石子的泥水里,很快就見了血。
“聞先生,當(dāng)年的事我不知道,我只求您救我媳婦和孩子一命!我給您當(dāng)牛做馬,做鬼都報答您!”
聞景山沉默地看著在泥水里磕頭的漢子,手里的煤油燈光微微晃動。
風(fēng)雨似乎小了一些。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口氣里有無奈,有悲憫,還有一絲不為人知的蕭索。
“起來吧?!?/p>
他轉(zhuǎn)身回屋,再出來時,身上已經(jīng)多了一件蓑衣,背上了一個老舊的藥箱。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徑直走進了雨幕中。
齊志強見狀,千恩萬謝地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跟在后面。
兩人一前一后,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齊家趕。
等他們回到齊家時,屋里的哭聲更大了,幾乎已經(jīng)是在準(zhǔn)備后事。
聞景山一進屋,那股子生人勿進的氣場就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他脫下蓑衣,看也沒看旁人,徑直走到床邊。
舒玉蓮已經(jīng)氣若游絲,意識都有些模糊了。
聞景山面色沉靜,伸出兩根干瘦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指,搭在了舒玉蓮的手腕上。
他閉上眼睛,仿佛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guān)。
屋里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只聽得到窗外的風(fēng)雨聲和聞景山那幾乎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片刻后,他睜開眼,對齊志強說:“燒一鍋熱水,拿一捆干凈的布條,再把家里的烈酒拿來?!?/p>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齊志強趕忙照辦。
聞景山打開自己的藥箱,里面沒有瓶瓶罐罐的西藥,只有一排排用布包裹著的、長短不一的銀針。
在煤油燈的照耀下,那些銀針泛著森冷的光。
他從一個最外層的布包里,捻出幾根細(xì)如牛毛的銀針。
他將針尖湊到煤油燈的火焰上,燎了燎,火光映在他專注的眸子里。
這一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呆了,心里直犯嘀咕。
生孩子是接生婆的事,動針灸算怎么回事?
可誰也不敢開口問。
聞景山走到床邊,撩開蓋在舒玉蓮肚子上的薄被。
他沒有絲毫猶豫,看準(zhǔn)了穴位,手指輕輕一捻,一根銀針便穩(wěn)穩(wěn)地刺入了舒玉蓮腹部的皮膚。
他的動作快、準(zhǔn)、穩(wěn),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緊接著,第二根、第三根……
幾根銀針下去,精準(zhǔn)地分布在舒玉蓮腹部和腿上的幾個關(guān)鍵穴位。
整個過程驚心動魄,旁觀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神奇的一幕發(fā)生了。
聞景山的手指在那些銀針的尾部輕輕捻動、提插,仿佛在彈奏著一曲無聲的生命之歌。
隨著他的動作,原本已經(jīng)進氣少出的舒玉蓮,那緊緊蹙起的眉頭,竟然奇跡般地慢慢舒展開來。
她痛苦的呻吟,也漸漸變成了平穩(wěn)的呼吸。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這哪里是醫(yī)術(shù),分明就是神仙手段。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聞景山開始起針。
他收回最后一根銀針時,額頭上也滲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
他直起身,對早已看傻了的王大娘說:“好了,胎位正過來了,剩下的,就看你們的了?!?/p>
王大娘將信將疑地上前一摸,隨即驚喜地大喊起來:“天哪!真的……真的正了!胎位正了!能生了!”
屋里頓時爆發(fā)出了一陣壓抑著的歡呼。
絕望的陰霾被驅(qū)散,希望的曙光重新照了進來。
半個時辰后,伴隨著一聲響亮清脆的嬰兒啼哭,一個新生命終于沖破了重重阻礙,降臨到了這個世界上。
是個大胖小子。
母子平安。
窗外的風(fēng)雨,不知何時也停了。
一輪殘月從烏云的縫隙里鉆了出來,清冷的光輝灑滿了月牙灣。
02
齊志強抱著襁褓中的兒子,眼淚“唰”地就流了下來。
這個剛強的漢子,經(jīng)歷了從地獄到天堂的大起大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他走到聞景山面前,“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懷里的孩子被這動靜嚇得“哇”地哭了起來。
“聞先生,您就是我們一家子的再生父母!我齊志強這條命,以后就是您的!”
說著,他就要磕頭。
聞景山伸手?jǐn)r住了他,搖了搖頭,語氣依舊平淡:“起來吧,我只是個醫(yī)生?!?/p>
齊志強被妻子舒玉蓮的哥哥扶了起來,他趕忙轉(zhuǎn)身,從里屋的一個破木箱子里,翻出一個用手帕層層包裹著的東西。
他把手帕一層層打開,里面是幾十張大小不一、票面陳舊的錢。
有一塊的,有五塊的,最大的是一張十塊的。
這是他們夫妻倆攢了好幾年的全部家當(dāng),本來是準(zhǔn)備給孩子辦滿月酒的。
“聞先生,我們家窮,就只有這么點錢了,您別嫌少,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齊志強把錢往聞景山手里塞,姿態(tài)卑微到了塵埃里。
屋里的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說這救命的大恩,怎么能不收錢。
然而,聞景山只是看了一眼那沓錢,便輕輕地推開了齊志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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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說話,目光卻越過了齊志強,落在了屋角一位年紀(jì)較大的老人身上。
那是舒玉蓮的二叔。
聞景山的眼神很復(fù)雜,有淡漠,有譏諷,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傷感。
“錢,我不能收。”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當(dāng)年,我父親也是個行醫(yī)的,自問沒有害過人??删鸵驗橐淮尉戎问?,你家這位長輩,帶頭說我父親是庸醫(yī),是草菅人命的騙子?!?/p>
聞景山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別人的事。
“我父親被村里人指著鼻子罵,最后被硬生生地趕出了月牙灣,晚景凄涼,客死他鄉(xiāng)。”
“我回來,只是想守著祖上這間屋子,沒想過跟誰算舊賬?!?/p>
這番話一出口,滿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誰也沒想到,聞景山和舒玉蓮家,竟然還有這樣一段不為人知的恩怨。
舒玉蓮的二叔,一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羞愧地低下了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當(dāng)年他年輕氣盛,不懂醫(yī)理,見親戚病重不治,便遷怒于醫(yī)生,帶著人鬧事。
他萬萬沒想到,幾十年后,救了自己侄女和外孫的,竟然是當(dāng)年那個被他趕走的人的兒子。
齊志強和舒玉蓮更是又驚又愧。
他們這才明白,為什么一開始聞景山會說出那句“當(dāng)年可不是這么對我的”。
原來,人家是在以德報怨!
這份恩情,比天還高,比海還深!
“聞先生……我們……我們對不住您??!”齊志強結(jié)結(jié)巴巴,除了道歉,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他再次跪下,這次,聞景山?jīng)]有再攔。
舒玉蓮也掙扎著要下床,被家人按住了,只能在床上流著感激和愧疚的淚水。
“都過去了?!甭劸吧綌[了擺手,似乎不想再提當(dāng)年的事。
他背起自己的藥箱,看樣子是準(zhǔn)備要走了。
齊志強一家人手足無措,收下錢,是對救命恩人的不敬;可不收錢,這份恩情壓在心頭,實在是太重了。
聞景山走到門口,屋里昏暗的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顯得愈發(fā)孤單和蕭索。
他的一只腳已經(jīng)邁出了門檻,卻又突然停了下來。
他沒有回頭。
夜風(fēng)吹動著他灰白的頭發(fā),他對著屋里的人,用一種平靜到近乎鄭重的語氣說:“錢我不要,醫(yī)者的本分罷了?!?/p>
屋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靜靜地聽著。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做一個極為重要的決定。
“不過,我有個條件?!?/p>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在他們看來,別說一個條件,就是十個、一百個,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
只聽他繼續(xù)道:
“我只有一個要求?!?/strong>
“18年后,讓你兒子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