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把京杭大運河浸成了一塊泛著幽藍的釉瓷時，我正站在宿遷最北端的黃墩鎮(zhèn)馬橋村河堤上。風(fēng)從邳州方向飄來，裹著稻田剛抽穗的清香，還混著運河水特有的濕潤氣息，一抬手就能摸到滿手的潮氣。對岸窯灣古鎮(zhèn)的黛瓦飛檐，在暮色里暈成了淡墨畫，飛檐翹角挑著最后一縷夕陽，瓦縫里的枯草沾著金粉，連鎮(zhèn)口那棵老槐樹的影子，都被河水洇得軟乎乎的。腳下的大運河在這兒折了道優(yōu)雅的弧，像被時光揉軟的緞帶，一頭拴著邳州的田野，一頭連著宿遷的平原，把千年的故事都纏在了這道彎里。

踩在大堤上，泥土是溫的，還帶著點韌勁，這是歷代泥沙淤積的厚土，每一粒都藏著運河的心事。說不定哪一粒就沾過漕船的桐油，哪一捧就裹過纖夫的汗?jié)n，哪一層就埋過古代船工掉落的銅紐扣。向東望，窯灣古鎮(zhèn)被碧水環(huán)著，明清時的青磚房在煙樹間露著檐角，像浮在水面的蓬萊島，偶爾有炊煙從煙囪里飄出，纏在樹梢上，分不清是煙還是霧；西邊的邳洪河像條睡著的青蟒，水面浮著幾片浮萍，兩岸的蘆葦叢在風(fēng)里晃，把影子投在河面上，織成了淡綠的網(wǎng)；往北看，運河像銀線穿過邳州新河鎮(zhèn)的堤岸，一直牽到云絮翻涌的天邊，水天一色處，分不清哪是河，哪是云；朝南望，駱馬湖的煙波漫過來，老運河的東岸線藏在水里的林木和屋舍剪影里，風(fēng)一吹，樹影晃，屋影動，像在悄悄敘說著河道改了多少回，水漲了多少回。

“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彼稳藢戇\河的豪邁，如今都落在了這粼粼波光里。誰能想到，這平靜的河面下，曾載過隋煬帝龍舟的金碧輝煌，船帆上的金線在陽光下閃爍，宮女們的衣袖掃過水面，連水波都沾了幾分貴氣；曾聽過漕船上纖夫的“邪許”號子，他們光著脊梁，手掌摳著堤岸的碎石，草鞋磨破了底，血珠滲進泥沙里，號子聲粗糲得像砂紙，驚起蘆葦叢里的鷗鷺，翅膀劃破暮色；還見過運糧船隊千帆競發(fā)的盛景，糧船的桅桿像密密麻麻的竹林，船工們喊著號子把糧袋扛上船，米粒從袋縫里漏出來，落在水里，引得魚兒爭著啄。那些逆水北上的纖夫，永遠弓著腰，肌腱在烈日下繃成古銅色的弓弦，每走一步都像在跟河水較勁；而南下的船就輕快多了，素白的風(fēng)帆鼓著風(fēng)，船工們摘下斗笠，任春風(fēng)梳汗?jié)竦聂W發(fā)，還會指著兩岸的油菜花田說“再走五十里就到宿遷城了”，田埂上的農(nóng)人聽見了，會揮著鋤頭應(yīng)一聲“歇腳不？家里有熱茶！”

走到“睢寧船閘”時，暮色已經(jīng)濃了。閘墻上的四個大字被風(fēng)雨啃得模糊，“睢寧”的“寧”字寶蓋頭積著青苔，雨痕把筆畫暈成了淡綠色，可在船民心里，這模糊的字比任何路標(biāo)都清楚。這段閘的故事，得從1958年的“旱改水”說起：那時候宿遷靠著駱馬湖水庫，地里種滿了水稻，麥香飄滿睢寧的田埂時，睢寧人也想引運河水澆地。民便河的入湖口成了香餑餑，邳州的鄉(xiāng)親們扛著鐵鍬來，宿遷的村民拎著水桶來，圍著河口爭執(zhí)，誰都怕自家的麥子渴著。后來許世友將軍派來饒子健副司令員，他蹲在河堤上，拿著樹枝在地上畫引水圖，說“水是大家的，得讓每塊田都喝上”，這才讓閘門立了起來。如今閘下的水潺潺流淌，當(dāng)年的爭執(zhí)早沉進了河底，只有閘身的青苔一年年長，把往事裹成了綠色的繭。

再往南走，黃墩滯洪閘像個沉默的巨人守在駱馬湖畔。鋼鐵閘門常年關(guān)著，鐵銹在暮色里泛著暗紅，陽光斜照時，能看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劃痕，這是多年水流沖擊的痕跡，像巨人手臂上的老繭。堤岸上的爆破水泥桶伏在那兒，表面印著模糊的生產(chǎn)日期，桶身纏著防銹的鐵絲，像給巨人系上的腰帶。它們是汛期的哨兵，見證著人跟自然的相處：我們借著水的力量，又用智慧劃著安全的線。每當(dāng)嶂山閘的洪水流向東，皂河閘的清波流向南，這座從沒開過的滯洪閘就靜靜站著，用沉默說著“有備無患”的老理兒，讓千年運河在現(xiàn)代水利的脈絡(luò)里，接著唱安瀾的歌。

天色徹底暗下來時，窯灣古鎮(zhèn)的燈亮了。紅燈籠掛在檐角，黃燈泡映在窗上，點點燈火落在運河里，成了碎金，隨波搖晃；皂河古鎮(zhèn)的廟里香火不斷，善男信女捧著香燭來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窯灣的酒坊里飄著酒香，船工們坐在桌邊，就著花生米喝兩盅，敘說著路上的見聞；宿遷城的漕運衙門里，官差們忙著登記糧船，算盤聲噼里啪啦響。而運河自己，也在時光里變著模樣：見過戰(zhàn)火把船燒得只剩骨架，聽過泥沙把航道堵得走不了船，也看著人們挖泥、修閘、改道，一次次讓她重新活過來。她從不抱怨，只是接著流，把苦的、甜的、鬧的、靜的都裝在水里。

河堤上漸漸熱鬧起來。漁人收網(wǎng)時，網(wǎng)兜里的鯽魚蹦跳著濺出水花，他笑著對岸邊的孩子喊“今晚給你熬魚湯”；穿紅衣服的孩童追著流螢跑，手里的網(wǎng)兜揮得高高的，笑聲脆得像剛剝殼的蓮子；白發(fā)老人坐在石凳上，手里搖著蒲扇，對身邊的孫子說“爺爺年輕時，就是坐漕船去的南京，那船走了三天三夜，夜里就聽著槳櫓聲睡覺”。風(fēng)穿過蘆葦叢，沙沙響，像是把千年的號子聲、槳櫓聲、市井聲都裹了進來，纖夫的號子粗，船工的歌謠軟，酒館的猜拳聲鬧，衙門的算盤聲脆，都在這沙沙聲里疊著，漫過河堤，漫過水面。

運河的水還在流，帶著歷史的沉沙，帶著今晚的燈火，慢慢往駱馬湖深處去。她是本流動的史書，每一滴水都寫著故事；她是活著的文明，每一道波都藏著傳承。站在馬橋村的河堤上北望，我看見的不只是一條河，是纖夫弓著的背，是船工揚起的帆，是修閘人淌的汗，是孩子追的螢；是過去的滄桑，是現(xiàn)在的熱鬧，是將來的希望。

這條河，早不只是地理上的水道了。她是宿遷人的精神長河，是蘇北平原的血脈，千年來，她流著，我們跟著，逐水而居，因河而興。暮色里，我摸了摸河堤的土，還是溫的，就像運河的故事，永遠帶著溫度，在歲月里，生生不息地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