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年秋，河陽城下。

風(fēng)卷著黃河的水汽與血腥味，撲在唐軍將士鐵青的臉上。李光弼立馬陣前，望著對面那桿囂張已極的“劉”字大旗，眉頭擰成了死結(jié)。叛將劉龍仙，率五千精騎在城下馳騁叫罵，其人身形魁梧，驍勇絕倫，此刻竟將右足翹于馬頸之上，對著城頭極盡污言穢語。

“李光弼！縮頭烏龜！爾等唐軍無人耶？可有一人敢出陣與爺爺一戰(zhàn)？！”

聲若洪鐘，辱及妻孥祖宗。唐軍陣中，人人目眥欲裂，鋼牙咬碎，卻無人敢應(yīng)。皆知劉龍仙乃史思明麾下第一驍將，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此前數(shù)戰(zhàn)，已有多員唐將折于其手。

李光弼環(huán)視諸將，目光所及，皆微微垂首。非是畏死，實是恐不敵而墮三軍士氣。

一片死寂中，忽有一將策馬出列，聲音沉靜，卻帶著斬釘截鐵之力：“末將愿往，取此獠首級?！?/p>

眾視之，乃偏將白孝德。其人出身安西龜茲王族，面容深邃，高鼻深目，身形雖不似劉龍仙那般魁偉如山，卻如豹子般精悍剽捷。

李光弼凝視其目，見其中只有冰封的殺意，毫無半分波瀾。他沉聲道：“需多少兵馬？”

白孝德?lián)u頭：“無需。請元帥令五十騎于壘門為援，兼鼓噪以助威。他人不必?！?/p>

李光弼深吸一口氣，重重點頭：“壯哉！吾親為汝擂鼓！”

城門微開，白孝德單騎挺矛，緩轡而出，一身尋常鐵甲，在晦暗天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他面向劉龍仙，不言不語，只是緩緩逼近。

劉龍仙見來人孤身，又是一胡人面貌的陌生將領(lǐng)，不由嗤笑，翹著的腳都未放下，揚鞭遙指：“來者何人？報上名來，爺爺?shù)断虏粩責(zé)o名之鬼！”

白孝德依舊不語，目光死死鎖住對方咽喉，仿佛獵豹在估算撲擊的距離。只是腳下輕催戰(zhàn)馬，速度稍稍快了一分。

劉龍仙見他不應(yīng)，辱罵更甚，將李光弼乃至大唐天子都一并牽扯進(jìn)來，言語不堪入耳。

唐軍陣中，戰(zhàn)鼓如雷驟起！那是李光弼親自掄槌，聲震四野！

就在鼓聲闖入耳膜的剎那，劉龍仙因叫罵而微微分神的一瞬——白孝德動了！

他原本半瞇的雙目猛然圓睜，精光爆射，一直壓抑的氣勢如同火山噴發(fā)！胯下戰(zhàn)馬仿佛通靈，四蹄發(fā)力，如一道離弦黑色閃電，直射劉龍仙！速度之快，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殘影！

劉龍仙畢竟是百戰(zhàn)驍將，雖驚不亂，厲喝一聲：“找死！”終將翹著的右腿放下，揮動長刀便欲迎擊。

已然太遲！

白孝德人馬合一，疾沖而至，手中長矛化作一道毒龍般的烏光，不是刺，不是砸，而是借著奔馬雷霆之勢，自下而上，一記狠絕無比的挑擊！

“噗——！”

矛尖精準(zhǔn)無比地鉆入劉龍仙因揮刀而微露腋下空檔，穿透重甲，洞穿肺腑！巨大的沖擊力將劉龍仙近兩百斤的雄壯身軀直接挑離馬背！

劉龍仙雙眼暴凸，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驚駭與痛苦，口中鮮血狂噴，手中長刀“當(dāng)啷”墜地。

白孝德手臂運力，竟將串在矛尖上的劉龍仙高高舉起！叛軍主帥在空中徒勞地抽搐著，發(fā)出嗬嗬的瀕死之音。

時間仿佛凝固。城上城下，唐軍與叛軍，數(shù)萬道目光都聚焦在那桿長矛，以及矛尖上仍在滴血的龐大軀體上。

白孝德掉轉(zhuǎn)馬頭，面向叛軍陣營，將長矛奮力一揮！劉龍仙的尸身如同破麻袋般被甩出，重重砸在陣前塵土之中。

他這才抬起滴著血珠的矛尖，指向鴉雀無聲的叛軍，聲如寒鐵：“還有誰？！”

短暫的死寂后，唐軍陣營爆發(fā)出掀天般的歡呼！而五千叛軍精騎，眼見主將被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陣斬，魂飛魄散，發(fā)一聲喊，竟不戰(zhàn)自潰，自相踐踏，狼狽奔逃。

白孝德單騎立于戰(zhàn)場中央，身后是奔涌而出乘勝追擊的唐軍洪流。他緩緩抹去濺在臉上的血點，撥馬回城。李光弼親自迎至城門，執(zhí)其手，嘆道：“吾知爾勇，竟至如斯！”此戰(zhàn)后，白孝德名動天下，軍中皆以“斬將白孝德”呼之。

此后，白孝德隨李光弼、仆固懷恩等轉(zhuǎn)戰(zhàn)南北，屢立戰(zhàn)功。他不僅勇冠三軍，亦漸顯統(tǒng)兵之才。永泰元年，他受封安西北庭行營節(jié)度、鄜坊邠寧節(jié)度使，獨當(dāng)一面。期間，吐蕃、回紇聯(lián)兵入寇，他整軍經(jīng)武，嚴(yán)備邊陲，令胡騎不敢輕易犯境。

然而，中唐以降，藩鎮(zhèn)格局已成，朝堂紛爭不斷。白孝德雖功勛卓著，亦不免卷入其中。建中元年，他因與宰臣不協(xié)，自感抱負(fù)難伸，遂以疾辭請還京。朝廷許之，授太子少保，實奪其權(quán)。

長安的府邸，遠(yuǎn)比邊塞的軍帳舒適安逸，卻再聽不到戰(zhàn)馬的嘶鳴與號角的蒼涼。偶爾，他或許會想起河陽城下那雷霆一擊，想起金戈鐵馬的歲月。貞元元年，白孝德卒于長安，朝廷追贈太子太保，謚曰“壯勇”。

史冊對其晚年著墨無多，唯河陽陣前單騎斬將的英姿，凝成不朽傳奇。那一日，龜茲王族的后裔，在大唐的危難之際，用最直接、最悍勇的方式，證明了何為忠誠，何為武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