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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人，我再問一次。這三十六座驛站，你是打算修給戈壁灘上的鬼魂住嗎？”戶部侍郎張敬言的聲音在金鑾殿里回響，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諷。

“回張大人，”一個干瘦的身影站了出來，聲音平淡得像一杯涼透了的白水，“是修給十年后的人用的?！?/strong>

此人是林修遠。他的官袍有些舊，與周圍錦衣華服的同僚格格不入。

滿朝文武，先是一片死寂，然后是壓抑不住的竊笑聲。

十年后？誰會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十年，耗費如今國庫里救命的真金白銀？這人不是瘋了，就是個天字第一號的蠢貨。

01

那是一個晚春的清晨，紫禁城里的玉蘭花開得正盛，香氣卻被沉悶的空氣壓得一絲也飄不進太和殿。國庫空虛，是懸在每個人頭頂?shù)睦麆?。對外，要支付列強的賠款；對內(nèi)，要彈壓各地的匪患。戶部的銀子，每一兩都恨不得掰成兩半花。

林修遠站在殿中，感覺自己像一棵被移植到瓷器花盆里的沙漠胡楊，渾身不自在。他剛從西北邊陲調(diào)回京城，官居四品，在兵部任一個閑職。這對他來說，更像是一種放逐。京城的繁華與他格格不入，他身上還帶著戈壁灘的風(fēng)沙味。他的手掌粗糙，布滿老繭，那是常年握著馬韁和輿圖留下的印記。他不像個官員，更像個老農(nóng)或者斥候。

今天，他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深吸一口氣，那股來自戈壁的干燥空氣似乎還留在他肺里。他出列，跪倒，從袖中取出一本同樣陳舊的奏折。

“臣，兵部員外郎林修遠，有本上奏?！彼穆曇舨淮?，但很清晰。

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面帶倦容。他抬了抬眼皮，示意他說下去。

“臣懇請陛下下旨，撥銀五十萬兩，于甘肅至哈密之間的‘黑風(fēng)口’戈壁，修建三十六座驛站?！?/p>

話音剛落，整個大殿像被投入了一塊巨石的池塘，瞬間炸開了鍋。嗡嗡的議論聲四起，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不可思議。

“肅靜！”太監(jiān)尖利的嗓音劃破了嘈雜。

戶部侍郎張敬言第一個站了出來。他年富力強，是京官世家出身，最擅長的就是算賬。他的眼睛像鷹一樣銳利，死死盯著林修遠。

“林大人，你可知國庫現(xiàn)在是什么光景？五十萬兩！你知道這是多少軍士一年的餉銀嗎？你知道這能買多少洋人的槍炮嗎？”張敬言的質(zhì)問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林修遠抬起頭，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地回答：“我知道?！?/p>

“你知道？”張敬言冷笑一聲，他轉(zhuǎn)向龍椅上的皇帝，拱手道：“陛下，臣以為林大人此舉荒唐至極！其一，耗資巨大。在‘黑風(fēng)口’那種不毛之地施工，運一根木頭、一袋糧食的成本，是在內(nèi)地的十倍！五十萬兩，恐怕連個地基都打不完！”

他頓了頓，環(huán)視四周，繼續(xù)說：“其二，毫無用處。那‘黑風(fēng)口’是什么地方？飛鳥不渡，走獸絕跡！商隊寧可繞行百里，走北邊更安穩(wěn)的路線。牧民也視之為死亡之地。請問林大人，你這驛站修好了，是給風(fēng)沙住，還是給狼群??？”

殿內(nèi)又是一陣低低的哄笑。

“其三，維護艱難！”張敬言的聲音更高了，“就算我們不計成本，真的把驛站建起來了。誰去駐守？誰去維護？每年投入的銀錢，又將是一個無底洞！這根本不是什么百年大計，這是在用國庫的血，去填一個永遠填不滿的沙坑！純屬勞民傷財！”

張敬言的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幾乎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大臣們紛紛點頭，看向林修遠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憐憫。這人大概是在邊疆待久了，腦子壞掉了。

皇帝的眉頭也緊緊鎖了起來。他看向林修遠，問道：“林修遠，張侍郎所言，你如何解釋？”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修遠身上。他卻像一塊石頭，嘴唇笨拙地動了動，說不出什么華麗的辭藻來反駁。他總不能說，他夜觀天象，覺得十年后那里必有大亂吧？他更不能說，他和一個神秘的西域商人對過一張古圖，推算出沙俄的滲透路線吧？這些話說出來，只會被當(dāng)成真正的瘋話。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那幾句干巴巴的話：“陛下，此舉是……防患于未然。黑風(fēng)口看似無用，實則是我大清西北防線的軟肋。一旦有事，這三十六座驛站，便是救命的棋子。請陛下信臣一次，這是……百年大計。”

“哈哈哈哈！”張敬言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百年大計？林大人，你是在寫志怪小說嗎？我們連明年的餉銀都愁，你卻跟我們談一百年后的事？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朝堂上的氣氛一邊倒。林修遠孤零零地跪在那里，像一個固執(zhí)的傻子。他的臉漲得通紅，拳頭在袖子里握得發(fā)白。他有滿腹的推演和預(yù)感，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他感受到了巨大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比戈壁上的沙暴更讓人窒息。

眼看這件事就要被當(dāng)成一場鬧劇收場。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響起：“陛下，老臣有話要說。”

說話的是惇親王，一位早已不問政事的老親王。他曾領(lǐng)兵西征，對邊疆之事略知一二?；实蹖λ志粗?。

惇親王慢慢走到林修遠身邊，低頭看了看他，然后對皇帝說：“陛下，林修遠這個人，老臣聽說過。他在西北待了十五年，從一個小小縣丞做起。他平定過馬匪，安撫過部族，剿滅過小股叛亂。他從不夸夸其談，是個辦實事的人。他腳下的那雙靴子，比咱們在座大多數(shù)人的臉都熟悉西北的土地。”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深沉：“老臣也覺得，花五十萬兩在沙漠里蓋空房子，是件蠢事。但老臣也相信，一個把十五年青春都扔在戈壁灘上的人，不會無緣無故地發(fā)瘋。他這么堅持，必有他的道理，一個……我們這些坐在京城里的人，暫時還看不懂的道理?！?/p>

惇親王的話像一滴水，滴進了滾燙的油鍋。大殿里再次安靜下來。

他繼續(xù)說道：“國庫是緊張，但五十萬兩，還不至于動搖國本?？晌鞅狈谰€若真出了我們不知道的紕漏，那損失的，就不是五十萬兩能挽回的了。老臣懇請陛下，給他一個機會。不用五十萬，給他二十萬，讓他去試試。成了，是我大清之幸；敗了，就當(dāng)是……為我大清買一個教訓(xùn)，也讓林大人他自己，徹底死心?！?/p>

皇帝沉吟了許久。他看著跪在地上的林修遠，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倔強的、被風(fēng)沙打磨過的氣息。最終，他疲憊地擺了擺手：“罷了。就依惇親王所言。準你二十萬兩。林修遠，你即刻起，便以監(jiān)造之職，去辦這件事吧。朕給你三年時間。辦不好，你這輩子就別再回京城了?！?/p>

“臣……謝主隆恩！”林修遠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抬起頭時，額頭已經(jīng)一片青紫。

他知道，這二十萬兩，不是恩典，而是一道枷鎖。他被“發(fā)配”了。在所有同僚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中，他像一個領(lǐng)到了死亡判決的囚犯，默默地退出了大殿。他沒有回頭，他怕自己看到張敬言那張得意的臉，會忍不住揮拳。他只能將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連同那個巨大的秘密，一起吞進肚子里，帶向那片他熟悉又畏懼的戈壁。

02

離開京城的那天，天色陰沉。林修遠沒有帶家眷，只帶上了皇帝敕封的文書和那筆被削減得可憐的撥款。他身后跟著的，是一支拼湊起來的隊伍：三百名被認為“不堪大用”的京營士兵，和一百多個在京城找不到活路的工匠。他們臉上沒有一絲光彩，個個垂頭喪氣。在他們看來，跟著這樣一個“瘋官”去沙漠里修鬼屋，和流放沒什么區(qū)別。

隊伍一路向西，綠色越來越少，黃色和灰色成了天地間的主宰。風(fēng)中開始夾雜著沙礫，吹在臉上生疼。士兵和工匠們的怨言越來越多。

“頭兒，咱們這到底是去干嘛?。空嫒ド衬锷w房子？”一個年輕的士兵問他的隊正。

“閉嘴！讓你去就去，哪兒那么多廢話！就當(dāng)是去……去體驗邊塞風(fēng)光了?！标犝约盒睦镆仓贝蚬?。

林修遠聽到了這些議論，但他什么也沒說。他只是每天騎著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一言不發(fā)地看著遠方。他的沉默像戈壁本身一樣，讓人感到壓抑。

進入“黑風(fēng)口”地界后，環(huán)境變得愈發(fā)惡劣。白天，太陽像個火球，把沙地烤得能燙熟雞蛋；夜晚，氣溫又驟降到冰點，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最可怕的是沙暴，說來就來，天昏地暗，能把人活活埋掉。

第一次遭遇大沙暴時，所有人都嚇得魂飛魄散。隊伍亂作一團，馬匹驚叫，人們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竄。

“都別亂！聽我命令！”林修修遠的聲音像一道驚雷，壓過了風(fēng)聲，“所有人，把馬車圍成一圈！人躲在車后！找背風(fēng)的沙丘臥倒！用布蒙住口鼻！”

他的鎮(zhèn)定感染了眾人。士兵們開始執(zhí)行命令，雖然笨手笨腳，但總算穩(wěn)住了陣腳。林修遠自己則跳下馬，頂著狂風(fēng)，跑到幾處沙丘前，用腳踢了踢沙子，然后大聲喊道：“這幾個沙丘后面最安全！快過來！”

沙暴持續(xù)了整整一個時辰。當(dāng)風(fēng)停息時，隊伍里的人灰頭土臉地爬起來，發(fā)現(xiàn)他們安然無恙。而幾里外，幾棵頑強的駱駝刺，已經(jīng)被連根拔起，不知吹向了何方。

那一刻，隊伍里看林修遠的眼神，第一次有了些許不同。他們開始意識到，這個沉默的官員，或許不是個純粹的瘋子，他至少懂得如何在戈壁上活命。

工程開始了。林修遠的選址讓所有人再次陷入困惑。他挑選的地方，一個比一個古怪。有的驛站，建在毫無遮擋的大風(fēng)口上，似乎是嫌風(fēng)不夠大；有的，藏在隱蔽的峽谷深處，車馬根本進不去；還有的，離最近的水源地有幾十里遠，取水要跑大半天。

“大人，這……這不對啊?！必撠?zé)施工的老工頭王師傅，壯著膽子找到林修遠，“蓋房子得選背風(fēng)向陽，靠近水源的地方。您選的這些地方，別說住人，蓋起來都費勁！”

林修遠看著輿圖，頭也不抬地說：“就按我說的辦。水源的問題，我來想辦法?！?/p>

他真的想出了辦法。他帶著人，在幾十里外找到一處地下水脈，然后設(shè)計了一種用陶管鋪設(shè)的、埋在沙地下的“暗渠”，將水引到施工點。為了防止水分蒸發(fā)，他又設(shè)計了用石頭和膠泥砌成的“坎兒井”式儲水窖。這些方法，都是他過去十幾年里，從當(dāng)?shù)啬撩窈凸偶袑W(xué)來的。

盡管如此，建設(shè)過程依舊充滿了艱辛?？釤嶙屧S多人中了暑，沙蝎和毒蛇時常出沒，一場突如其來的小規(guī)模瘟疫，又奪走了十幾個人的性命。隊伍里的絕望情緒再次蔓延。

林修遠沒有說什么鼓舞人心的話。他只是默默地做得比任何人都多。他親自去最危險的地方勘探，親自下到最深的井底檢查，吃的食物和最底層的士兵一樣。他的官袍早就磨破了，皮膚曬得像黑炭，嘴唇干裂出血。人們看到他，就像看到一尊在沙漠里行走的石像，不知疲倦，也沒有感情。

三年時間，一晃而過。在耗盡了最后一兩銀子，付出了慘重的傷亡代價后，三十六座驛站，終于像一堆丑陋的土疙瘩，散落在千里戈壁上。它們看起來孤零零的，毫無生氣。

朝廷派來的驗收官員，是張敬言的一個門生。他騎著高頭大馬，帶著一臉的傲慢和輕蔑，在“黑風(fēng)口”里轉(zhuǎn)了一圈。他看到的，是十室九空的破敗景象。有的驛站已經(jīng)部分被沙子掩埋，有的墻壁上出現(xiàn)了裂縫，還有的，據(jù)說已經(jīng)成了沙匪的臨時落腳點。

他回去后的奏報，充滿了尖酸刻薄的詞句：“……所建驛站，十室九空，多已殘破，淪為沙匪巢穴或野獸居所。耗費國帑二十萬兩，所得不過戈壁廢墟三十六處。林修遠好大喜功，才疏志大，致使國帑虛耗，民怨沸騰，實乃我朝之罪人……”

圣旨很快就下來了。林修遠被革去一切官職，連個白身都不是，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罪人。皇帝大概是覺得，再把他召回京城都是一種浪費，干脆下令讓他“就地安置”，永遠不許再踏入京城一步。

這在所有人看來，都是罪有應(yīng)得。林修遠的名字，在京城徹底成了一個笑柄，一個專供官員們在酒桌上嘲諷的、愚蠢而又自大的反面教材?！澳憧蓜e學(xué)林修遠，拿銀子去沙漠里打水漂??！”成了官場里一句流行的俏皮話。

而他的對頭張敬言，則因為當(dāng)初“力阻狂瀾”、“為國庫節(jié)流”的“遠見”，仕途一帆風(fēng)順，幾年內(nèi)就爬到了戶部尚書的高位，權(quán)傾一時。

林修遠沒有抗辯，也沒有申訴。他平靜地接了旨，然后遣散了剩下的人。他自己，則在離“黑風(fēng)口”不遠的一個小鎮(zhèn)上住了下來。他成了一個真正的閑人，每天種種菜，看看書，或者一個人走進戈壁，一去就是一整天。鎮(zhèn)上的人都覺得他是個怪人，一個被朝廷拋棄的可憐蟲。

在離開最后一座驛站前，他秘密召集了他親自挑選的幾個人。這些人，是他未來計劃里最重要的棋子。他們有的是在戰(zhàn)場上斷了腿的退伍老兵，有的是因得罪上司被貶到此地的失意文書，還有的是世代生活在戈壁里的沉默獵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一無所有，也無所畏懼。

其中一個，是瘸腿的老兵，名叫孫耀。林修遠找到他時，他正在鎮(zhèn)子口靠給過路商隊看行李為生。

林修遠蹲在他面前，沒有給他錢，而是看著他的眼睛說：“你的腿斷了，但你的手還能拉弓，你的眼睛還能看清沙丘上的每一只兔子。對嗎？”

孫耀愣愣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我給你一個差事?！绷中捱h的聲音很低，“去守著‘狼牙驛’。不用你迎來送往，也不用你修繕房屋。我只要你活著，像沙鼠一樣活著，藏起來，看著?？粗恳黄疲恳魂囷L(fēng)，每一個從那里經(jīng)過的活物。還有，記住我畫給你的這個標記。時候到了，就把它刻在指定的地方。”

他交給孫耀的，不是金銀，而是一小袋能長期保存的藥材，一把精良的弓，和一張畫著奇怪符號的羊皮紙。

他對每個人都說了類似的話。他給了他們生存下去的工具，和一個看似荒誕不經(jīng)的任務(wù)。這些人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官僚的虛偽，只有一種讓他們信服的、如戈壁般沉靜的力量。他們都答應(yīng)了。

于是，三十六座驛站，在大清的版圖上，正式成了一道被遺忘的傷疤和恥辱。它們在風(fēng)沙中沉默，在歲月中腐朽。林修遠這個名字，也隨著這些廢墟，一同被埋進了歷史的塵埃里。

十年。

對于京城的達官顯貴來說，十年不過是幾場升遷、幾番宴飲。對于張敬言來說，十年讓他從一個銳利的侍郎，變成了一個大權(quán)在握、略顯臃腫的尚書。他早已不記得林修遠是誰了，偶爾想起，也只是嘴角一撇，當(dāng)成年輕時輕易戰(zhàn)勝的一個愚蠢對手。

但對于戈壁來說，十年，足以讓沙丘移動位置，讓河道改變方向，也足以讓一粒仇恨的種子，長成參天大樹。

03

十年后的秋天，西北的狼煙，終于毫無征兆地?zé)似饋怼?/p>

沙俄在背后支持的西部瓦剌叛軍，由一位名叫“洪闊臺”的梟雄統(tǒng)領(lǐng)，悍然東進。洪闊臺的騎兵部隊，來去如風(fēng)，戰(zhàn)法詭異，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們沒有選擇攻打傳統(tǒng)的關(guān)隘要塞，而是做出了一個讓所有大清將領(lǐng)都目瞪口呆的決定：全軍主力，穿越被視為“死亡之路”的黑風(fēng)口戈壁！

他們的意圖極其惡毒：像一把燒紅的尖刀，從大清最柔軟的腹部捅進去，直插中原，徹底切斷朝廷與整個西北邊疆的聯(lián)系。

消息傳到京城，滿朝震動。兵部的將軍們對著地圖，一夜白頭。黑風(fēng)口，那個在地圖上幾乎是空白的區(qū)域，此刻成了一個巨大的、無法預(yù)測的黑洞。清軍的主力部隊，都被部署在北線和南線的傳統(tǒng)關(guān)隘，黑風(fēng)口方向的防御幾乎為零。

叛軍的奇襲打得清軍措手不及。駐守在甘肅的一支由少壯派將領(lǐng)“穆圖”率領(lǐng)的八旗精銳，被緊急調(diào)往前線阻擊。穆圖將軍驍勇善戰(zhàn)，但過于年輕氣盛。他一心想立下不世之功，率領(lǐng)兩萬前鋒部隊，孤軍深入，試圖在戈壁中找到叛軍主力決戰(zhàn)。

結(jié)果，他一頭扎進了洪闊臺精心布置的陷阱。

叛軍的游騎兵像狼群一樣，不斷騷擾、引誘，將穆圖的部隊一步步誘入戈壁深處。然后，在一夜之間，叛軍主力突然出現(xiàn)，切斷了他的后路。穆圖和他的兩萬大軍，被死死地困在了黑風(fēng)口腹地，一片名為“枯鬼灘”的絕境。

通訊被完全切斷。補給線也斷了。周圍是茫茫沙海，天上是毒辣的太陽。更可怕的是，他們攜帶的糧草和飲水，在連日的追逐和酷熱中消耗巨大，最多只能再支撐三天。

三天之后，不用叛軍動手，這兩萬精銳，就會活活渴死、餓死在沙漠里。

京城亂成了一鍋粥。皇帝在朝堂上大發(fā)雷霆，摔碎了好幾個心愛的茶杯。張敬言站在下面，汗如雨下。他是戶部尚書，負責(zé)后勤調(diào)度，可現(xiàn)在，他連穆圖大軍的具體位置都不知道，補給要如何送進去？派出的幾波斥候，都如石沉大海，沒有一個回來的。

“廢物！通通都是廢物！”皇帝咆哮著，“兩萬八旗精銳！朕的虎狼之師！難道就要這樣白白葬送在沙漠里嗎？”

大臣們噤若寒蟬，誰也拿不出一個主意。派大軍去救援？等大軍集結(jié)開拔，穆圖的部隊恐怕只剩下白骨了。所有人都清楚，穆圖將軍和他的軍隊，已經(jīng)完了。

就在這片絕望之中，兵部檔案庫里，一個即將退休的老檔案官，名叫鄭和，在整理故紙堆時，手指被一張陳舊的羊皮紙邊緣劃破了。他嘟囔著，把那張圖紙抽了出來。圖紙的角落里，用已經(jīng)褪色的墨跡寫著幾個字：《黑風(fēng)口驛站分布圖》。下面還有一個簽名：林修遠。

林修遠？

這個名字像一道遙遠的閃電，劈開了老鄭和的記憶。他想起來了。十年前，那個被滿朝文武嘲笑的“瘋子”，那個要在沙漠里蓋鬼屋的四品官。

一個荒誕的念頭，突然從他心底升起。他顧不上規(guī)矩，抱著那張被標記為“廢圖”的圖紙，瘋了一樣沖出檔案庫，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向軍機處。

“圖！圖！有張圖！”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

軍機大臣們看著這張布滿灰塵、畫著三十六個早已被遺忘的黑點的破爛圖紙，都覺得老鄭和大概是瘋了。

“這有什么用？一堆廢墟而已！”一個大臣不耐煩地說道。

惇親王此時也在場。他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但眼睛依舊明亮。他拿過圖紙，仔細看了許久，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馬上復(fù)制一份，用最快的信鴿，發(fā)往穆圖將軍可能在的區(qū)域。能不能收到，看他的造化。能不能看懂，看林修遠的造化了?！?/p>

八百里加急的信鴿，載著這唯一的、渺茫的希望，飛向了茫茫戈壁。

此刻，在“枯鬼灘”，穆圖將軍的內(nèi)心，正被絕望啃噬。他的嘴唇干裂，嗓子已經(jīng)說不出話。士兵們躺在沙地上，奄奄一息。水囊已經(jīng)見底，最后一批戰(zhàn)馬，也因為缺水而倒斃?？諝庵袕浡劳龅臍庀?。

突然，天空中傳來一陣翅里的聲音。一只信鴿，盤旋著，落在了穆圖的帥帳上。

它還活著！

全軍的希望，瞬間被點燃。穆圖顫抖著手，從信鴿腳上取下信筒。他展開那張小小的圖紙副本，上面畫著奇怪的黑點和線路。

《黑風(fēng)口驛站分布圖》。

穆圖的腦子飛速運轉(zhuǎn)。他隱約聽說過十年前那個朝堂上的笑話。難道，這就是最后的希望？圖上顯示，離他們最近的一個驛站，名叫“鎮(zhèn)西驛”，在西北方向，大約三十里地。

“傳我命令！”穆圖用嘶啞的聲音喊道，“全軍，輕裝簡行，目標西北三十里，鎮(zhèn)西驛！”

這道命令，讓垂死的士兵們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他們丟掉了沉重的盔甲，扔掉了沒用的長矛，只帶著水囊和佩刀，像一群幽靈，跟在穆圖身后，向著圖上那個黑點，艱難地移動。

三十里的路，他們走了整整一天。當(dāng)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時，他們終于看到了那個所謂的“鎮(zhèn)西驛”。

然后，所有人心中的那點火苗，徹底熄滅了。

眼前的一幕，讓每一個還站著的士兵都陷入了徹底的絕望。那根本不是什么驛站，就是一堆斷壁殘垣。半截墻體被黃沙掩埋，屋頂早已不知所蹤，幾根腐朽的木梁歪歪斜斜地插在沙地里，像巨獸的肋骨。穆圖沖到一個標記著水井的地方，那口井早已干涸，井底只有幾具不知是什么動物的白骨，在晚風(fēng)中發(fā)出幽幽的輕響。

“完了……”一個士兵喃喃自語，然后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放聲大哭。

他的哭聲像會傳染一樣，絕望的情緒瞬間席卷了全軍。這最后的希望，原來只是一個更殘忍的玩笑。這張圖，就是一張廢紙！那個叫林修遠的人，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將軍！我們上當(dāng)了！”副將沖到穆圖面前，雙眼通紅，“不能再信這張鬼圖了！我們向南突圍吧！趁著還有點力氣，沖出去，能活一個是一個！總比在這里活活渴死強！”

向南突圍，雖然幾乎是自殺，但至少有一線生機。穆圖的心在劇烈地動搖。他看著手下這些曾經(jīng)生龍活虎、如今卻形同枯槁的士兵，一種巨大的悲哀和憤怒涌上心頭。他握緊了拳頭，準備下達這道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一道、也是最痛苦的命令。

就在他張開干裂的嘴唇，即將吐出“突圍”二字的時候，一名眼尖的斥候突然發(fā)出一聲驚疑不定的叫喊：“將軍！快看！這里……這里有個東西！”

穆圖猛地轉(zhuǎn)過頭。

只見那名斥候正指著驛站門口一根看似隨時都會傾倒的門柱。在門柱的內(nèi)側(cè)，一個非常不起眼的位置，有一個極其隱蔽的、像是用匕首尖剛剛刻上去不久的箭頭標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那個小小的箭頭上。它沒有指向地圖上標示的下一個驛站的方向，也沒有指向任何看似有生機的地方。它直直地，指向旁邊一片廣闊無垠、寸草不生的鹽堿地。

那片地方，在夕陽下泛著白花花的光，一看就是連蝎子都不會去的地方——一片真正的死地。

穆圖的呼吸停滯了。

一個終極的選擇，擺在了他的面前。是選擇相信副將的建議，執(zhí)行一次九死一生的突圍？還是選擇相信這個來歷不明、將他們引向絕對死地的神秘箭頭？

周圍的沙丘上，叛軍游騎兵的影子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像狼群一樣，緩緩收縮著包圍圈。兩萬人的性命，此刻，就懸于他的一念之間。

04

時間仿佛凝固了?？諝庵兄挥酗L(fēng)聲和士兵們粗重的喘息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穆圖身上，等待著他的判決。

副將急切地再次說道：“將軍，別猶豫了！鹽堿地里能有什么？那是條死路！我們會被渴死，然后被狼吃掉！”

穆圖沒有看他。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個箭頭。它刻得很新，說明有人在不久前來過這里。是誰？為什么要在這種地方留下標記？為什么指向一片死地？

一個個問題在他腦中盤旋。他想起了惇親王隨圖紙送來的那句沒頭沒尾的話：“能不能看懂，看林修遠的造化了。”

林修遠……這個被嘲笑了十年的名字。一個人，會用二十萬兩白銀和自己的前途，僅僅為了開一個十年的玩笑嗎？

不會。

穆圖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他抬起頭，掃視著他手下那些絕望的臉龐，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了清晰的命令：

“我們……信一次那個瘋子?！?/p>

他轉(zhuǎn)向斥候，指著那個箭頭：“所有人，跟著這個方向，走！”

命令一出，全軍嘩然。副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軍，您瘋了嗎？！”

“執(zhí)行命令！”穆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第一個邁開腳步，朝著那片泛著白光的鹽堿地走去。

士兵們猶豫著，掙扎著。但最終，軍人的天職和對主將的信任，戰(zhàn)勝了恐懼。他們互相攙扶著，拖著沉重的步伐，跟在了穆圖身后，走進那片看似毫無生機的死亡之地。

這像一場送葬的行軍。沒有人說話，只有沙沙的腳步聲。每走一步，希望就渺茫一分。鹽堿地的地面很硬，走在上面，腳底板生疼?？諝庵袕浡还上虧奈兜?，讓本就干渴的喉嚨更加難受。

他們走了大約五里路。一個士兵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將軍，不能再走了……”副將的聲音帶著哭腔。

穆圖也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他停下腳步，環(huán)顧四周。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沒有。難道，他真的賭錯了嗎？

就在這時，走在最前面的那個斥候，腳下一滑，險些摔倒。他低頭一看，瞬間愣住了！

“將軍！快看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