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的煙已經(jīng)在指間燃到了濾嘴，燙得指尖發(fā)麻才猛地回神，把煙蒂摁滅在滿是煙灰的瓷缸里。窗外的梧桐葉被冬風卷得打旋，像極了他這三天來亂成一團的心思——那盞沒關(guān)的燈，還有燈底下女婿和陌生女人的身影，像根細刺，扎在喉嚨里，咽不下，也吐不出。女兒王琳剛打來電話，說周末要帶外孫回來吃他燉的蘿卜牛腩。“爸，您上次說的那個老中醫(yī)，我?guī)湍s好了下周三的號，到時候我陪您去?！彪娫捓锱畠旱穆曇籼鸾z絲的，帶著對父親的依賴。王叔應(yīng)著，喉結(jié)卻不停滾動，那句堵在嘴邊的話，終究還是沒說出口。他不是沒見過別人家的糟心事。樓下張大媽的女婿出軌，鬧得雞飛狗跳，女兒哭腫了眼，外孫在學校抬不起頭，好好的家散了大半。王叔一直慶幸自己的女兒有福氣，王琳長得隨她媽，模樣周正，性子又溫婉，當年考上重點大學時，他在廠里擺了三大桌酒席，比自己提干還風光。后來女兒找了李偉，更是讓他和老伴放了心。點擊輸入圖片描述（最多30字）李偉是重點大學的高材生，進了國企沒幾年就熬成了部門主任，手里有實權(quán)卻從不張揚。逢年過節(jié)，煙酒茶禮從沒斷過，王叔的老花鏡是李偉挑的，老伴的降壓藥是李偉托人從大醫(yī)院開的，就連外孫的輔導資料，李偉都能精準地買到最新版。有次王叔半夜突發(fā)闌尾炎，還是李偉背著他下樓，在急診室守了整整一夜。那時候王叔就想，自家這女婿，比親兒子還靠譜。外孫中考考進南京重點中學那天，王琳抱著他哭了，說總算沒辜負爸媽的期望。為了讓孩子就近上學，小兩口咬咬牙在學校旁邊租了房，原先的三居室就空了下來。王琳總說“空著可惜”，隔三差五就回去打掃，有時李偉加班晚了，也會在那邊住一晚，省得來回折騰。王叔對此從沒過過疑心，直到12月17號那天晚上。那天他剛洗完腳，王琳的電話就打了進來，語氣帶著點自責：“爸，我下午去老房子打掃，可能忘關(guān)燈了，張阿姨打電話問呢。您方便過去一趟不？順便幫我查查水電燃氣的總閥?！蓖跏遴凉至艘痪洹澳氵@孩子就是馬虎”，揣著鑰匙就出了門。老房子離他家就隔兩條街，步行十分鐘就到了。鑰匙插進鎖孔轉(zhuǎn)動的瞬間，王叔還在想，等會兒得好好說說李偉，上次也是，空調(diào)開了一整夜沒關(guān)，多浪費電。可門一推開，暖融融的風就裹著一股紅酒的醇香撲了過來，和屋外的寒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愣在門口，看見餐桌旁相對而坐的兩個人時，腦子里“嗡”的一聲，像被人用悶棍敲了一下。李偉穿著家居服，面前的高腳杯里剩著半杯紅酒，而他對面的女人，穿著一件藕粉色的真絲睡衣，領(lǐng)口松垮地掛在肩上，手里的酒杯正微微晃動，酒液在暖黃的燈光下泛著曖昧的光澤。聽見開門聲，兩人同時轉(zhuǎn)頭，女人的臉瞬間白了，手里的杯子差點摔在桌上，李偉也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諝庀衲塘艘粯樱挥锌照{(diào)出風口的風在無聲地吹著，吹得王叔后頸發(fā)僵。他的目光先落在桌上的兩個高腳杯上——杯沿都沾著淡粉的唇印，顯然不是王琳常用的那款唇膏顏色，再掃過女人露在真絲睡衣外的白皙腳踝，最后釘在李偉漲紅得快要滲血的臉上。六十多年的人生里，王叔經(jīng)受過車間停產(chǎn)的窘迫，扛過老伴重病的難關(guān)，卻從沒像此刻這樣手足無措。他腦子里像塞進了一臺失控的鼓風機，嗡嗡作響，一會兒是李偉背他去醫(yī)院時堅實的脊背，一會兒是女兒抱著外孫笑出的梨渦，轉(zhuǎn)眼間又被眼前這曖昧的畫面撕得粉碎。他甚至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腳，仿佛自己才是那個闖入別人領(lǐng)地的小偷，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戳破什么，把女兒的幸福捅出個窟窿。點擊輸入圖片描述（最多30字）“你在這呀，”王叔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地響起，像是從別人喉嚨里擠出來的，“王琳讓我來檢查燈是不是關(guān)了?！迸朔磻?yīng)過來，慌忙起身往臥室跑，睡衣的下擺掃過餐桌，帶倒了一個空餐盤。沒幾分鐘，她穿著一身米色的外套出來了，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只是臉色依舊蒼白。經(jīng)過王叔身邊時，她停下腳步，深深鞠了一躬，聲音細若蚊吶：“對不起，叔叔。”然后幾乎是逃一般地拉開門走了。屋里只剩下王叔和李偉。李偉低著頭，雙手攥得緊緊的，指節(jié)都泛了白?！鞍郑瑢Σ黄??！彼麖澭狭藗€九十度的躬，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您聽我解釋，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樣。”王叔還沒來得及開口，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是王琳。他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一樣：“喂，琳琳。燈關(guān)了，水電燃氣我都檢查過了，沒問題，你放心吧?！薄澳蔷秃?，爸，您早點回來休息，路上小心點。”“知道了。”掛了電話，王叔看都沒看李偉，轉(zhuǎn)身帶上了門。關(guān)門的瞬間，他聽見身后李偉急促的腳步聲，卻沒敢回頭——他怕看見李偉的臉，更怕自己繃不住情緒。樓道里的聲控燈被腳步聲震亮，昏黃的光打在臺階上，像鋪了一層碎玻璃。他扶著冰涼的扶手，指尖的溫度被吸得一干二凈，一步一步往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得厲害。腦子里反復回放著剛才的畫面，女人松垮的睡衣領(lǐng)口、紅酒杯里晃動的光暈、李偉慌亂的眼神，還有女兒電話里溫柔的叮囑，這些碎片攪在一起，堵得他心口發(fā)悶，差點喘不上氣。走到小區(qū)門口，冷風灌進衣領(lǐng)，他打了個寒顫，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后背的汗已經(jīng)把內(nèi)衣浸濕了。他沿著路邊的路燈慢慢走，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一會兒是挺直的，一會兒又佝僂下去——他是該當場發(fā)作，替女兒討個說法？還是該裝作沒看見，保住這個看似圓滿的家？兩種念頭像兩只手，在他心里使勁拉扯，疼得他直皺眉。這三天，王叔活得像個被抽走魂魄的木偶。白天幫老伴擇菜，手指機械地動著，菜葉子落在地上都沒察覺；陪老伙計下棋，對方走了三步馬，他還在琢磨第一步的炮該放哪。只有在別人說話時，他才會猛地回神，扯出個僵硬的笑，裝作認真聽著?？梢坏揭股钊遂o，老伴的呼嚕聲響起，他就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那天晚上的場景像放電影似的，一幀幀在眼前過。他無數(shù)次摸過手機，想給李偉打個電話問清楚，指尖懸在撥號鍵上又縮回來——萬一真有誤會呢？萬一那女人是李偉的遠房親戚，遇到難處才借住的呢？他又無數(shù)次想撥通女兒的電話，可一想到女兒要是知道了，可能會抱著他哭，可能會整夜失眠，想到外孫馬上要高考，要是家里雞飛狗跳，影響了孩子的前途怎么辦？樓下張大媽的女兒就是因為女婿出軌，好好的一個學霸兒子，高考失利去了個?？?，那哭聲他現(xiàn)在還記得。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用力捶了捶胸口，覺得這秘密像塊燒紅的鐵板，燙得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連夢里都是女兒質(zhì)問的眼神：“爸，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周六中午，王琳帶著外孫和李偉回來了。李偉依舊和往常一樣，進門就喊“爸，媽”，接過王叔手里的菜籃子，熟練地走進廚房幫忙?！鞍?，您上次說的那個牛腩，我今天特意買的新鮮的，您看怎么燉合適？”李偉一邊洗牛腩，一邊和王叔搭話，語氣自然，仿佛那天晚上的尷尬從未發(fā)生過。點擊輸入圖片描述（最多30字）王叔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李偉忙碌的背影，鼻子突然一酸。這個背影他太熟悉了，以前家里換煤氣罐，是這個背影扛上樓；王琳生外孫時，是這個背影在醫(yī)院走廊守了一夜；就連他的老花鏡，都是這個背影跑了三家眼鏡店挑的。可現(xiàn)在，這背影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陌生。他看著李偉熟練地給牛腩焯水，放姜片去腥，動作和以前一模一樣，可王叔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是他洗手時避開自己目光的樣子？還是他說話時刻意提高的音量？王叔的手攥緊了衣角，指節(jié)都泛了白。他多想沖進去問一句“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廚房的抽油煙機嗡嗡作響，遮住了他的呼吸聲，也遮住了他心里的吶喊：這個他疼了十幾年的女婿，這個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晚輩，到底是被豬油蒙了心，還是真的有難言之隱？要是問了，這個家會不會就散了？要是不問，自己這顆心，又該往哪放？吃飯的時候，外孫興奮地說著學校的趣事，王琳時不時給李偉夾菜，眼里滿是笑意?！袄瞎阕罱鼊e太累了，忙完這陣咱們一家人去泡個溫泉放松放松?！崩顐バχc頭：“好，都聽你的?！彼聪蛲跏?，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王叔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白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像火一樣燒著，卻壓不住心底的苦澀。他看著眼前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外孫舉著筷子要李偉夾排骨，王琳笑著給外孫擦嘴角的醬汁，李偉則把剔好刺的魚放進王琳碗里，這畫面溫馨得像幅畫，可王叔卻覺得眼睛疼。他想起王琳小時候，坐在他的肩頭看燈展，奶聲奶氣地說“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想起王琳出嫁那天，拉著他的手哭，說“爸，我舍不得你”；想起外孫出生時，他抱著這個小肉團，發(fā)誓要護著他一輩子?？涩F(xiàn)在，他卻成了藏著秘密的人。告訴王琳？他怕這幅溫馨的畫面瞬間破碎，怕女兒的世界崩塌，怕外孫的高考受到影響。不告訴王琳？他又覺得對不起女兒的信任，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每次看著女兒對李偉依賴的眼神，他都覺得自己像個幫兇。酒杯在手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酒液晃出漣漪，像他亂成一團的心思，怎么也理不清。晚飯后，李偉主動提出要帶王叔去洗澡?；貋淼穆飞希顐ラ_著車，突然開口：“爸，那天的事，我想跟您解釋一下?！蓖跏蹇吭诟瘪{駛座上，閉著眼睛，沒說話?！八俏覀儾块T的實習生，家里出了點事，情緒不太好，我那天陪她聊了聊，想著老房子空著，就讓她暫時在那住一晚，沒想到……”李偉的聲音越來越低，“爸，我和她真的沒什么，您相信我，我不會做對不起琳琳的事?！蓖跏灞犻_眼，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路燈的光在李偉臉上明明滅滅。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偉的手都攥緊了方向盤，指節(jié)泛白。王叔的聲音很沉，像摻了沙子：“李偉，我不管你們之間到底是什么情況，是實習生有難處，還是別的什么，我都不想聽?！彼D(zhuǎn)頭看向李偉，眼神里是六十多年人生沉淀下的嚴肅，“我只在乎琳琳和孩子。琳琳從小學到大學，我沒讓她受一點委屈；她嫁給你，我也是盼著她能一輩子舒心。這個家不容易，是你們倆一點點攢起來的，你要是真對不住琳琳，別說琳琳饒不了你，我這把老骨頭，也不會讓你好過。”他想起那天晚上女兒電話里的叮囑，心里又軟了下來，語氣緩和了些，“我活了大半輩子，知道做人難，做男人更難。但難不是犯錯的理由，尤其是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老婆孩子?！秉c擊輸入圖片描述（最多30字）李偉猛地踩了剎車，轉(zhuǎn)頭看向王叔，眼里滿是愧疚：“爸，我知道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會了?！蓖跏鍥]再說話。車停在小區(qū)門口，他推開車門，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回頭對李偉說：“有些話，不用我說，你自己心里清楚。要是真有擔當，就別讓琳琳受委屈?！笨粗顐サ能囅г谝股?，王叔嘆了口氣，這口氣嘆得又長又沉，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壓上了更重的包袱。晚風卷著梧桐葉落在他腳邊，他彎腰撿起來，葉子已經(jīng)黃透了，一捏就碎。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是幫女兒保住了表面的幸福，還是讓她陷入了被蒙在鼓里的悲哀；不知道這個秘密能藏多久，是會隨著時間淡去，還是會在某天突然爆發(fā)。但他知道，他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女兒的家散掉，做不到看著外孫因為大人的過錯耽誤前途。他慢慢往家走，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每一步都走得很穩(wěn)。至于那個未關(guān)的燈，或許總有一天，會照亮所有的真相。而他能做的，就是在那之前，做女兒最堅實的后盾，為她撐起一片安穩(wěn)的天——如果真有真相大白的那天，他會陪著女兒，不管她做什么選擇。

王叔的煙已經(jīng)在指間燃到了濾嘴，燙得指尖發(fā)麻才猛地回神，把煙蒂摁滅在滿是煙灰的瓷缸里。窗外的梧桐葉被冬風卷得打旋，像極了他這三天來亂成一團的心思——那盞沒關(guān)的燈，還有燈底下女婿和陌生女人的身影，像根細刺，扎在喉嚨里，咽不下，也吐不出。

女兒王琳剛打來電話，說周末要帶外孫回來吃他燉的蘿卜牛腩?！鞍郑洗握f的那個老中醫(yī)，我?guī)湍s好了下周三的號，到時候我陪您去?！彪娫捓锱畠旱穆曇籼鸾z絲的，帶著對父親的依賴。王叔應(yīng)著，喉結(jié)卻不停滾動，那句堵在嘴邊的話，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他不是沒見過別人家的糟心事。樓下張大媽的女婿出軌，鬧得雞飛狗跳，女兒哭腫了眼，外孫在學校抬不起頭，好好的家散了大半。王叔一直慶幸自己的女兒有福氣，王琳長得隨她媽，模樣周正，性子又溫婉，當年考上重點大學時，他在廠里擺了三大桌酒席，比自己提干還風光。后來女兒找了李偉，更是讓他和老伴放了心。

李偉是重點大學的高材生，進了國企沒幾年就熬成了部門主任，手里有實權(quán)卻從不張揚。逢年過節(jié)，煙酒茶禮從沒斷過，王叔的老花鏡是李偉挑的，老伴的降壓藥是李偉托人從大醫(yī)院開的，就連外孫的輔導資料，李偉都能精準地買到最新版。有次王叔半夜突發(fā)闌尾炎，還是李偉背著他下樓，在急診室守了整整一夜。那時候王叔就想，自家這女婿，比親兒子還靠譜。

外孫中考考進南京重點中學那天，王琳抱著他哭了，說總算沒辜負爸媽的期望。為了讓孩子就近上學，小兩口咬咬牙在學校旁邊租了房，原先的三居室就空了下來。王琳總說“空著可惜”，隔三差五就回去打掃，有時李偉加班晚了，也會在那邊住一晚，省得來回折騰。王叔對此從沒過過疑心，直到12月17號那天晚上。

那天他剛洗完腳，王琳的電話就打了進來，語氣帶著點自責：“爸，我下午去老房子打掃，可能忘關(guān)燈了，張阿姨打電話問呢。您方便過去一趟不？順便幫我查查水電燃氣的總閥?！蓖跏遴凉至艘痪洹澳氵@孩子就是馬虎”，揣著鑰匙就出了門。老房子離他家就隔兩條街，步行十分鐘就到了。

鑰匙插進鎖孔轉(zhuǎn)動的瞬間，王叔還在想，等會兒得好好說說李偉，上次也是，空調(diào)開了一整夜沒關(guān)，多浪費電?？砷T一推開，暖融融的風就裹著一股紅酒的醇香撲了過來，和屋外的寒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愣在門口，看見餐桌旁相對而坐的兩個人時，腦子里“嗡”的一聲，像被人用悶棍敲了一下。

李偉穿著家居服，面前的高腳杯里剩著半杯紅酒，而他對面的女人，穿著一件藕粉色的真絲睡衣，領(lǐng)口松垮地掛在肩上，手里的酒杯正微微晃動，酒液在暖黃的燈光下泛著曖昧的光澤。聽見開門聲，兩人同時轉(zhuǎn)頭，女人的臉瞬間白了，手里的杯子差點摔在桌上，李偉也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空氣像凝固了一樣，只有空調(diào)出風口的風在無聲地吹著，吹得王叔后頸發(fā)僵。他的目光先落在桌上的兩個高腳杯上——杯沿都沾著淡粉的唇印，顯然不是王琳常用的那款唇膏顏色，再掃過女人露在真絲睡衣外的白皙腳踝，最后釘在李偉漲紅得快要滲血的臉上。六十多年的人生里，王叔經(jīng)受過車間停產(chǎn)的窘迫，扛過老伴重病的難關(guān)，卻從沒像此刻這樣手足無措。他腦子里像塞進了一臺失控的鼓風機，嗡嗡作響，一會兒是李偉背他去醫(yī)院時堅實的脊背，一會兒是女兒抱著外孫笑出的梨渦，轉(zhuǎn)眼間又被眼前這曖昧的畫面撕得粉碎。他甚至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腳，仿佛自己才是那個闖入別人領(lǐng)地的小偷，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戳破什么，把女兒的幸福捅出個窟窿。

“你在這呀，”王叔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地響起，像是從別人喉嚨里擠出來的，“王琳讓我來檢查燈是不是關(guān)了?！?/p>

女人反應(yīng)過來，慌忙起身往臥室跑，睡衣的下擺掃過餐桌，帶倒了一個空餐盤。沒幾分鐘，她穿著一身米色的外套出來了，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只是臉色依舊蒼白。經(jīng)過王叔身邊時，她停下腳步，深深鞠了一躬，聲音細若蚊吶：“對不起，叔叔。”然后幾乎是逃一般地拉開門走了。

屋里只剩下王叔和李偉。李偉低著頭，雙手攥得緊緊的，指節(jié)都泛了白?！鞍郑瑢Σ黄??！彼麖澭狭藗€九十度的躬，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您聽我解釋，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樣?！?/p>

王叔還沒來得及開口，口袋里的手機就響了，是王琳。他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一樣：“喂，琳琳。燈關(guān)了，水電燃氣我都檢查過了，沒問題，你放心吧?！?/p>

“那就好，爸，您早點回來休息，路上小心點?！?/p>

“知道了?！睊炝穗娫?，王叔看都沒看李偉，轉(zhuǎn)身帶上了門。

關(guān)門的瞬間，他聽見身后李偉急促的腳步聲，卻沒敢回頭——他怕看見李偉的臉，更怕自己繃不住情緒。樓道里的聲控燈被腳步聲震亮，昏黃的光打在臺階上，像鋪了一層碎玻璃。他扶著冰涼的扶手，指尖的溫度被吸得一干二凈，一步一步往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得厲害。腦子里反復回放著剛才的畫面，女人松垮的睡衣領(lǐng)口、紅酒杯里晃動的光暈、李偉慌亂的眼神，還有女兒電話里溫柔的叮囑，這些碎片攪在一起，堵得他心口發(fā)悶，差點喘不上氣。走到小區(qū)門口，冷風灌進衣領(lǐng)，他打了個寒顫，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后背的汗已經(jīng)把內(nèi)衣浸濕了。他沿著路邊的路燈慢慢走，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一會兒是挺直的，一會兒又佝僂下去——他是該當場發(fā)作，替女兒討個說法？還是該裝作沒看見，保住這個看似圓滿的家？兩種念頭像兩只手，在他心里使勁拉扯，疼得他直皺眉。

這三天，王叔活得像個被抽走魂魄的木偶。白天幫老伴擇菜，手指機械地動著，菜葉子落在地上都沒察覺；陪老伙計下棋，對方走了三步馬，他還在琢磨第一步的炮該放哪。只有在別人說話時，他才會猛地回神，扯出個僵硬的笑，裝作認真聽著。

可一到夜深人靜，老伴的呼嚕聲響起，他就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那天晚上的場景像放電影似的，一幀幀在眼前過。他無數(shù)次摸過手機，想給李偉打個電話問清楚，指尖懸在撥號鍵上又縮回來——萬一真有誤會呢？萬一那女人是李偉的遠房親戚，遇到難處才借住的呢？他又無數(shù)次想撥通女兒的電話，可一想到女兒要是知道了，可能會抱著他哭，可能會整夜失眠，想到外孫馬上要高考，要是家里雞飛狗跳，影響了孩子的前途怎么辦？樓下張大媽的女兒就是因為女婿出軌，好好的一個學霸兒子，高考失利去了個?？疲强蘼曀F(xiàn)在還記得。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用力捶了捶胸口，覺得這秘密像塊燒紅的鐵板，燙得他輾轉(zhuǎn)反側(cè)，連夢里都是女兒質(zhì)問的眼神：“爸，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周六中午，王琳帶著外孫和李偉回來了。李偉依舊和往常一樣，進門就喊“爸，媽”，接過王叔手里的菜籃子，熟練地走進廚房幫忙?！鞍郑洗握f的那個牛腩，我今天特意買的新鮮的，您看怎么燉合適？”李偉一邊洗牛腩，一邊和王叔搭話，語氣自然，仿佛那天晚上的尷尬從未發(fā)生過。

王叔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李偉忙碌的背影，鼻子突然一酸。這個背影他太熟悉了，以前家里換煤氣罐，是這個背影扛上樓；王琳生外孫時，是這個背影在醫(yī)院走廊守了一夜；就連他的老花鏡，都是這個背影跑了三家眼鏡店挑的?？涩F(xiàn)在，這背影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陌生。他看著李偉熟練地給牛腩焯水，放姜片去腥，動作和以前一模一樣，可王叔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是他洗手時避開自己目光的樣子？還是他說話時刻意提高的音量？王叔的手攥緊了衣角，指節(jié)都泛了白。他多想沖進去問一句“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

廚房的抽油煙機嗡嗡作響，遮住了他的呼吸聲，也遮住了他心里的吶喊：這個他疼了十幾年的女婿，這個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晚輩，到底是被豬油蒙了心，還是真的有難言之隱？要是問了，這個家會不會就散了？要是不問，自己這顆心，又該往哪放？

吃飯的時候，外孫興奮地說著學校的趣事，王琳時不時給李偉夾菜，眼里滿是笑意?！袄瞎?，你最近別太累了，忙完這陣咱們一家人去泡個溫泉放松放松。”

李偉笑著點頭：“好，都聽你的?！彼聪蛲跏澹凵窭飵е唤z不易察覺的懇求。

王叔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白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像火一樣燒著，卻壓不住心底的苦澀。他看著眼前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外孫舉著筷子要李偉夾排骨，王琳笑著給外孫擦嘴角的醬汁，李偉則把剔好刺的魚放進王琳碗里，這畫面溫馨得像幅畫，可王叔卻覺得眼睛疼。他想起王琳小時候，坐在他的肩頭看燈展，奶聲奶氣地說“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想起王琳出嫁那天，拉著他的手哭，說“爸，我舍不得你”；想起外孫出生時，他抱著這個小肉團，發(fā)誓要護著他一輩子?？涩F(xiàn)在，他卻成了藏著秘密的人。

告訴王琳？他怕這幅溫馨的畫面瞬間破碎，怕女兒的世界崩塌，怕外孫的高考受到影響。不告訴王琳？他又覺得對不起女兒的信任，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每次看著女兒對李偉依賴的眼神，他都覺得自己像個幫兇。酒杯在手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酒液晃出漣漪，像他亂成一團的心思，怎么也理不清。

晚飯后，李偉主動提出要帶王叔去洗澡?；貋淼穆飞希顐ラ_著車，突然開口：“爸，那天的事，我想跟您解釋一下?！?/p>

王叔靠在副駕駛座上，閉著眼睛，沒說話。

“她是我們部門的實習生，家里出了點事，情緒不太好，我那天陪她聊了聊，想著老房子空著，就讓她暫時在那住一晚，沒想到……”李偉的聲音越來越低，“爸，我和她真的沒什么，您相信我，我不會做對不起琳琳的事?！?/p>

王叔睜開眼，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路燈的光在李偉臉上明明滅滅。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偉的手都攥緊了方向盤，指節(jié)泛白。王叔的聲音很沉，像摻了沙子：“李偉，我不管你們之間到底是什么情況，是實習生有難處，還是別的什么，我都不想聽?！彼D(zhuǎn)頭看向李偉，眼神里是六十多年人生沉淀下的嚴肅，“我只在乎琳琳和孩子。琳琳從小學到大學，我沒讓她受一點委屈；她嫁給你，我也是盼著她能一輩子舒心。這個家不容易，是你們倆一點點攢起來的，你要是真對不住琳琳，別說琳琳饒不了你，我這把老骨頭，也不會讓你好過。”他想起那天晚上女兒電話里的叮囑，心里又軟了下來，語氣緩和了些，“我活了大半輩子，知道做人難，做男人更難。但難不是犯錯的理由，尤其是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老婆孩子?！?/p>

李偉猛地踩了剎車，轉(zhuǎn)頭看向王叔，眼里滿是愧疚：“爸，我知道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會了?！?/p>

王叔沒再說話。車停在小區(qū)門口，他推開車門，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回頭對李偉說：“有些話，不用我說，你自己心里清楚。要是真有擔當，就別讓琳琳受委屈?！?/p>

看著李偉的車消失在夜色中，王叔嘆了口氣，這口氣嘆得又長又沉，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壓上了更重的包袱。晚風卷著梧桐葉落在他腳邊，他彎腰撿起來，葉子已經(jīng)黃透了，一捏就碎。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是幫女兒保住了表面的幸福，還是讓她陷入了被蒙在鼓里的悲哀；不知道這個秘密能藏多久，是會隨著時間淡去，還是會在某天突然爆發(fā)。但他知道，他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女兒的家散掉，做不到看著外孫因為大人的過錯耽誤前途。他慢慢往家走，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每一步都走得很穩(wěn)。至于那個未關(guān)的燈，或許總有一天，會照亮所有的真相。而他能做的，就是在那之前，做女兒最堅實的后盾，為她撐起一片安穩(wěn)的天——如果真有真相大白的那天，他會陪著女兒，不管她做什么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