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別去了,”我媽哭著拉住我爸滿是補丁的衣角。
“他爸是李總,咱們?nèi)叶贾钢燥?,我們?nèi)遣黄鸢?!?/strong>
我爸沉默著,像一尊被風霜侵蝕的石像,只從喉嚨里擠出沙啞的幾個字:“我得去,兒子的事,我得扛著?!?/strong>
就在他粗糙的手握上冰冷門把的瞬間,篤、篤、篤,門被敲響了。
我從貓眼里看到門外那張臉,瞬間魂飛魄散。
01
我叫陳默,03年的時候,我14歲,正在北方一座急速擴張的小城里讀初二。
那年的天總是灰蒙蒙的,空氣里永遠飄著一股新翻泥土和水泥攪拌的混合氣味。
遠處,一棟棟高樓像是雨后的筍,拼了命地往上冒,而我,就像是這些高樓腳下的一粒沙,微不足道,風一吹就散了。
我的性格像我的名字,沉默。
在班級里,我屬于那種你就算盯著花名冊看半天,也想不起長相的類型。
我爸是個建筑工人,木工,手藝很好,人卻和一樣我,不愛說話。
他每天從工地回來,都像剛從沙土里刨出來一樣,頭發(fā)里、眉毛上、衣服的每一個褶皺里,都藏著灰。
他那雙手,又黑又糙,布滿了裂口和老繭,像兩塊飽經(jīng)風霜的老樹皮。
我媽在一家小紡織廠上班,三班倒,同樣辛苦。
我們家住在老城區(qū)的筒子樓里,狹窄,昏暗,鄰里之間的咳嗽聲和吵架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在這樣的家庭里,我從小就懂得一個道理:別惹事。
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離開這個塵土飛揚的小城,就是我爸媽對我唯一的期望。
我也一直是這么做的,直到我遇上了李昊。
李昊是我們學校的校霸,高我們一級。
他爸叫李東海,是我們市里小有名氣的建筑公司老板。
據(jù)說,我們學校那棟嶄新的實驗樓,就是他爸捐錢蓋的。
李昊人長得很高大,皮膚是那種養(yǎng)尊-優(yōu)-處的白,和我們這些在太陽底下野大的孩子截然不同。
他總是穿著最新款的運動鞋,身邊永遠跟著幾個跟班。
他欺負我,沒有任何特別的理由。
或許只是因為我看起來好欺負。
一開始,只是起外號。
因為我姓陳,又沉默寡言,他給我起了個外號叫“陳悶葫蘆”。
后來,他覺得不過癮,又改成了“啞巴陳”。
每次他在走廊里這么喊我,他身邊的跟班們就哄堂大笑,那笑聲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針,扎在我的自尊上。
再后來,發(fā)展到了小額勒索。
我媽每天早上會給我一塊錢的零花錢,讓我買個燒餅當早餐。
李昊知道后,就帶著人堵我。
他不要我的錢,他只是喜歡看我把那張皺巴巴的一塊錢遞給他時,那種屈辱又不敢反抗的樣子。
他會用兩個手指頭輕蔑地夾過那張錢,然后在跟班面前晃一晃,說:“看,啞巴陳請客了?!?/p>
有時候,是搶我飯盒里的肉。
我媽心疼我學習辛苦,總是想方設(shè)法在我的午飯里塞一兩塊紅燒肉。
那幾乎是全家最好的一點葷腥。
可只要被李昊撞見,他就會讓跟班按住我,然后用他自己的筷子,慢條斯理地把我飯盒里那僅有的幾塊肉夾走,當著我的面吃掉。
他吃得吧唧作響,臉上帶著戲謔的笑。
我只能低下頭,用白飯就著咸菜,把眼淚和屈辱一起吞進肚子里。
我不是沒想過反抗。
但每次看到我爸下工后,累得連話都不想說,只能靠一根接一根的劣質(zhì)香煙提神的樣子,我就把所有念頭都壓了下去。
我不敢告訴他們。
我怕我爸會沖動地去找李昊的家長,然后丟掉工作。
我知道,那份在工地的活兒,是我家全部的收入來源。
我怕我媽會因為擔心我,本就疲憊的臉上再添幾道皺紋。
我只能忍。
我對自己說,再忍一年,等我升到初三,他就高中畢業(yè)了,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我天真地以為,只要我像蝸牛一樣縮在殼里,就能躲過所有的風雨。
然而,欺凌這種事,就像滾雪球,只會越滾越大。
我的忍讓,在李昊眼里,成了懦弱的鐵證,讓他更加變本加厲。
那天,是期中考試成績公布的日子。
我出乎意料地考了年級第三。
班主任在全班面前表揚了我,說我雖然平時不聲不響,但學習很扎實。
那天放學,我腳步都輕快了幾分,仿佛連空氣里的塵土味都變成了青草香。
我爸知道我的成績后,一向嚴肅的臉上露出了極其罕見的笑容。
他那天晚上多喝了一杯酒,話也多了起來。
他從里屋一個老舊的木盒子里,拿出了一個東西,遞給我。
那是一支嶄新的“英雄”牌鋼筆,墨藍色的筆桿,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澤。
“爸……這……”我愣住了。
我知道這支筆不便宜,至少要二三十塊錢,那是我爸在工地上頂著烈日干好幾天活兒才能掙回來的。
“拿著,考得好,該獎勵?!蔽野值恼Z氣還是那么硬邦邦的,但眼神里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和驕傲。
“以后就用這個寫字,有勁兒?!?/p>
我接過那支筆,感覺沉甸甸的。
那不只是一支筆,那是我爸粗糙手掌里的期望,是他無言的父愛。
我把鋼筆小心翼翼地別在胸前的口袋里,連睡覺都舍不得摘下來。
第二天,我特意穿上了我最干凈的一件白襯衫。
胸口那支墨藍色的鋼筆,像一枚勛章,讓我第一次挺起了胸膛。
可我沒能驕傲太久。
下午的體育課,我因為肚子不舒服,提前回了教室。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里面?zhèn)鱽砝铌粐虖埖男β暋?/p>
“喲,啞巴陳發(fā)財了?還用上鋼筆了?”
我心里一緊,沖了進去。
只見李昊坐在我的座位上,手里正把玩著我的那支英雄鋼筆。
他的幾個跟班圍在旁邊,像一群蒼蠅。
“還給我!”我第一次對他大聲喊了出來,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顫抖。
李昊抬起眼皮,輕蔑地看了我一眼,嘴角一撇:“喲,啞巴會說話了?”
他把鋼筆在指尖轉(zhuǎn)了一圈,對著光看了看,語氣夸張地說:“什么破玩意兒,老古董了吧?”
“我讓你還給我!”我一步步朝他走過去,眼睛死死地盯著他手里的筆。
“想要?”李昊笑了,他站起身,個子比我高出一個頭,帶著一股壓迫感。
他舉起鋼筆,在我眼前晃了晃。
“求我啊?!?/p>
“求我,我就還給你。”
周圍的跟班們又開始起哄。
“快求啊,啞巴陳!”
“跪下求你們昊哥!”
我的拳頭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地嵌進肉里。
那支筆,是我爸的驕傲,是我的尊嚴。
我不能求他。
見我沒反應(yīng),李昊的耐心似乎耗盡了。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猙獰。
“不求是吧?”
“行?!?/p>
他說完,兩只手握住鋼筆的兩端。
我的心跳瞬間停止了。
“不要!”我嘶吼著撲了過去。
但已經(jīng)晚了。
只聽“咔嚓”一聲,清脆又刺耳。
那支承載著我所有驕傲和父愛的鋼筆,被他硬生生地掰成了兩截。
他隨手一扔,斷成兩截的鋼筆在空中劃過一道絕望的弧線,掉進了墻角裝滿臟水的拖把桶里。
時間,在那一刻靜止了。
我看著水桶里那截漂浮的筆帽,腦子里“嗡”的一聲,一根名為“理智”的弦,徹底崩斷。
長久以來積壓的屈辱、憤怒、恐懼,還有對我爸那份沉甸甸的愛的愧疚,像火山一樣在我胸中爆發(fā)。
我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沒有害怕,沒有猶豫。
只有一個念頭:毀了他。
“我殺了你!”
我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猛地朝李昊撞了過去。
李昊顯然沒料到我敢真的動手,被我一頭撞在胸口,踉蹌著后退了幾步。
他比我高,比我壯,但那一刻,我的身體里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力量。
我沒有章法,沒有技巧,只是用最原始的方式,揮動著我的拳頭,砸向他的臉,他的肚子,他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
他被我打蒙了,開始還手,但我的攻擊像瘋了一樣,不計后果,不顧疼痛。
我們倆扭打在一起,桌椅被撞得東倒西歪,書本散落一地。
他的跟班們都嚇傻了,一時間竟沒人敢上來拉架。
混亂中,我的腳踢到了一個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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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頭一看,是教室后面打掃衛(wèi)生用的一根斷掉的拖把木棍,大概半米長,木頭很結(jié)實。
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掙脫他的撕扯,抄起了那根木棍。
李昊看我拿起了“武器”,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驚恐。
他轉(zhuǎn)身想跑。
但憤怒已經(jīng)吞噬了我。
我掄起木棍,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他的后背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的一聲悶響。
李昊慘叫一聲,往前撲倒。
不巧的是,他摔倒的方向,正好是教室門口的水泥臺階。
他的后腦勺,重重地磕在了臺階的棱角上。
那聲音,不是悶響,而是一種更可怕的“咯”的一聲。
世界,瞬間安靜了。
李昊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一股鮮紅的液體,從他的后腦勺下面,緩緩地滲了出來,在灰色的水泥地上,迅速地擴散開來。
那紅色,像一朵妖艷而恐怖的花。
周圍的同學發(fā)出了刺耳的尖叫聲。
我站在那里,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根木棍。
木棍的末端,沾著一絲血跡。
我看著地上的李昊,看著那攤越來越大的血。
胸中的滔天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瞬間熄滅。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無邊無際的恐懼。
我……我殺人了?
02
接下來的事情,像一出被按了快進的黑白默片。
老師驚慌失措的臉。
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
同學們驚恐又陌生的眼神。
我被帶到了教導處,教導主任那張平時威嚴的臉,此刻寫滿了震驚和憤怒。
他拍著桌子對我吼著什么,但我一個字都聽不清,耳朵里只有持續(xù)的蜂鳴聲。
很快,警車也來了。
我人生第一次坐上了警車,車里有一種冰冷的、消毒水一樣的味道。
我被帶到了派出所,關(guān)在一個小房間里。
一個和藹的警察阿姨給我倒了杯水,但我端著杯子的手抖得厲害,水灑了一半。
他們問我話。
為什么要打人?
用什么打的?
打哪里了?
我像個木偶一樣,機械地回答著,腦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知道,我闖下了滔天大禍。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間的門被推開。
我爸媽沖了進來。
我媽的眼睛又紅又腫,看到我的一瞬間,眼淚就決堤了。
我爸跟在后面,他還是穿著那身工地的衣服,褲腿上還沾著新鮮的泥點。
他臉上的皺紋,好像比昨天更深了,眼神里充滿了焦慮、疲憊和一種我看不懂的痛。
他沒有罵我,只是走到我面前,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頭。
他的手在發(fā)抖。
那一刻,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
“爸……我……”我哽咽著,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在和警察的交談中,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著。
“傷者叫李昊……”
“……還在搶救,情況不太樂觀……”
“……后腦著地,有顱內(nèi)出血的跡象……”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錘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突然,我看到我爸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毫無血色。
他抓住一個警察的胳膊,聲音都在發(fā)顫:“同……同志,你再說一遍,受傷的那個孩子,叫什么?”
“李昊啊?!本煊悬c不耐煩地回答,“他爸叫李東海,開建筑公司的那個,李總,你應(yīng)該聽說過吧?”
李東?!羁偂?/p>
這個名字,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混沌的腦袋。
我爸嘴唇哆嗦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媽也愣住了,臉上的表情從悲傷變成了極致的驚恐。
回家的路上,我媽一直在哭,那種壓抑的、絕望的抽泣聲,讓我心如刀割。
我爸一言不發(fā),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車廂里很快就充滿了嗆人的煙味。
到家后,他坐在那張破舊的沙發(fā)上,像一尊雕塑。
我終于忍不住,顫抖著問:“爸,那個李東?!钦l?”
我爸沒有看我,他盯著眼前虛無的空氣,過了很久很久,才用一種沙啞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
“李昊的爸爸,李東?!?/p>
“就是……我天天去干活的那個工地的……大老板。”
“你打的,是我的老板的兒子?!?/p>
轟——
我的世界,徹底崩塌了。
如果說之前只是恐懼,那么現(xiàn)在,就是徹頭徹尾的絕望。
我腦海里瘋狂地閃過各種畫面。
我爸會被立刻開除,他辛辛苦苦干了半輩子的手藝,在這個城市將再無立足之地。
甚至,因為得罪了李東-海,沒有任何一個工地敢再要他。
我們家的天,塌了。
醫(yī)院里那個不省人事的李昊,需要一筆天文數(shù)字般的醫(yī)療費。
賣掉我們家這個破房子,也湊不齊一個零頭。
李昊家有錢有勢,他們甚至不需要走法律程序,只要一句話,就能讓我去坐牢,讓我的檔案上留下永遠抹不掉的污點。
我的人生,在14歲這一年,已經(jīng)提前宣告結(jié)束了。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
是我,親手毀了我們這個家。
那天晚上,家里沒有開燈。
我們就這樣在黑暗里坐著,誰也不說話。
空氣里只有我媽壓抑的哭聲和我爸打火機“咔噠咔噠”的聲音。
我把自己關(guān)進小小的房間,用被子蒙住頭,卻無法隔絕從客廳傳來的、父親一聲接一聲的嘆息。
那一夜,我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絕望像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涌來,將我淹沒。
我甚至想到了死。
我想,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抵消我犯下的罪過?是不是我爸媽就不用再為我承受這一切了?
那一夜,是我有生以來,最漫長,也最黑暗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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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亮得格外早,也格外刺眼。
窗外的天是一種灰白色,像燒盡的紙錢。
我一夜沒睡,眼睛干澀得發(fā)疼。
我聽到客廳里有動靜,悄悄打開一條門縫。
我爸已經(jīng)穿好了他那身滿是油漆點和破洞的工作服,正坐在小馬扎上,默默地穿他那雙開了膠的解放鞋。
他的背影,在清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那么佝僂,那么疲憊。
我媽從臥室里出來,紅著眼睛拉住他。
“建國,你……你還去干啥???”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人家不把我們趕出來就燒高香了,你還去上什么班???”
我爸系鞋帶的手頓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說話。
然后,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媽,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一樣。
“我去看看。”
“總得有個說法?!?/p>
“是兒子惹的禍,也是我沒教好。是我的責任,我擔著?!?/p>
我聽明白了。
他不是去上班。
他是去負荊請罪。
他是準備去工地上,找到那個高高在上的李總,低下他那從未在生活面前彎曲過的脊梁,去乞求,去哀求,去用一個父親的尊嚴,換取兒子的未來。
我的心,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我爸站起身,蹣跚地走向門口。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我的腦子里一片混亂,我想沖出去,拉住他,告訴他不要去,這一切都由我來承擔。
但我動不了,我像被釘在了原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那單薄的背影離我越來越近。
就在他粗糙的手,握上那冰冷陳舊的門把手,準備拉開那扇決定我們?nèi)颐\的大門時——
篤、篤、篤。
門外,突然響起了三聲敲門聲。
聲音不大,沉穩(wěn),有力,不急不緩。
但在這死一般寂靜的清晨,這三聲敲門聲,卻像三記重錘,狠狠地敲在了我們一家三口的胸口上。
我爸的手僵在了門把上。
我媽的哭聲戛然而止。
我們?nèi)齻€,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一動不動。
一股巨大的恐懼感瞬間攫住了我。
而當我爸打開門后,頓時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