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奧地利小說家、傳記作家。代表作有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象棋的故事》《舊書商門德爾》《心靈的焦灼》，回憶錄《昨日的世界》，傳記《巴爾扎克》等。

《茨威格傳：三種人生》

作者：奧利弗·馬圖舍克

譯者：黃霄翎

版本：上海貝貝特｜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25年10月

在美國度過緊張的歲月后，關(guān)鍵要看巴西的魅力能否對茨威格產(chǎn)生以前那種積極影響了。剛到?jīng)]幾周，茨威格對巴西這個國家的正面印象就有受損的危險：庫根的瓜納巴拉出版社出版的茨威格作品《巴西——未來的國家》雖然書評不錯，但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滿。這是一本關(guān)于巴西歷史和文化的優(yōu)秀圖書，但只有極少數(shù)讀者認(rèn)同此書寫出了“未來的國家”：國民引以為傲的技術(shù)成就，茨威格認(rèn)為不值一提；自然奇觀和田園風(fēng)光，他倒是贊不絕口。比這種相互誤解更要命的是，一直有謠言說，寫作此書并非茨威格的本意，他是為了報答政府給他和妻子簽發(fā)永久簽證。雖然沒有證據(jù)證實，但這個說法很難反駁。后來民眾獲悉茨威格夫婦上回乘機穿越南美洲的資金是由巴西政府提供的，對這場令茨威格懊喪的討論更是火上澆油。

面對這些令人掃興的爭論——鑒于瓦加斯總統(tǒng)的獨裁統(tǒng)治，這種爭論更令人不快——茨威格很快就試圖退回到他的工作中。茨威格夫婦在彼得羅波利斯住了很久，這里游客很少。在里約熱內(nèi)盧，茨威格經(jīng)常見出版商庫根，偶爾也見弗里德莉克的弟弟西格弗里德·布格爾。西格弗里德與妻子克拉麗莎·布格爾及兒子費迪南德·布格爾住在里約熱內(nèi)盧。茨威格現(xiàn)在常常見到也最終流亡到彼得羅波利斯的柏林報紙編輯恩斯特·費德爾。茨威格和費德爾下棋，就像以前在薩爾茨堡與“棋狐”下棋一樣。茨威格依然鐘愛下棋，還寫了一篇中篇小說，主角是一個被法西斯迫害的人，羈押期間試圖通過與想象中的對手下棋來安心。

在奧思寧經(jīng)歷低潮后，茨威格緩慢而穩(wěn)定地找到了回到手稿和新希望的道路。他寫好了第二部長篇小說《克拉麗莎》的提綱。在瀏覽參考書籍時，茨威格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過去的人物：人文主義者米歇爾·德·蒙田。茨威格想為蒙田寫一篇長文。在給菲利克斯·布勞恩的信中，茨威格寫道，他在巴西“拉丁圈”感覺比在美國自在。在描述新住地彼得羅波利斯時，茨威格再次將之與故鄉(xiāng)作比，稱它有點像一個“微型巴德伊舍”。還有：“我們租了一個小平房[……]，雇了一個黑人女傭，處處都很原始，驢子馱著香蕉從窗前走過，周圍有棕櫚樹和叢林，還有美輪美奐的星空。缺的是書和朋友?！?/p>

孤獨也給洛特帶來了問題。她怕給茨威格講日常生活瑣事會讓他覺得無聊。洛特也找不到可以交談的女友，所以她花很多時間用還很陌生的外語和女傭奧瑞亞（Aurea）交流，還和她一起制定了一份菜單?！皧W瑞亞學(xué)會了（我也學(xué)會了）做薄煎餅、皇家蛋餅、土豆面等‘歐洲’菜。”洛特不久后這樣說。

1941年12月初，茨威格夫婦去里約小住了一天。茨威格準(zhǔn)備各種活動并去理發(fā)店刮胡子，洛特抽空給嫂子漢娜寫了一封長信，高興地說，斯蒂芬最近感覺好多了。

茨威格和洛特在彼得羅波利斯工作

茨威格不再認(rèn)為戰(zhàn)時及戰(zhàn)后一切都無用了，他重新在工作中找到樂趣?，F(xiàn)在他甚至希望能從談話伙伴那兒借書。洛特鼓勵他寫作、幫他擺脫抑郁的計劃似乎奏效了。《昨日的世界》（自傳的新標(biāo)題）已經(jīng)完成，他還沒想好下一步做什么。于是洛特請嫂子在巴斯找到帶有巴爾扎克傳草稿的活頁夾，盡量請理查德·弗里登塔爾用打字機打出來，寄一套副本到彼得羅波利斯，好讓茨威格繼續(xù)做這個可能會讓他忙上好幾年的大項目。這個消息令人震驚，因為茨威格的六十歲生日、他人生中的一個大關(guān)口，才過去短短數(shù)日。幾周以來，洛特還讓周圍的人參與到照顧丈夫的工作中。洛特設(shè)法買到了巴爾扎克選集的舊書，在茨威格過生日時送他。那天和他們一起去旅行的庫根送了一只十個月大的剛毛獵狐犬（庫根遺憾地沒能在里約及周邊地區(qū)找到西班牙獵犬）。為了回應(yīng)在這一天收到的無數(shù)祝賀，茨威格寫了一首題為《六十歲人感謝》的詩：

時光流逝得更雋永 在白發(fā)上空。 滿杯酒將飲盡，杯底黃金才露真容。 看那落下的夜幕， 心無煩惱如釋重負(fù)。 單純觀察世界之樂， 無欲無求者方能領(lǐng)悟。 功勛成果已然看淡， 平生所失再無不安。 衰老是容易應(yīng)付的起始， 訣別是人生長河的終點。 在漸逝的光芒里， 視野無比清晰。 身處別離的陰影， 對生的愛戀最癡迷。

生日及其伴隨的影響似乎出人意料地被克服了，隱居的茨威格在對蒙田的研究中找到了越來越多的樂趣。圣誕節(jié)第一天，他告訴約阿希姆·馬斯，《象棋的故事》寫完了，想交給一位專業(yè)棋手修改。長篇小說還是沒有進展，但是蒙田傳有望寫好，因為茨威格在蒙田身上看到了自己和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正如多年前寫伊拉斯謨傳的感覺。吸引茨威格的正是這種情感表達(dá)方式：“一切理論都與我不合，我只能借用人物形象和象征符號在某種程度上表達(dá)自己?！?/p>

茨威格還寫道：“外界生活：瑰麗風(fēng)景中令人平靜的單調(diào)?；樱哼@里的老百姓，我語言上只懂一點點，但他們的善良、熱情和原始令人動容。精神食糧：巴爾扎克、蒙田和歌德全集，沒有兩百歲以下的朋友?；锇椋何疑諘r收到的一條可愛的一歲獵狐犬，我這個年紀(jì)開始的老小孩氣顯然因此加劇了?！贝耐穹驄D給在紐約的嫂子斯蒂芬妮寄了圣誕賀卡，正面是由彩色蝴蝶翅膀粘成的里約塔糖山景，洛特附言：照片中的塔糖山就是這個樣子的。茨威格為圣誕節(jié)還有斯蒂芬妮的生日和命名日（均為12月26日）寫了祝詞。茨威格、洛特還有——遵循卡斯帕?xí)r代的舊日薩爾茨堡傳統(tǒng)——“Plucky”（洛特添上“狗”字以作說明）都簽了名。

茨威格從彼得羅波利斯寄出的信中，好幾個月甚少提及之前幾乎占據(jù)了他腦海中每個念頭的戰(zhàn)爭。可惜這只是虛假的平靜。日本偷襲珍珠港后，美國也加入戰(zhàn)斗，現(xiàn)在這場戰(zhàn)爭確實有升級為世界大戰(zhàn)的危險。因此，巴西通過大西洋潛艇戰(zhàn)或其他方式直接參戰(zhàn)似乎只是時間問題。信件全得送審，給美國寫信禁止使用敵國的語言——德語，本來就慢的郵政服務(wù)因控制和海戰(zhàn)變得更慢了。

和在巴斯一樣，茨威格在彼得羅波利斯也成了“廣播人”，每天用他的“飛歌”（Philco）小收音機聽最新的壞消息。他曾多次想象恐怖的場景，但現(xiàn)實卻一次又一次超越了他的想象。就這樣，1942年年初，茨威格的情緒再次低落。他已經(jīng)帶妻子逃到了天涯海角，還能再往哪兒逃呢?1942年1月20日寫給弗里德莉克的信中，茨威格的痛苦和絕望一目了然。不過與以前相比，茨威格的情緒比較平和：“我越來越確定，我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房子了，只能做四處飄蕩的過客；那些能在任何地方開始新生活的人可謂幸運兒。[……]我們唯一的出路是安靜而有尊嚴(yán)地退場?！彼缫芽吹阶约旱摹暗谌N人生”漸近尾聲，而且他確定自己不想開啟第四種。

1942年2月13日，伊萬·海爾布特在紐約的一家郵局寄出一封發(fā)往彼得羅波利斯的掛號信，號碼為436248。除了給茨威格的信外，還附寄了海爾布特最近完成的詩集和介紹手冊，介紹中稱，詩集題目為《我的漫游》，由茨威格作序。海爾布特請茨威格把承諾的序文發(fā)給他。海爾布特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確定茨威格是否收到了此信。幾周后，海爾布特查詢此信的下落，最終于6月4日獲悉，茨威格已于2月21日收到信。但是海爾布特沒有收到茨威格的回信。詩集于這一年在紐約出版，海爾布特在序言中寫道：本書獻(xiàn)給茨威格。

1942年2月21日，阿爾弗雷德收到弟弟的一封信。信從巴西到紐約用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信中最重要的消息是：彼得羅波利斯的房租將于幾周后到期，現(xiàn)在租期又延長了六個月，茨威格很高興。但是，就在這封信發(fā)出之后和到達(dá)之前，出了一件大事。阿爾弗雷德讀到此信的那天是一個周六，茨威格當(dāng)天寄出了他的《象棋的故事》手稿，分別給出版商許布施、貝爾曼·費舍爾和他的阿根廷譯者卡恩。他還在郵局寄出了幾個寄給親友的小信封。他想好了：信封里裝著他的訣別書。

那個星期的周一，茨威格和洛特應(yīng)庫根夫婦的邀請前往里約，體驗有名的里約狂歡節(jié)。周二早上，新加坡被日本攻陷的消息見諸報端，茨威格夫婦立即改變計劃，提前動身返回彼得羅波利斯。茨威格顯然把盟軍的再敗視為一個征兆。他用數(shù)日制訂了一個計劃，包括所有文件和出版事宜的安排：他的亞美利哥·韋斯普奇?zhèn)饕阉偷匠霭嫔?，即將發(fā)表；他的宏偉自傳《昨日的世界》也擬出版，后來在同年上市；但是長篇小說《克拉麗莎》、蒙田傳和巴爾扎克傳尚未完稿，后來作為遺著出版。

里約狂歡節(jié)那周的周五，庫根又在里約見到了茨威格。茨威格帶給庫根一包封好的手稿，要他存入保險箱。周六晚上，茨威格在彼得羅波利斯家中陽臺上下象棋。當(dāng)時，他的訣別信已經(jīng)寄出。茨威格在遺囑中寫明，他死后，莫扎特《紫羅蘭》手稿留贈弗里德莉克，作為額外的告別禮物。次日，茨威格寫了兩份留給后世的德文“訣別聲明”，標(biāo)題用了葡萄牙語的“聲明”（Declara??o），還有一封給弗里德莉克的信。洛特也寫好了訣別信。

1942年2月23日，周一，女傭驚訝地發(fā)現(xiàn)茨威格夫婦直到中午還沒起床。她后來做筆錄時說，中午十二點左右，她在臥室門口聽到一個聲音，不知是鼾聲還是臨終前的喉鳴。下午，茨威格夫婦還沒露面，女傭決定找人幫忙。下午四點半左右，她和丈夫打開臥室門，門沒鎖。他們看到茨威格夫婦和衣靜臥，茨威格仰躺著，嘴微張，洛特依偎在他身邊。醫(yī)生馬里奧·M.皮涅羅博士填寫的死亡證明中稱兩人均為服毒死亡。洛特顯然是在茨威格死了一段時間后才服毒的，因為她被發(fā)現(xiàn)時，身體還有余溫。

被叫來調(diào)查的警察和醫(yī)生一樣，得出自殺的結(jié)論。他們把尸體擺好，拍了照，讓牙醫(yī)制作了茨威格的死亡面具。

安放靈柩后的次日，庫根等人匆匆舉辦了葬禮。巴西政府當(dāng)仁不讓地支付了殯葬費用。悲痛的民眾扶棺前往彼得羅波利斯的天主教墓地，萊姆勒（Lemle）拉比獲得特許，主持了猶太教葬禮。各大報紙紛紛刊登茨威格的官方訣別聲明，茨威格在聲明中感謝巴西的熱情好客，說明他因缺乏力量和勇氣而決定結(jié)束生命。雖然他無力用更大的耐心等待更好的時光，但他祝愿所有朋友在經(jīng)歷戰(zhàn)爭已經(jīng)帶來和即將帶來的漫長黑暗之后，還能看到新歲月的曙光。

次日，茨威格夫婦的住房被正式檢查，遺留文件和物品也一一清點。夫婦倆都在遺囑中附加了一些條款：他們希望將留下的衣物分發(fā)給有需要的人，再付女傭兩個月工資。還找到一個給弗里德莉克的侄兒費迪南德·布格爾的信封，裝著茨威格的手表、戒指、珍珠領(lǐng)帶別針、領(lǐng)扣和袖扣。另一個信封里裝著送給庫根的天鵝牌鋼筆和自動鉛筆。茨威格把巴爾扎克的一份校樣贈給里約的巴西國家圖書館，以表對巴西的謝意。借來的書裝在一個箱子里。其他箱子里裝著茨威格的手稿，還有一些小物件，包括一臺打字機、一個收音機、兩只舊煙斗和一套國際象棋。臥室墻上的一個畫框里掛著茨威格翻譯、前一年發(fā)給朋友的賈梅士詩作：“唉，愿地球有一條安全的皺褶，容得人類寧靜生存?！?/p>

茨威格夫婦去世當(dāng)晚，他們自殺的消息被傳給了媒體，剎那間傳遍全世界。弗里德莉克的小女兒蘇絲獲悉后讓丈夫馬上——在母親偶然發(fā)現(xiàn)之前——通知她母親。

幾天后，弗里德莉克才收到前夫用英語寫的最后一封信：

親愛的弗里德莉克： 當(dāng)你收到這封信時，我的心情會比以前好很多。你在奧思寧還見過我。度過一段美好、平靜的時光后，我的抑郁癥加重了。我病得無法專心工作。而且，我們唯一能確定的是，這場戰(zhàn)爭將持續(xù)數(shù)年，這太令人喪氣。在我們的特殊情況下，我們還要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才能返回家園。雖然我喜歡彼得羅波利斯，但我拿不到工作所需的書籍。我的代表作巴爾扎克傳可能畢生無法完成，因為我看不到能安心工作兩年的前景，而且所需書籍極難弄到。還有這場戰(zhàn)爭，這場無休無止、還遠(yuǎn)未達(dá)到最嚴(yán)重程度的戰(zhàn)爭。想到這些，起初讓我平靜的孤獨就漸漸變得令人壓抑。我太弱，受不了這些?？蓱z的洛特在我身邊很不容易，尤其是她身體還不好。 你有你的孩子們，從而有了一個終生使命。而且你興趣廣泛、精力充沛。我相信，你能等到更好的時光，也會理解我再也無力忍受我的“黑肝”了。我在生命最后幾個小時里給你寫下這些話，你想象不到，自從做出這個決定，我感到多么輕松。代我向你的孩子們親切問好，不要怨我，總是想想好人約瑟夫·羅特和里格，我多么羨慕他們能免于遭受這些折磨。 獻(xiàn)上愛和友情，不要難過，現(xiàn)在你知道了，我平靜而快樂。 斯蒂芬 1942年2月22日 于彼得羅波利斯貢薩爾維斯迪亞斯街34號

PS：本文摘自《茨威格傳：三種人生》第16章《明日的世界？》。

原文作者/奧利弗·馬圖舍克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