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物質(zhì)文化史受到追捧，茶文化隨之興盛，今人茶著之豐超越前人?？珊薜氖?，我之于茶缺乏細斟慢飲的心思，居恒但作“牛飲”，所有茶具徒成擺設(shè)、空陳無謂。疏于實踐加上粗放的飲茶習(xí)慣，難免為行家所笑。按理我是沒有資格談?wù)摯说赖?，所幸我?xí)書有年，書法史中有關(guān)“茶”的事情倒是略有關(guān)注，古人留下的書法作品中，尤其是宋人的字跡中關(guān)于茶的資料倒還不少，稍費一番功夫不難羅致。摭而談之，或許也是揚長避短吧？

不勝酒力且每飲必醉的茅一相，在為《茶具圖贊》所寫的引言中曾說自己不能飲酒而“獨耽味于茗”：“清泉白石可以濯五臟之污，可以澄心之哲。服之不已，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自生。”飲茶應(yīng)比飲酒來得健康，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茶也顯得比酒更為重要，唐人李玨就說“茶為食物，無異米鹽”，酒則不居其列。不過，酒在書法史中是一個重要的角色，“書”與“酒”可以直接掛鉤，被描述最多的是張旭和懷素：李頎在《贈張旭》中寫“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又云“瞪目視霄漢，不知醉與醒”，結(jié)果是“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懷素則被李白《草書歌行》描寫為“吾師醉后倚繩床，須臾掃盡數(shù)千張”，結(jié)果也是“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

宋代的陸游作有《題醉中所作草書卷后》《草書歌》兩詩，指向的也是酒醉后所作草書所呈現(xiàn)出的獨特創(chuàng)作狀態(tài)。書法在表現(xiàn)形式上是豐富多樣的，就書體而言，酒的作用僅指向書家們疾如電掃般的草書創(chuàng)作，篆書、隸書、楷書，乃至行書的創(chuàng)作，似乎就與酒掛不上鉤。此時，倒是“無異米鹽”的茶，更有助于書家創(chuàng)作之際“澄心之哲”。但茶在書法史中或說是其與書法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上，歷來少有提及。許是因為茶中所含咖啡因，尚不及酒精的作用顯著吧？

在書法創(chuàng)作的“效用”上，茶固然不如酒那么“激烈”，但茶依然為書家們所鐘愛。如果說酒后的書法創(chuàng)作是“一反常態(tài)”，那么茶后則提升了書法創(chuàng)作的“常態(tài)”。在歷代流傳下來的書法作品中關(guān)于茶的記述并不比酒少。在書家的眼中，茶也“無異米鹽”，是他們?nèi)粘Ｉ钪械谋匦杵贰Ｊ染迫缑膽阉赝瑯邮炔?，所書《苦筍帖》即云：“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徑來。懷素上?！边@是一封直白的書信，向別人討要竹筍和茶葉，有趣的是其中并未提到酒。更有趣的是，在茶史上被供奉為“茶圣”的陸羽，還專門寫過一篇《唐僧懷素傳》，簡直就是個懷素的“鐵桿粉”?？傊?，“如夢如幻”的酒有一時刺激之效，但漫長平淡的生活更需要“人間清醒”的茶。

懷素的《苦筍帖》

說到嗜茶的書家，首推北宋的蔡襄。他的詩文集中詠茶、論茶的文字可謂觸目皆是，最有名的是《即惠山煮茶》，中有句云“此泉何以珍，適與真茶遇。在物兩稱絕，于予獨得趣”。無水不能茶，但不是什么水都能煮茶，蔡襄對水質(zhì)的考究不輸于對茶品的要求。蔡襄鐘愛的是泉水，除了惠山泉，還有圣泉，其《圣泉》詩有句云“清甘本無滓，渴飲得真味。端能發(fā)茶色，博亦資農(nóng)利”。有一次他道經(jīng)江西武陽，宿一山間旅店，想起以前在此有一泉水，可是到了那里，卻已淪為當(dāng)?shù)貍驄D浣女們洗衣做飯的“日常用水”，令之“莫有所愜焉”。

蔡襄愛茶，故多受饋贈，有時頗有不能與友人一起分享之恨，其《致程修撰》一札云：“蒙惠茶數(shù)品，皆精奇。適會君倚庶子泉來，輟烹試之，恨不同啜也?！彼凇恫栌洝分杏涊d了一個叫王大詔的茶人，專程從建安越四千里赴京師為他送上聞名天下的“王家白茶”，令之感念不已。

蔡襄畫像

蔡襄不僅是個老茶客，還親自制茶。宋仁宗慶歷年間，他在福建轉(zhuǎn)運使時監(jiān)制皇家的北苑貢茶，將過去的大團茶改制成小團茶，并采用新鮮嫩芽精制，使得仁宗皇帝“尤所珍惜，雖輔相之臣，未嘗輒賜”。據(jù)《韻語陽秋》記載，自從有了這種小團茶以后，原本為當(dāng)時所貴的陽羨茶被賤視為“草茶”了。當(dāng)然，最值得一提的是蔡襄對茶還有專門著述，就是《茶錄》，成為茶史上繼《茶經(jīng)》后的一篇重要文獻。

《茶錄》固然彪炳于茶史，但更是書法史上的經(jīng)典。蔡襄是不是“宋四家”之一歷來有所爭議，卻毫不影響《茶錄》成為一件小楷書法的經(jīng)典之作。據(jù)載蔡襄所書《茶錄》不止一本，現(xiàn)以上海圖書館所藏潘景鄭捐贈宋蟬翅拓本為最精。論者以此考論蔡襄小楷書法之成就，庶幾無偏失之弊。水賚佑先生作有專論《蔡襄〈茶錄〉帖考》，原原本本殫見洽聞，為我所不能道，有興趣者不妨找來一閱。

蔡襄《茶錄并序》，以上海圖書館所藏潘景鄭捐贈宋蟬翅拓本為最精

蔡襄另有行草《思詠帖》，在帖后附言中提到“大餅極珍物”，這個“大餅”指的是當(dāng)時的貢茶“大龍團”。還有行書《致公謹(jǐn)》一札中也有“精茶數(shù)片”之語。雖寥寥數(shù)字，亦能反映其好茶之意。

蔡襄行草中提到的“大餅極珍物”

另一位嗜茶的書家是蘇軾，他為官杭州時作有《試院煎茶》一詩，中有“且學(xué)公家作茗飲，磚爐石銚行相隨”句，可見其于茶是走到哪兒喝到哪兒。后來貶謫儋耳，又有《汲江煎茶》一首，雖處孤寂荒江，猶不忘“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直至“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方罷。

蘇軾沒有像蔡襄那樣于茶有所著述，但也是一位深諳茶道的老茶客。作為大書法家的他，作品中自不會少了茶事，其與陳季常的《一夜帖》中提到了“團茶一餅”。他還曾以人品喻茶品，其《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茶》一詩云：“戲作小詩君一笑，從來佳茗似佳人?！痹婎}中的壑源就在蔡襄任福建轉(zhuǎn)運使的建安境內(nèi)，是宋代建安民間私焙最精良的團茶貢品產(chǎn)地，只是這個“團茶一餅”是大團茶還是小團茶，就不得而知了。

蘇軾《一夜帖》中提到的“團茶一餅”

蘇軾的飲茶理念是“飲非其人茶有語；閉門獨啜心有愧”，如遇好茶，正如蔡襄那樣，他也很希望能與友人一起分享。其有一短札云：“道源無事，只今可能枉顧?quán)ú璺?？有少事，須至面白。孟堅必已好安也。軾上，恕草草。”這封信是寫給好友杜道源的，后人即命名為《啜茶帖》，非常切當(dāng)。另在《新歲展慶帖》中，蘇軾雖未言及茶，但提到了“建州木茶臼子”這一當(dāng)時飲茶程序中的重要工具，或可證飲茶于其日常生活之重要。

蘇軾《啜茶帖》

除蔡襄、蘇軾外，黃庭堅有《奉同公擇尚書詠茶碾煎啜三首》，分別描寫碾茶、煎茶的工序和茶的解困功效，今有刻帖傳世；米芾的經(jīng)典作品《苕溪詩》中就有“懶傾惠泉酒，點盡壑源茶”之句，他另有《道林詩帖》：“樓閣明丹堊，杉松振老髯。僧迎方擁帚，茶細旋探檐?！币簧畳叩叵嘤?，從房檐上取下茶葉來款待他，形象地描寫了當(dāng)時茶葉的貯藏方式，比起蔡襄《茶錄》“茶不入焙者，宜密封，裹以蒻，籠盛之，置高處，不近濕氣”的敘述生動許多，當(dāng)然這件作品也是米書中之佳作；宋王元之《龍鳳茶》詩云“樣標(biāo)龍鳳號題新，賜得還因作近臣”，梅堯臣《七寶茶》詩云“啜之始覺君恩重，休作尋常一等夸”。宋代皇帝向臣下賜茶是“恩眷罔已”的事情，趙令畤《賜茶帖》云“比拜上恩賜茶，分一餅可奉尊堂”。如果沒有署名款，趙氏的這件作品很可能被后人誤以為出自蘇軾之手。

黃庭堅《道林詩帖》

如果說書家未必個個愛酒，但個個愛茶應(yīng)不為過。就看宋代這些書法前輩的作為，確實令我這個不解風(fēng)情的晚學(xué)感到慚赧：如果能夠穿越至宋代，我最先想的就是，像魯智深那樣，落腳五臺山做個“管茶的茶頭”。

飲茶之風(fēng)至少在西漢時就已興起，其后茶葉在品質(zhì)、制作、烹制上都發(fā)生了許多變化，這些都是茶史專家所感興趣的問題。作為一個書法研究者，我自然關(guān)注的是“茶與書法”或是“書法與茶”這樣的議題，而宋代書家既然如此愛茶，并在他們的作品中每有道及，不僅為我們提供了精雅美妙的字帖，對我們的茶史研究也是極好的貢獻，故撰拙文略加表彰，非敢言深入的研究。羅景綸有言：“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吸之……或草《玉露》一兩段”，我現(xiàn)在仿佛也有了這種心境，適案邊猶有新得汝窯茶器一具，取入“精茶數(shù)片”“輟烹試之”，即“閉門獨啜”，亦不似坡翁那樣“心有愧”了。

南宋劉松年《攆茶圖》

原標(biāo)題：《如果穿越至宋代，我想像魯智深那樣落腳五臺山做個“管茶的茶頭” | 王學(xué)雷》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欒吟之 題圖來源：新華社概念圖

來源：作者：王學(xu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