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王

“賓悅豪苑”是前兩年才建成的一個新小區(qū)，有大幾百家住戶。小區(qū)里一幢幢高樓錯落有致，樓與樓之間的綠化帶連成一片。常年樹木蔥郁，花紅草綠，鳥兒啁啾。居民在這環(huán)境優(yōu)雅，干凈整潔，秩序井然，配套設施人性化的小區(qū)里生活，宛如每天在享受游逛公園的樂趣。

我是今年三月十八日住進這個小區(qū)的，和我的同事林佩軒合租一套三居室住。我和她是同一批從上海十中派到海南儋州來支教的老師。我原來的學校和我現(xiàn)在支教的中學有聯(lián)辦互教關系，就如同母校和子校一樣。

記得第一天住進“賓悅豪苑”的時候，我對小區(qū)里的配套設施，一草一木，就有種似曾相識，相見恨晚的好感，心中充滿了游子回家的愜意與溫馨。我平時熱愛運動，尤其喜好早晨跑步，小區(qū)里的鍛煉設施，又恰好迎合了我的這一愛好。早晨五點五十分，手機的鬧鈴會準時把我喚醒，起床后，穿上運動衣，運動鞋，六點整已英姿颯爽地出現(xiàn)在了跑道上。我之所以說這個小區(qū)里的設施很人性化，其中就含指我跑步的這條桔紅色的環(huán)形塑膠跑道。

早上，當我迎著清涼的晨風，沿著干凈的桔紅色跑道，在靜立的樓宇之間穿行，在枝葉搖曳的綠樹傍邊跑過時，心情是多么舒暢。這時候我就想到了佩軒，想到了她要是能跟我一起跑該有多好啊。

有天早晨，我正要出門去跑步，一轉頭看到佩軒懶洋洋從房間里走出來，上身披一件天藍色外套，嘴里打著呵欠，雙臂環(huán)抱胸前，里面帶條紋的睡衣緊緊裹在身上。起初我還心里一喜，以為她是要跟我一起去跑步呢，可當我好心好意邀請她時，她非旦不領情，還詭秘地沖我笑了笑，嘲諷說：“姜一嬌哇姜一嬌，我看你的名字得改一改了，不該叫一嬌，應該叫一賤！”說完，趁她得意得哈哈蕩笑的當兒，我便沖上去把她好好教訓了一頓。她特怕癢癢，我偏撓撓得她差點沒笑斷了氣，只好縮蜷著身子，站在原地直求饒：“好啦好啦，一嬌，饒了我吧，算我沒說行了吧？”我見她的外套掉落在地上，身上的睡衣也揉得皺皺巴巴，一副十足的狼狽相，立馬就饒了她，帶著一臉勝利者的笑容又要出門。

“唉，一嬌，你先別走哇，我起來是有事想問你呢。”

我見她說話一臉認真，不像在逗樂子玩，便也慎重其事地問：“啥事??？”

她向我跟前邁了一大步，兩眼炯炯有光地逼視著我，“呃，你總跟我說起的那對老年夫妻早晨還起來鍛煉嗎？”

“起來呀，每天早晨都在鍛煉呢，一天也沒拉下過，咋啦？”

“嗯，那……那……”佩軒支支吾吾，尋思了一會，突然瞪圓眼睛，“他們倆還干仗嗎？”

“這……這……”這回輪到我說不出囫圇話了，尋思了一會，才說：“干！不過，我，我可再也不敢沖上去拉架了。”

“噢，噢……”林佩軒若有所思地慢慢轉過身去，小步朝房間走去，快走到房門口時，我聽到她小聲又嘀咕了一句，“唉，大媽怎么還是這個樣子啊？”

那天早上，經(jīng)林佩軒這么一攪和，把我早起跑步的好情緒全給攪亂了，跑步也沒了心情，來到樓下后，遠遠離開了跑道，來到一棵足夠三人合抱的大榕樹底下，坐在一條帶靠背的石椅上，兩眼發(fā)直，心亂如麻，腦子里不知道在胡思亂想些啥，可眼前卻是奇怪得很，怎么繞也繞不開林佩軒適才提起的這對老人的身影。腦子里的記憶深處，像裝了一部回放機，失了控似的在一個勁地往回放……

楊春三月，海南的氣溫雖然是純天然的熱，但早晨的濕氣還是很重，我穿一身單薄的運動服，第一次奔跑在那條桔紅色的跑道上，當時還感覺身上涼嗖嗖的呢。好在跑道上并不寂寞，有幾個晨練的人與我為伴。我放開腳板往前跑，不時地超過一兩個快步走路的人，無論超過誰，我都要把他當成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一樣看重，會向他側過頭又點點頭，親親熱熱打個招呼。等一圈跑完，我的心里便走進了一位年約五十歲左右的大嫂，她身體很胖，臀部高高翹起，兩條大腿粗壯得像兩根木頭柱子，邁動腳步也十分賣力，以至于使兩腿中間的褲子在被動的磨蹭中，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咯嚓咯嚓“聲。我跟她打招呼時，見她笑了，笑得好爽快，下巴頦下隆起的一串細白的肉肉，不能自制地顫了顫，樣子顯得憨厚可親。

跟她一同走進心間的還有一位大爺，他瘦高個兒，蓄一頭短發(fā)，很濃密，看不出一絲謝頂?shù)嫩E象，我從他那沒有一根黑發(fā)的頭發(fā)上判斷，老人家少說也有七十一二了。他走路腳步輕快，手里拿的手機里大概在播放小說連播，聲音很大，說書人的語氣鏗鏘有力，我從他身邊跑過時，跟他點頭笑了笑，可他沒觀注我，很可能他的心早巳被說書人搧情的甜言蜜語給鉤走了。

第三位可惜沒能走進我的心里來，她是一位年輕姑娘，年方二十來歲，一頭烏發(fā)挽結成一個碗口大小的圓疙瘩盤在腦后，身材勻稱，兩腿修長，跑步時雙腳像在跑步機的平板上倒騰一樣，刷刷有力。我在后面足足攆了她一圈，也沒能攆上。我畢竟是快邁進四十歲門檻的人了，只好甘愿認輸，放棄了追趕。但很快她倒是反攆上了我，當我側頭要跟她打招呼時，卻連她的一邊臉面都沒看清楚，人就像一陣疾風“嗖”一下從我身邊跑過去了。

當我跑到第三圈時，看到從一幢挨近跑道的樓房里，走出一對行動遲緩的老人，他們相互攙扶著從一樓廊道的敘坡上慢慢走出來。起初我不知道他們要干啥，也就沒太留意，只顧低著頭不減速地跑了過去。當我跑到第四圈的一大半時，眼前又出現(xiàn)了這對老人的身影，他倆身子貼著身子，手臂挽著手臂，很艱難地一步一步往前移動。我跑到他們身邊時，刻意降低了速度，很想把這對熱衷于鍛煉的老人一塊納進心里來。就當我轉過頭正要打招呼時，忽聽滿頭白發(fā)的大爺主動跟我打起了招呼，他說話的聲音很大，很洪亮，吐字流暢清楚，“姑娘，你好啊，是新來跑步的吧？跑一跑好嘞，人就是要鍛煉，早鍛煉，早受益！”

大爺熱情豪爽的性格，一下子感動了我，我的腳步由小跑改成了慢走，跟他們并肩而行。大爺見有人陪他說話，心里特別高興，話匣子像他開朗的性格一樣，忽拉一下打開了，說話張口就來，似乎并不避嫌身邊的老伴，“姑娘啊，你是不知道，我這老伴一生要強，她是老師，工作精精業(yè)業(yè)，年年評上優(yōu)秀教師。前年四月份，好不容易熬到了退休，可學校領導說工作需要她，又反聘了，我拼命反對也不成。哪知才工作了三個月不到，就中風了，唉，這不，遭死罪嘍。你看看她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都成啥哪？”

這時我才把目光專注地投射到大媽身上，看樣子她這次中風患的不輕，左側半拉身子已經(jīng)失去了大部分功能，左腿走路拖拖拉拉，一瘸一拐，左胳膊已伸不直了，彎曲著貼在左肋下，像個擺設。人的精神面貌不再屬正常人的范籌；目光呆滯，神情凝重，老板著個臉，好像隨時隨地都會雷霆大發(fā)。反觀大爺與她迥然不同的精神面貌后，我心里立刻得出一個結論：大媽平時只是一心忙于工作，很少參與鍛煉，結果導致身體出現(xiàn)了問題。大爺性格開朗，喜歡運動，所以才像現(xiàn)在這樣，身板硬朗，紅光滿面，一身的精氣神兒。正因為他心里有早鍛煉，早受益的思想體驗，自己才成了鍛煉的受益者。

“姑娘，你先自個去跑吧，不好意思再耽誤你了，快去跑吧，啊，反正往后咱們天天早晨都能見面的?！蔽遗銉晌焕先俗吡艘魂囎雍螅鬆斁股平馊艘獾貙ξ蚁铝酥鹂土?，我沖他笑了笑，說：“那好吧，我就再去跑幾圈?！?/p>

天色越來越亮朗了，東邊的大半拉天際上，出現(xiàn)了一片片像魚鱗狀的薄云，一陣陣清爽的晨風，從樓宇間的空隙中吹拂過來，恍如貓咪柔軟的舌頭，舔在臉頰上茸茸的，癢癢的，感覺好舒服。夜里棲息在跑道兩旁樹枝上的鳥兒們也醒來了，它們黑黑的，灰白的小身子，在翠綠色的枝葉中快活地跳躍著，發(fā)出高低不一的“吱吱喳喳”的叫聲。我置身在晨間的美景中，腳步越跑越快，不時超過走路的胖大嫂，高個大爺，還有慢慢悠悠走著的老兩口兒。

就當我心情愉悅，在跑道上跑得想唱歌時，突然聽到從身后不遠處傳來一陣喧鬧聲，不一會又見胖大嫂掉轉頭向我這邊跑過來，跑到近前后，她喘出粗氣說：“遭了，遭了，那老兩口又干起來了，快些去看看！”

我和胖大嫂趕到事發(fā)地點，看到真是那對老兩口在跑道上撕扯扭打開了。大爺一臉苦相，一雙手始終沒有閑著，牢牢地托著老伴有殘疾的胳膊，生怕她有個閃失跌倒了。他老伴的嘴里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吼叫聲，好像受了極大冤屈，不暴打一頓眼前這人不能解恨。她的那只好手，在不停地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大爺?shù)念^頂上，前額上，接連承受著一下一下的擊打?？纱鬆敯ち舜颍碜硬粌H不后退，或扭身躲閃，反倒還故意揚起臉，貼近身子向老伴迎上去，任由她撕扯，扭打……

“住手！”我看得實在忍無可忍，一個健步?jīng)_了上去，要接住她又高高揚起來的手。

“住手！”就在我剛一伸出手的當兒，大爺竟沖我發(fā)起怒來，那吼叫聲也是歇斯底里，絲豪不講情面。我見狀一愣，只好被迫收往了手。這時候，我看到大媽又一巴掌打了下出，手掌不偏不倚正中大爺?shù)那邦~，發(fā)出“啪”的一聲響。

大媽的手雖然在用力撕扯和擊打大爺，但她那殘疾的身子卻在大爺一雙有力的大手的攙扶下，始終站立得穩(wěn)于泰山……

也許是她吼叫累了，嗓子巳變得有些沙啞。也許是她的胳膊沒有勁了，已抬不起手來，便驟然停止了撕扯和扭打，臉上的神色漸漸地歸于平靜。也許是她憋在心里的那股子氣兒發(fā)泄完了，人才變得溫馴起來，像個聽話的孩子，服服帖帖地聽從大爺?shù)臄[布。

“你累了吧？休息一會了咱們回去吃飯，??！”大爺一只手緊緊攙扶著她的胳膊，像哄小孩子似的哄著她。但她并沒有迅速作出理會，只是拿兩眼直愣愣看著大爺，好像不認識了似的。沉吟了片刻后，才小聲說了一句：“嗯”。

我看到大媽真的很累了，身子無力地倚靠在大爺身上。臉上顯露出的依舊是我第一眼瞅見她時的那副樣子一一目光呆滯，面無表情。

“老伴哇，剛才是我不好，惹你生氣了，你別氣??！氣壞了身子骨不好。咱們先回去，等明天早上再下來鍛煉，好不好哇？”大爺說罷，便攙扶著老伴，一步一步，緩慢地往家里走去。

胖大嫂正站在我身邊，她用胳膊肘輕輕觸了觸我，見我側頭看她，才小聲說：“大爺真是個好人嘞，心疼老伴比心疼自己的心肝還要上心哩！”

我看著大爺平穩(wěn)地攙扶著老伴走遠的背影，心里還是憤憤不平，從鼻孔里擠出了不屑的一“哼”。胖大嫂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瞅著我呵呵笑起來，她一笑，引得站在一旁的高個大爺也會意地抿嘴笑了。胖大嫂收住了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和這位高個大爺開始也不懂，好心好意跑上前去拉架，結果都挨過那個大爺?shù)暮鹉?，事后知道真像了，你說是應該生氣呀，還是應該感動？”

“啥真像？”我當時認為，發(fā)生這樣的事，根本無須查找真像，哪有人挨了打，還主動把臉迎上去再挨的？因此在問胖大嫂時，也沒個好語氣。

“嘻嘻，這你就不懂了吧？”胖大嫂用異樣的眼神瞅了瞅我，“要不我怎么說這位大爺是好人嘞，他這么做是心痛老伴，因為他了解老伴現(xiàn)在變得“神經(jīng)質”的秉性，如果當時不讓她把心里的那股怨氣發(fā)泄完，憋在心里就糟了，她可以幾天不好好吃飯，以淚洗面。也可以幾宿不安逸睡覺，叫嚷一陣，哭泣一陣。大爺說他看了她那副凄慘慘的樣子就心痛，往后她再沖他發(fā)火，就讓她盡情發(fā)泄個夠，越照自己打心里就越高興，越是打的狠就越開心！”

“??！是……是……”這回該輪到我驚愕得瞪大眼睛了。

高個大爺就站在我近前，他一雙眼睛使勁兒盯著我的眼睛看，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一準是想看看我此刻的眼睛里有無異常反應。我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我已經(jīng)從他渾濁的眼睛里看到有淚光在閃，只是沒有流出淚來。果然不出所料，不一會兒，就聽高個大爺動情地說：“我真的好羨慕這位老人呢，認為他做的很對，不管怎么說，身邊有個老伴陪著，打也好，罵也好，那就是福氣啊。像我，我……”高個大爺說到這里說不下去了，眼里閃閃的淚花更加明顯了，他抬手擦揩了一下眼睛，說：“我的老伴去年春上走了，走在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看到她走前那副彌戀不舍的樣子，我一想起來這心里就像刀剜一樣痛。每每想她的時候，多么渴望她也能像這位大媽一樣，兇巴巴地來抽打我一頓啊，打的越兇越好。可是現(xiàn)在我怎么想也想不她回來了……”話還沒說完，高個大爺已經(jīng)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看到高個大爺這么依戀老伴，這么痛不欲生的樣子，我的眼睛里還真開始有了異動，而且在不服管束地激劇惡化，我雖然極力克制，再克制，可還是很擔心怕有失控的那一刻。隨即便扯了個由頭，猛然轉過身去，說：“我再去跑一會步！”迅即甩開雙腿，像逃跑似地跑開了。已然失控的眼睛里，終于可以大大方方地來個暢快淋漓了。

跑完步回來，我把這件感人的事給佩軒講了，她聽了后也是一臉驚愕的表情，并且開始同情起這對恩愛夫妻來。后來她把這事兒還牢牢記在心里，動不動就問我：呃，一嬌，那兩位老人又動手了嗎？”如果我搖頭，她立即樂得像個孩子。如果我點頭，她立刻又愁得想要哭，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我問她：佩軒，你為什么會這樣，她說：我好心痛大媽，也好心痛大爺啊。我真沒想到，這件事會一直擱在佩軒心里，甚至成了她的一塊心病。有一次我問她：這對老人又與你毫不相干，為什么還要這么上心呢？她說：一想到這兩位老人，我就想起了年邁的爸爸媽媽，我多么希望天下的老人都生活得幸?？鞓放丁?/p>

唉，真是可憐天下兒女心??！我不由得在心里暗自感嘆。話說回來，在我的心里，又何嘗不是跟佩軒想的一樣呵。

時間匆匆，一晃到了今年的十月國慶節(jié)長假。節(jié)日第一天上午，林佩軒在房間里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哼著歌兒，那副快樂樣真讓我又嫉妒又羨慕。老天不公啊，好事怎么就落在了她一人頭上，我和她同住一室，卻連一丁點兒沾邊獎也沒有。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委屈得直抹眼淚。可林佩軒還時不時把歌聲帶到客廳里來，弄得我很尷尬很狼狽。她看到了我臉上沒來及擦掉的淚痕，很驚訝，睜大眼睛同情地瞅著我，好像生怕我哭出聲來了也引惹她傷心，便緊忙安慰說：“哎哎，一嬌，沒有這樣的，?。窟@是對調，我前腳走，廖姍姍老師后腳不就來了么，她年輕漂亮，熱情大方，比我強的去了，你跟她同居一室，還不整天逗得你樂呵呵哇！”

我看著佩軒的臉哭笑不得，她的這幾句安慰話，仿佛變成了幾滴摧淚濟，本來不想大動干戈的眼睛里，一忽兒，已是淚雨傾盆。

“哎哎，我說一嬌，你怎么還越說越來勁了呢？好啦好啦，我的好妹妹，讓姐姐再來疼你一會吧！”她在沙發(fā)上坐下來，雙手緊緊摟著我，像大姐姐哄哄小妹妹一樣哄起我來，我們倆緊緊偎依在一起，時哭時笑時安慰，就這么瞎折騰了好長一陣子呢。

當天下午，我把一個紅色塑料提兜交給佩軒，托她給我老公帶點禮物，她提過去后刻意掂了掂，訝然地說：“哇，這么沉，一定是給他帶的吧？”我說：“哪兒喲，大部份是給我爸媽的，給他嘛，嘻嘻，只有那么一丁點兒！”說話間，我還特意用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一道細縫。她問：“你給他買的是啥，看看可以嗎？”她說著就要動手開袋。我連忙阻止了她，說：“哎呀，不行不行，這是個人隱私哩！”

佩軒的脾氣很倔，你越是對她隱諱啥，她越是挖空心思想知道，這回也不例外，在她的強烈要求下，我只好由著她了。

“啊！你……”佩軒把那幾盒包裝精美的“鹿茸口服滋補液”瞅了又瞅，看了又看，詫異地說：“呃，一嬌哇，你明明身在外地，還敢給他買這種貴重的大補，就不怕把他補壯實了犯錯誤嗎？”

“有啥好怕的，把他補壯實了還不好哇，我就喜歡自己的男人每天走出去是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p>

“可萬一，萬一他真要是控制不住自己呢？犯了錯誤你后悔可就晚啦！”佩軒以大姐的口氣提醒我。

“我想不會吧，他要是心里有我，讓他去干壞事他也不會干，他要是心里沒有我，想要去干壞事，你能拽得??？”

“嗯，是的，是的，是這么個理兒?！迸遘幦粲兴虻攸c了點頭。

我說：“我現(xiàn)在就想趁早對他好一點，在他心里多留下一些對我的好念想，等老了，等萬一像那個大媽一樣患了中風，身邊也有個好大爺來護著，心疼著，那該有多好啊！”

“嗯，是的！是的！你想的很遠，也很對！”佩軒的頭點得像雞兒啄米，又快又深。

我見佩軒聽得這么虔誠，又饒有興致地補充道：“我就怕呀，真到了那個時候，自己變得又老又丑，癡癡呆呆，還喜怒無常，我打他一下，他打我兩下，豈不是要遭死罪哇！”

“嗯，是的！是的！你說得太對了，太好了，我也要向你學習！”佩軒的情緒像突然失控了似的，顯得異常興奮，低頭沉思了片刻，又猛然抬起頭看著我，“從現(xiàn)在開始我也要加倍對他好，等會兒也去買一些“鹿茸，虎鞭”之類的滋補口服液帶回去，送給他好好補一補。

我見她說話一本正經(jīng)，并不像在開玩笑，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連忙警告她：“佩軒哪，不可，不可，你帶上這些滋補品還能回去么？那不是送羊入虎口，自討苦吃？”

“這，這，不會吧……”她見我笑得厲害，猛然醒悟過來了，追著我就打，我跑不過她，雙手捂住肚子趴在沙發(fā)上笑，她騎在我的后背上，用雙手在我的兩邊胳吱窩窩里一頓亂撓，撓得我好癢癢，嘴里冒出發(fā)瘋似的笑聲，佩軒也在笑，我倆笑得都要岔氣了。

第二天一大早，佩軒要走了。我送她來到樓下，她手里推著一個大號行禮箱，肩上背一個塞得鼓鼓囔囔的雙肩包，包里裝著我和她送給各自老公的滋補營養(yǎng)口服液。她走上桔紅色的跑道后，忽然停住了腳步，舉目向跑道的遠處張望。跑道上有不少人在鍛煉，最先跑到我倆身邊的是那個年輕姑娘，她沖我笑了笑，又跑遠了。很快，胖大嫂那沉重的身體也一擰一擰地走過來了，他嘴里喘出粗氣，呼哧呼哧像拉風箱，她本來想跟我說點啥，可又不忍心破壞了自己正走得順暢的步伐，只是咧開嘴沖我笑了笑，把一口雪白的牙齒亮給我當見面禮。不一會，高個大爺也走過來了，他拿在手上的手機里，依然在大聲播放評書，聽得津津有味，但走到我倆身邊后，還是停住了腳步，一臉驚訝地問：“姜老師，你要走？”我緊忙說：“我不走，是送林老師走呢！”

“哦。”他好像放心了，又繼續(xù)走自己的路。

林佩軒站在跑道上遲遲不肯邁步，我知道她在等大爺大媽走過來，大概知道他們走路慢，便邀我一起順著跑道去迎，才走了一小段路，我倆的視線里便出現(xiàn)了兩位老人相互攙扶的身影，他倆的身體依舊貼得緊緊的，遠遠看去就像一對連體人。佩軒站住了，遠遠地看著他們走過來，像欣賞一道靚麗的風景一樣癡迷。她是個很容易動感情的人，看著看著，我見她的兩只眼睛里已漸漸濕潤了?？吹剿@副未觸先發(fā)的表情，我心里不由得“咚咚”地打起鼓來，生怕她待到兩位老人走過來后情緒失控，一驚一乍。萬一把大媽驚出個好歹來，大爺豈不是又要受苦。

“佩軒，咱們快走吧，別看了，一會耽誤了趕班車呢?！庇谑俏艺f。

“嗯，不行，再等一會！”

“快走吧……”在我一番野蠻動作的連拉帶拽下，硬是把佩軒拉上了另一條步行道。可她走得一點也不落穩(wěn)，仍舊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頭地，夠起個腦袋朝那條桔紅色的跑道上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