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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厝海灘，看一枚貝的紋理

作者：張恒

一

我是晨光初露的時候來到黃厝海灘的。夜色還沒完全退去，淡淡的水汽，淡淡的薄霧，成為晝夜轉(zhuǎn)換的帷幕。

這個時候，海和天都是深藍(lán)色的，分界線根本看不清楚。就連不遠(yuǎn)處的金門島和近處的大嶝島都難以辨清，需要定睛凝神才能辨別其大概位置。不過，相信很快就會看得清的，太陽正在海平面下積蓄著力量，做回歸天空前的準(zhǔn)備。當(dāng)太陽躍出海面，光芒萬丈，海和天自然就會分開，臨近的大嶝島、椰風(fēng)寨以及稍遠(yuǎn)處的金門大擔(dān)島、二擔(dān)島也會清晰矗立在眼前。

海水在忙碌著，用一波波的細(xì)浪，把太陽的最新消息傳遞給海灘。

圖源：思明快報

海灘上聚集著許多人，和我一樣，都是來看日出的。在廈門，看日出最好的地方就是黃厝海灘了。這里位于東南岸，長達(dá)幾公里，走向朝東，沒有任何東西阻攔，仿佛專為太陽升起預(yù)留的通道。就是這里的第一縷陽光，拉開了廈門白晝的帷幕，讓整個廈門燦爛起來，喧鬧起來。

天色由深藍(lán)變淺藍(lán)，再慢慢變成青白。海也隨之變幻著顏色，和天的顏色有了不同。仿佛有一束光從天際線擦著海面鋪灑而來，漫上沙灘，把沙灘照得越來越明亮。不一會兒，海與天相接處出現(xiàn)了一抹淡紅色云彩，于是，天開始泛紅，海開始泛紅。

太陽慢慢升起來，天紅了，海紅了，就連風(fēng)似乎也帶著紅色的味道。天上的紅變幻成千姿百態(tài)的云彩；海里的紅則被波浪卷了去，在浪尖上翻滾著，跳躍著，仿佛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海鷗從海面上掠過，披著霞光，仿佛連鳴叫聲也帶著色彩。

太陽升起的過程，就是一個萬物煥彩的過程。這個時候，人在海灘上，思緒被點燃，化作太陽的光芒，游離在海面，游離在天空。

朝霞從金門島方向彌漫過來，以迷蒙的暖色浸潤了整片沙灘，也浸潤了人的心境。環(huán)島路旁，連綿的綠樹醞釀出厚重的墨綠，和天上的云彩相互映襯，在光的暈染下，海灘有著油畫般的意境。

此時的黃厝海灘宛如一幅充滿浪漫主義情調(diào)的長卷油畫。朝霞下的海灘呈現(xiàn)出極其豐富的金黃層次，光線、色彩、布局、動態(tài)極富意蘊，讓人逸興遄飛。置身其中，仿佛自己也成了畫中的一抹油彩，隨著光影流動，直至物我兩忘。

此時，我只想變成黃厝海灘的一粒沙、一朵浪花，接受太陽的光照。

距離海灘不遠(yuǎn)的海面上，有只船像喝醉了酒般搖搖晃晃，讓人想起天才詩人蘭波筆下的醉舟。我也有些醉意，被海風(fēng)吹的，被眼前的景象迷醉的。這里的海就是一汪醇香的酒，每個來到這里的人都會醉的。

二

海陸分界地帶有許多礁石。在黃厝海灘這幅長卷油畫中，這些散落在海灘上的礁石成為一抹抹最凝重的色彩。

浸透海水的礁石多數(shù)呈灰白色，在陽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在海水的沖擊與滋潤下，在海風(fēng)的侵蝕與打磨下，這些礁石練就了從容淡定的無畏姿態(tài)，但絲毫不失原本的孤傲與直白，依舊凸顯著駿逸而不失圓通、凜然而不失含蓄的氣質(zhì)。時有海鷗飛臨礁石之上，似是被這氣度所感染，然后展翅飛翔，搏擊長空，為蒼茫的海天增添了一分不屈的神韻。

海浪逆著風(fēng)的方向，滾滾向岸邊，卷起白色的交響。它一陣陣撲向礁石，一朵朵白色的浪花瞬間開滿礁石全身，很快又凋謝落去，留下潮濕的痕跡。這應(yīng)該是地球上花期最短的一種花，比曇花的花期還要短暫。但它又是地球上花期最長的一種花，瞬間凋謝，又在瞬間綻放，不分晝夜，千秋萬代。

圖源：思明快報

多數(shù)時候，海浪緩緩而有節(jié)奏地卷向岸邊，像輕盈的舞者。它們以美妙的舞姿從海面跳到沙灘，又從沙灘旋回海中，反反復(fù)復(fù)，把大海與沙灘相互依存的生命主題以精妙的形式展示出來。我從海浪這種循環(huán)往復(fù)中，體味到了大海深厚的情感，體味到了沙灘坦蕩的情懷。千年萬年了，大海與沙灘借助海浪的真誠奉獻，締結(jié)自然生態(tài)的曠世情緣。

世間萬物，唯有不受形式的束縛，融合天地間的靈氣，順應(yīng)變化又保持本真，才能體現(xiàn)出那種隨意的美。海浪便是此道的化身，它順應(yīng)著潮汐與風(fēng)，以最自在的節(jié)律，于斷續(xù)起伏間，展現(xiàn)著本真的生命力。

梭羅曾經(jīng)說過：“海邊的沙灘是最容易感悟世界的地方?！边@位美國作家寫過《瓦爾登湖》，估計他也是個很懂大海、很懂沙灘的人。其實，每個走近大海的人對沙灘都有著不同的感悟，這些感悟與時間、地點有關(guān)聯(lián)，與自然景象和生態(tài)內(nèi)涵有關(guān)聯(lián)。

在黃厝海灘，我的眼里除了物質(zhì)世界，還有精神世界，有著和大海一樣的思想與人生思考。在這片海灘上，人會不由自主地一直走下去，去尋找大自然最初的生命密碼。

大海也是有生命的，它的生命有著更深層的含義。它洶涌卻從容，喧嘩卻寧靜，時刻在醞釀著某種情緒，不斷超脫著自身的行為，提升著生命境界。

走在平坦柔軟的海灘上，我似乎能聽到貝殼與珊瑚風(fēng)化的細(xì)微聲響，能感受到海浪千萬年以來滲入沙中的韻律。閉上眼，仿佛看見遠(yuǎn)古的海洋生命，在進行著邁向陸地的偉大跋涉。這一刻，人仿佛卸下了所有的負(fù)累，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故鄉(xiāng)。

最大的那座礁石很像一卷巨書，風(fēng)浪和時光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跡如同一列列文字?；蛟S，細(xì)細(xì)揣摩就能讀出黃厝海灘的前世今生，就能讀出黃厝海灘的生態(tài)內(nèi)涵。一座礁石以自己的方式，將一處海灘的生態(tài)文化、人文歷史以及廈門人的生態(tài)情懷和發(fā)展理念鐫刻于此。

三

海灘的盡頭是一片灘涂。太陽升到了高空，海灘上那濃重的泥漿氣息漸漸散去。陽光經(jīng)海水浸潤后平鋪到灘涂上，透著潮濕的光澤，將海的顏色和植物的顏色調(diào)和在一起。幾株稀疏的海草挺起莖稈，草葉間有點點碎光，朝海搖曳。整片灘涂的風(fēng)情似乎都被它挑起來了。我能感覺到，海草搖曳的不僅是身姿，更是整個大海的呼吸。

一只綠色蜻蜓在灘涂上飛舞，忽上忽下，好像在找一處落腳的地方。蜻蜓也喜歡灘涂，循著氣味飛來了。這里有許多弱小的海洋生物，為蜻蜓提供著物質(zhì)食糧。看著蜻蜓如同音符般舞動，我感覺在讀一首古詩，看一幅古畫。

在我眼中，黃厝海灘就像廈門一樣胸襟開闊，包容所有匯聚于此的生命——不管是固體的還是液體的、氣體的；不管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有情感思維的還是無情感思維的。這種包容，讓人感到親切、溫暖，有回歸大自然的感覺。

圖源：廈門文旅/公眾號

灘涂上總有生靈在蠕動。這些小小的精靈把海水和濕泥混合的咸濕氣息，源源不斷地送入我的鼻腔。它們輕柔地觸碰腳掌，那微癢的感覺順腿而上，直抵心房。我把腳趾插入泥里，仿佛瞬間連接了大海，感受到大海強勁的脈搏，以及一種來自遙遠(yuǎn)的聲音在血管里回響，自己仿佛成了大海的子孫。

大自然的物象太過詭異，人類需要不停地探尋，才能有所悟。我彎腰從沙坑里抓到一只沙螞。這個季節(jié)是沙螞最活躍的時候，溫度適宜，光照適宜，它們正好出來覓食。沙螞是棲息于海灘泥沙中的小型海洋生物，樣子有點像小蟹，但比蟹靈活，爬行速度很快，遇到危險瞬間就鉆到沙洞里，不易抓到。此時，這只沙螞在我眼里是朋友一樣的存在，在這個早晨和我不期而遇，給我?guī)砜鞓?。我捧起它，又輕輕放下，看著它飛快地朝大海爬去。

灘涂是海岸生態(tài)食物鏈的起始，這里聚集著難以計數(shù)的海洋生命?？梢哉f，灘涂是海洋生物的搖籃，許多海洋生物在這里度過幼年時期。灘涂把這些幼小的生命孕育長大，讓它們走向大海，維持著生態(tài)平衡。世界上雖有許多出名的灘涂，以其絕美景致和生態(tài)價值著稱，但我以為，無論聲名顯赫與否，在生態(tài)功能上，它們與黃厝海灘具有同等重要的價值。

從腳下潮濕的沙泥里拾起一枚海貝，迎著太陽，貝殼上的紋理清晰可見。

四

黃厝海灘的另一頭，有一片紅樹林，這是陸地與海洋之間特有的景觀。

夕陽下，茂密的紅樹林被暖色的彩霞籠罩。海水映著霞光，透出南方特有的寧靜氛圍，整片樹林都泛著溫和的光澤。此時的晚霞仿佛特意為紅樹林而來，淡淡的色彩讓林間流動著柔軟的氣息。

紅樹林作為沿海生態(tài)系統(tǒng)中常見的植物群落，是地球上最豐富的“藍(lán)碳倉庫”。它能夠吸收二氧化碳，幫助減緩氣候變化。紅樹林不僅能夠固碳儲碳，而且能抵御海嘯和臺風(fēng)，保護海岸線，為許多生物提供理想家園，維持生物多樣性。平日里，紅樹林隨著潮汐調(diào)整著生命呼吸，守望著海洋。

圖源：廈門文旅/公眾號

很多年前，我曾來過這里，那時這片紅樹林因亂砍濫伐、圍海造田、外來生物入侵，幾近消失。近年來，政府不斷加大生態(tài)修復(fù)力度，紅樹林保護取得顯著成效，才有了這壯觀的綠色景象。

紅樹林里有真紅樹和半紅樹，二者很難分辨。據(jù)當(dāng)?shù)厝私榻B，真紅樹是純粹的木本植物，它們沒法在陸地上生長，只能生長在干濕交替、鹽度與溫度波動劇烈的潮間帶，就是漲潮時被淹沒、退潮時露出來的那片灘涂。而半紅樹是兩棲木本植物，適應(yīng)性強，在潮間帶和陸地都能生存。我有些疑惑：兩種不同類型的植物是怎樣在同一片海灘上和諧共生的，而且生長得如此繁密？

更令人驚奇的是一種叫作秋茄的真紅樹，它的生存方式很是特別。這種耐寒的紅樹植物有良好的耐鹽性，為了延續(xù)生命，聰明的秋茄把鹽分轉(zhuǎn)移到衰老的葉片中，通過落葉排鹽，促進新陳代謝。

圖源：廈門文旅/公眾號

人類需要不斷向大自然學(xué)習(xí)和借鑒。

紅樹林里有很多鳥，翠鳥、白鷺、斑鳩……這里的白鷺有近千只。紅樹林似乎專為白鷺而生，那種優(yōu)雅的潔白與紅樹林的綠色是最和諧的搭配。樹梢上的白鷺像白色的花，飛起來的白鷺像白云，水面上的白鷺激起的浪花就像震顫的音符。

紅樹林葳蕤生長，不僅體現(xiàn)了旺盛的生命力，還體現(xiàn)了趨于完善的海洋生態(tài)。紅樹林吸收灘涂的養(yǎng)分，凋落物被分解成有機碎屑和可溶性的有機物。食底泥動物攝食這些“小零食”，進而被魚類、鳥類捕食。

我看到了一條跳跳魚在爬樹。它們用腹鰭形成的吸盤吸附樹干，用胸鰭向上攀爬。據(jù)說跳跳魚到了繁殖期便會翩翩起舞，像天鵝求愛時跳舞一樣，很有意趣。

紅樹林曾經(jīng)被稱作“救命樹”。它是胎生植物，種子在母樹上就能發(fā)芽，幼苗成熟掉落后，能隨著海水漂流數(shù)月而不死，一遇到泥土就能扎根生長。紅樹林果實的味道有點苦澀，據(jù)說在困難時期，不少沿海居民就是靠吃這種果實熬過饑荒的。

現(xiàn)在，人們雖然不再靠紅樹林果實充饑，卻更加珍惜和保護紅樹林。紅樹林的存在，對我們、對自然都越來越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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