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龍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他仰頭望著天花板，足足停頓了8秒。

沒有流下的淚水、沒有夙愿得償?shù)拇笮?，他只是嘴角輕抿，用手中的吉祥物“大灣雞”敲了3下桌面，像是對這場比賽一次無聲的致意，隨后迅速離場。

這是第十五屆全國運動會乒乓球男子團體決賽賽后，新聞發(fā)布會結束時的一幕。自2003年入選國家隊至今，37歲的馬龍，職業(yè)生涯已跨越22年。

第六次踏上全運會的賽場，他終于補齊了“超級全滿貫”的最后一塊拼圖——全運會男子團體項目金牌。

至此，從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乒乓球世界杯和奧運會“三大賽”，到亞運會、亞錦賽、全運會……所有頂級賽事各項冠軍，他盡收囊中。再一次印證了國際乒乓球聯(lián)合會（ITTF）賦予他的“乒壇GOAT”（Greatest of All Time，歷史最佳）稱號。

幾個小時前，男團決賽第三局。馬龍代表北京隊迎戰(zhàn)29歲的上海選手周愷。比分從領先到被反超，再從膠著到拉鋸，兩人每一次揮拍都讓全場屏息凝神。

當最后一球以14:12落地，馬龍猛地轉身，面向看臺高舉雙拳，手中的球拍因脫力滑落，“啪”的一聲砸在地板上。

賽后，北京乒乓球隊總教練張雷在接受采訪時半開玩笑地將馬龍劃入“老年組”，并直言：“這是馬龍的最后一屆全運會?！瘪R龍沒有反駁，也未確認，只是和身旁的王楚欽低頭偷樂。

面對媒體“之后還有機會在現(xiàn)場看到你比賽嗎”的追問，馬龍依舊采取迂回戰(zhàn)術，只是笑著打趣道：“那可能不好說，付費吧?！?/p>

站在37歲的十字路口，這位老將的未來引發(fā)無數(shù)猜測。

有媒體稱這場勝利是“最后一舞”，是“榮耀終章”；也有球迷堅信他會繼續(xù)征戰(zhàn)；更有網(wǎng)友冷言質疑：“他還能打得動嗎”畢竟，在本屆全運會之前，馬龍已將近一年未出現(xiàn)在正式賽場上。

其實答案早已藏在他的每一次揮拍中，不是為了贏，而是因為他還想打。

01

自律到偏執(zhí)的“訓練機器”

這次全運會的奪冠之路，對馬龍來說并非一帆風順。

小組賽中，他與20歲的年輕隊友黃友政搭檔男雙，迎戰(zhàn)由老對手兼老友許昕和周愷組成的上海隊，苦戰(zhàn)5局告負。這是馬龍在本屆全運會上的首敗。

賽后，他沒有過多言語，只是默默收拾著球拍，眼神里沒有波瀾，22年的職業(yè)生涯，他早就習慣了失敗。

5歲開蒙，11歲進入遼寧省體校，15歲進入國家隊，18歲拿到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以下簡稱“世乒賽”）冠軍，在“二王一馬”（王勵勤、王皓、馬琳）爭輝的時代里，馬龍是新星，也是常常被攔在決賽圈外的“墊腳石”。

2009年到2013年，3屆世乒賽，馬龍連續(xù)3次敗給王皓，止步半決賽。教練劉國梁在賽后無奈地評價：“馬龍3次‘埋葬’了自己?！?/p>

近年來，失敗甚至爆冷出局也常常伴隨著他。2024年世界乒乓球職業(yè)大聯(lián)盟（WTT）仁川冠軍賽上，他在第一輪賽后采訪時甚至說：“感覺打幾十名開外的選手都很艱難?！?/p>

“馬龍還能打多久？”幾乎成了近年來乒乓球圈的一個周期性話題。

今年11月ITTF最新公布的世界前20名榜單中，男單選手的平均年齡約24歲。在一個平均年齡偏低、新人如雨后春筍般冒尖的項目里，37歲的馬龍已經(jīng)算是“老年組選手”。他的身體不再能像年輕時那樣無限度地“戰(zhàn)斗”，傷病是?？停瑺顟B(tài)出現(xiàn)起伏也成為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

在2024年澳門世界杯期間，頸部劇痛幾乎貫穿他的全賽程。他靠止痛藥上場，局間頻繁拉伸緩解，賽后長時間理療，甚至決賽中因脖子僵硬連彎腰撿球都難以完成。今年年初，他在北醫(yī)三院的一次活動上表示自己是醫(yī)院的?？?，膝蓋、手腕等處的傷病困擾了他很多年。

即便如此，他依舊在堅持著一種近乎“機器人”般的理性與自律。即便在37歲生日當天，馬龍也一早就在訓練館揮汗如雨，全力備戰(zhàn)全運會。這是他22年來的縮影。馬龍的教練關亮曾表示，馬龍已經(jīng)把自律、自我要求刻入了自己的基因。

教練秦志戩更是指出，馬龍對自己“偏執(zhí)、苛刻，如同苦行僧”。房間必須整潔，床單折角必須一致，即使在奧運會那樣緊張的場合，馬龍依舊堅持把外套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到固定位置，疊不好的話，還要重來一遍。

身為一個天秤座，馬龍這種“訓練機器”式的自律，正是他為自己構建的秩序堡壘，用以對抗殘酷的競技體育和更殘酷的敵人——時間。

02

“等我對勝利不再渴望了再說吧”

“我怕自己在大家面前哭，多別扭?！痹诮邮苎胍暡稍L時，馬龍笑著說。

可盡管如此，馬龍依然留下了不少“哭包”名場面。2014年，中國乒乓球隊為馬琳、王勵勤等十幾名老隊員舉辦了盛大的退役儀式，在《You Raise Me Up》的音樂聲中，馬琳說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希望回到1993年，讓一切重新開始。站在臺下的馬龍，默默流淚。

如今，站在“最后一舞”的論調中，回顧他的職業(yè)生涯，“三起三落”中充滿了痛苦的蟄伏與輝煌的爆發(fā)。

在18歲拿下世乒賽冠軍一鳴驚人后，馬龍經(jīng)歷了漫長的失敗。除了陷入“三次‘埋葬’自己”的魔咒，同齡的張繼科彎道超車，用445天走完大滿貫征途。2014年的世界杯上，馬龍決賽3比4不敵張繼科。

這場失敗成為壓垮馬龍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次之后我懷疑自己到了頂點，甚至想到了退役。外戰(zhàn)輸過、團體賽輸過、爆冷出局、領先被反超，我嘗試到了各種各樣的輸法?！瘪R龍苦笑道，那段時間，他甚至在想，如果當初不選擇打乒乓球，就不會這么痛苦了。

盡管這么說，馬龍第二天還是準時到訓練場參訓，別人練一盆球，他就練兩盆。他的室友崔慶磊曾說，馬龍永遠來的最早，走的最晚，而且回球質量巨高，和他對練每一拍都要全神貫注。

時任中國乒乓球隊總教練的劉國梁經(jīng)過長時間的思考后，建議馬龍把反手膠皮換成狂飚膠皮，這種新膠皮雖會削弱力量，卻能打出更多旋轉和變化。但這對于乒乓球運動員來說，就像換掉一件趁手的兵器，是件風險與機遇并存的事情，尤其對于已經(jīng)26歲的馬龍，這幾乎是“不成功便成仁”。

也正是這次破釜沉舟，成就了第五次征戰(zhàn)世乒賽的馬龍。男單決賽獲勝后，平時在眾人眼里十分乖巧的馬龍激動得一下子跳上了球臺。

那一年馬龍還拿下世界杯、國際乒聯(lián)總決賽男單冠軍，一年內連奪3項桂冠，開啟了國乒史上的“馬龍年”。

可好景不長，嚴重的膝傷給本該續(xù)寫巔峰的他潑了盆冷水。從2018年下半年起，他因傷多次退賽。2019年初的兩個月里，他曾4次去醫(yī)院抽出膝蓋里的積液。由于傷勢的發(fā)展，他不得不接受了手腕和膝關節(jié)手術。手術前，他剃了光頭，寓意“從頭再來”。

因手術消失在國際賽場上的那段時間里，外界的揣測紛至沓來。不少人認為，馬龍已經(jīng)30多歲了，該退役了。

手術時，距東京奧運已經(jīng)不到一年了，馬龍不確定自己那時候恢復的怎樣，也不確定會不會錯過奧運，他說，做這個手術，只是因為想再多打幾年。

置之死地而后生，傷愈歸來的馬龍，在2021年東京奧運會成功衛(wèi)冕男單冠軍，成就史無前例的雙圈大滿貫。

那時被問何時退役，他那張“凍齡”娃娃臉上露出招牌的乖巧笑容：“我覺得我還能打啊，等我對勝利不再渴望了再說吧?！?/p>

被外媒冠以“帝國破壞龍”名號的馬龍，在球迷眼中卻充滿“反差萌”。與奪冠一起火出圈的，還有他在各大活動上高歌的視頻，時不時一個“炸裂的高音”，讓球迷直呼“開口就能把人送走”。

在一次采訪中，馬龍開玩笑地說如果不做運動員，可以去嘗試成為旅游博主或吃播博主。球迷表示支持的同時，也不禁感慨“龍隊前30年的人生幾乎都貢獻給小白球了”。

03

熱愛沒有終點

網(wǎng)上流傳著一張圖，2016年的里約奧運會，馬龍、張繼科、許昕三人站在冠軍領獎臺上，“國乒三劍客”的名號轟動一時。

從3個人的里約，到兩個人的東京，再到一個人的巴黎，馬龍，幾乎把同時代的人都“熬”走了。

他本可以像張繼科那樣，巔峰期急流勇退，在國乒歷史上留下神一般的背影。人們在感慨“三劍客”時代即將落幕的同時，也好奇著3人中碩果僅存的馬龍，未來該何去何從。

2024年巴黎奧運會，馬龍參與男團比賽，再次奪金，而這枚金牌是馬龍的奧運第六金，也讓他成為中國隊奧運史上獲得金牌最多的選手。

“如果這是你奧運生涯的最后一舞，你認為這次比賽是完美的謝幕嗎？”

賽后的新聞發(fā)布會上，面對這樣一個問題，馬龍思考了片刻，平靜地答道：“我覺得，作為奧運會來說，確實是‘最后一舞’，我覺得這個結果確實也是完美的?！?/p>

此后，馬龍在多個場合透露過“可能打一場少一場了”之類的信息；今年的全運會上，王楚欽更是意味深長地拍著馬龍的肩膀對媒體說：“珍惜采訪他的機會吧”。但馬龍本人從未明確說過要退役，他似乎永遠給自己留著一份余地。

嗶哩嗶哩平臺上有一條播放量近100萬的馬龍人物紀錄片，熱評普遍認為，馬龍是個“熱血的傻子”。

“在被歲月打敗之前離開，歲月也會承認你的無敵。只有傻子才去把那些可能性走盡，給外人看自己也有極限的真憑實據(jù)?！鼻蛎哉f，繼續(xù)留在賽場，意味著總要面對新的失敗，甚至一不小心還可能“晚節(jié)不保”。

馬龍堅持的個中原因，或許只能用一句“舍不得”來概括。

曾經(jīng)的“三劍客”，張繼科退役后以多種形式推廣乒乓球教學，許昕雖然尚未完全離開賽場，但生活重心也轉向了經(jīng)商和家庭。

而反觀馬龍，從退出男單項目，到進入北京體育大學攻讀碩士研究生學位，再到當選中國乒乓球協(xié)會副主席，近年來，馬龍轉型的腳步越來越快，但似乎依舊沒有走出直徑40毫米的乒乓球宇宙。

他曾羨慕地提及在東京奧運會上代表盧森堡出戰(zhàn)的58歲的前中國國家隊運動員倪夏蓮：“我能體會到她所說的，打乒乓球是快樂的。我覺得，這是競技體育最好的一面。”話語中，透著對那份純粹“想打”的向往。

全運會賽后，馬龍表示：“這20年走來，我自己都沒想到，哪怕是10年前，也不敢想象10年后還能站在這樣的舞臺。這次比賽雖然希望能和團隊一起向最高目標奮進，但最終能打成什么樣其實并不確定。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展現(xiàn)最好的拼搏精神?！?/p>

36歲生日時，馬龍說：“熱愛沒有終點，希望在更多地方，聽到你們說‘馬龍，再來一球！’”